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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分

十六

父亲不在,家里没人。

保良敲了半天门,声音由小到大,才发觉院里屋内,没有一点灯光,隔门细听,没有一丝动静。

父亲不在。

保良走出巷子,街上北风漫卷,他的前胸后背,却被汗水湿透。他走出巷子时忽然觉得如释重负,忽然不懂自己为什么回来。

保良走进一家小饭馆,放下行李,要了一碗热汤面,边吃边镇定自己。他的目光停在饭馆柜台上的一部公用电话上,停了半天起身走了过去。

他拨了父亲的手机。

手机连响都没响就传出声音,那声音当然不是父亲,却似乎说出了父亲的情形。

“您拨叫的号码已过期。”

放下电话,保良没有离去,靠在柜台上愣了一会儿,又拨了第二个电话号码。

这是张楠的手机。

通了。

电话一直响着,一直响着,但,一直无人接听。

保良放下电话,心想:“天意!”

吃完了这碗面,喝干了碗里的汤,保良走出这家饭馆。数数身上的钱,他在另一条街上,住进了一家旅店。

这家旅店不大,其实只是在一个超市的楼顶用木板搭出的临建。每个铺位要价二十,在买什么都不便宜的省城,这不算贵。保良躺下来时感觉身心交瘁,胡思乱想捱到半夜,然后一觉睡到天明。

白天,保良把行李存在旅店,自己空身上街,在街上买了一份昨日的晚报,想在招聘广告中寻找机会。他按广告上登的单位打了几个电话,得到的答复都不理想,不是已经招满了就是让他先把照片简历寄来,没有一家能够让他马上过去,马上录用。

时近中午,保良焦急起来,他必须在十二点前从旅店取出行李,否则又要多算一天床钱。路过一处街边洗车的大棚,保良走投无路,居然停下打问:“你们这儿还要人吗?”

被问的是个工头模样的丑陋汉子,粗声回答:“要!”

保良又问:“多少钱一个月?”

汉子答:“洗一辆车提五毛钱,每天现结。”

保良问:“管吃住吗?”

汉子答:“管!”

保良说:“噢,那我干!”

保良一路飞跑,回到旅店,差十分十二点时扛出了行李,连午饭都没吃就赶到了那个街边的洗车大棚。工头让他把行李放在大棚后面的一间平房里,然后就让他到前边上班。

上这个班几乎不需任何技术培训,只要看别人洗过两辆车子,傻子也都能干。然而活儿虽简单,干活儿的人却等级森严。保良是新来的,没车时别人都在棚里休息,他得站在路边的风里,朝过往的车辆使劲挥舞一条发黑的毛巾。那毛巾必须半湿半干,舞起来才能又快又圆。拉到洗车的生意后棚里的人才一涌而上,最受工头关照的人负责清洁车内卫生,二等的负责给车身喷蜡打亮,保良这种初来乍到的新手,负责用掺了清洁剂的冷水,在上蜡之前清洗车身,要求一定要打出泡泡,然后再把泡泡用水冲净。冬天干这个活儿就像受刑,刚从水管里放出来的水接近于冰,保良洗完第一辆车后双手便完全麻木,连半截小臂都失去了知觉。再揽活儿时抡毛巾的手都不是自己的了,仿佛只是肩膀和大臂带动起来的一截木头。

头一天从下午一直干到天黑,吃了晚饭又干到街上几乎没人。保良也记不清这十来个小时他到底洗了多少车子,到晚上收工睡觉时工头给他结了七块五毛。当时工头手上没有五毛,就让保良自己记着,答应等明天结算时再给他补上。

晚上睡觉的地方,就是保良放行李的那间平房,十几平米大小的屋子睡了十几个人,没有炉子暖气,全靠拥挤产生一些热量。几个洗车工看保良打开的被褥中裹着一些书籍,看看都是一些没用的高考教材,遂讽刺几句各自去睡。一个昨天才来的山东小伙没有铺盖,要求合用保良的被褥。保良见那人脏兮兮的蓬头垢面,犹豫半天才很不情愿地勉强答应。

那人不但脏,而且脚臭,臭得保良凝息闭气,还是忍不住恶心欲呕。只奇怪四周都是香甜的鼾声,显然除他之外,无人在乎空气的浑浊。

三天下来,保良挣了四十一块钱,但双手从小臂往下,全部生了冻疮,看上去粗糙黢裂,红肿变形。

工头给他发了一点冻疮膏,用一个硬纸片包着,让他每天抹抹。但真正缓解手上的伤势还是十天之后,大棚又招了两个四川来的新人,站在街边抡毛巾和给车子打泡泡的差事,就依序给了他们。保良的地位从低等升到中等,改为给车子抛光打蜡,不再时刻与冷水为伍,成了保良此时享受的最大幸福,手上蔓延开来的疮痛,得以稳定在原有的范围。

大棚的伙食很差,每天每顿,都是熬菜捞饭。洗车这行的利润很低,老板舍不得去买三元一份的盒饭。二十天后保良在一辆捷达车的反光镜中看到自己,还以为那张脸属于别人。他的面孔在他刚来时还白白细细,和那帮洗车工一起往街边一站,确实有点鹤立鸡群。现在他和他们几乎完全一样了,皮肤被风吹得粗糙黧黑,头发也乱得像草一样。保良相信,如果走在街上碰见张楠或者菲菲,他的这副样子,一定无人敢认。

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当天晚上,保良发起了高烧,浑身的疼痛来势凶猛,他求几个工友把他送到医院,吊了退烧针又拿了些药,把这二十多天的工钱基本花光,才又被工友背了回来。

保良在大棚后面的平房里躺了两夜一天,体温似乎稍有下降,身上还是疼痛难忍。一天三顿都是小山东过来给他喂饭,其实什么饭他都吞咽不下。到第三天早上小山东见他双眼塌陷,连忙去找工头来看。工头怕他死在这里,花言巧语向他询问亲戚朋友的电话住址,保良迷迷糊糊中想到了父亲和姐姐,还想到了李臣和刘存亮,当然,他还想到了张楠……但他最终口中吐出的一个电话号码,却不是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人。

工头边记边问:“这是什么地方的电话?”

保良有气无力:“这是……一个小饭店的。”

“找什么人?”

“找一个……叫陶菲菲的。”

“她是你什么人?”

“她是……她是……我的妹妹。”

“找她她能来吗?”

“……能来。”

陶菲菲果然来了。

一看见保良菲菲就掉下了眼泪,保良不清楚自己究竟变成了什么德行,能让菲菲一下子哭起来了。菲菲在街边拦了一辆出租车,把保良接到了她姨夫的小吃店里。保良躺在小吃店后面的小屋里,听得见菲菲和她姨夫在外面吵,她姨夫逼问菲菲保良究竟得了什么病,骂她不该把这么一个危重病人接到餐馆来:

“这里又不是医院,万一传染给别人,万一让客人知道,这小本小店还不全都玩儿完。”

菲菲坚持说保良过去帮过她她现在不能见死不救:“我现在用了你多少钱我以后一定还你我向你保证还不行吗!”

姨夫说:“你用了我多少钱你妈用了我多少钱你还算得清吗,你老说还还还你到底什么时候还你说得清吗!”

保良想从床上爬起来,想走。可他四肢软得没有半点气力,全身上下似乎只有一样东西在动,那就是顺着额角向两边滚落的眼泪。

这天夜里保良做了一个怪梦,他梦见自己在不停地清洗车子,不停地给各种各样排着长队的车子打泡泡。他的手脚都浸在冰冷的水里,每一个手指脚趾都疼得钻心,他在梦中都禁不住疼得呻吟起来。他想向痛苦投降,却不知往哪里退却,正在辗转反侧之际,那个喷火的女孩再次不期而至,还是面含微笑,依然神通广大,左手一挥移云换日,右手一挥撒豆成兵,将那些拥塞着等候清洗的汽车顷刻驱散。她口中喷出的烈焰,将保良冻僵的全身温暖地包围。保良敞开自己的四肢胸襟,渴望被红融融的火团吞并。他看见火舌舔着他的双脚,让他的双脚舒适无比。那火舌忽然又变成了姐姐的双手,那双手轻柔地揉搓着他的脚心,他的整个身体都跟着酥软下来,呼吸平缓而面浮笑容。他在笑容中醒了过来,发现那团火光不过是头顶上一片橙黄色的灯晕。他仰面躺在菲菲那张窄窄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一条半旧的棉被,棉被不厚,但上面盖满了菲菲的羽绒服短大衣还有几件棉袄棉裤,虽然沉重但感觉暖和。他摸到自己不知何时已全身**,皮肤已被梦中的火团尽情松弛。他发觉自己的一只脚正被菲菲抱在怀里,而菲菲那张脂粉过艳的面孔,也正借着暗淡的灯光探望过来。

“我弄疼你了吗?”菲菲问他。

保良不知所答,好半天他才明白菲菲正在给他修剪脚上的指甲。

“你的指甲多长时间没剪了?长得都快成老道了。”菲菲剪了一只脚,又换另一只,她边剪边说,“我用热水洗了半天,才把你的脚洗干净了。你那脚臭得差点把我薰死。我记得你的脚过去从来没味,你是不是一个月都没换过袜子?”

保良闭上了眼睛,这一个多月他是怎么过的,连自己都回忆不清。但他清楚地知道他已经离开那个洗车的大棚,他也正在脱离病痛。他不知道自己哪一天能够重新站立起来,但他知道他至少不会死了,死神已经走远,把他留在了人间。

就在这张床上,就在菲菲的被子里,保良躺了整整四天。四天后菲菲把一只镜子放在他的枕边,让他观看镜中那张两腮塌陷的脸。他听到镜子里的脸发出沙哑的声音:“我怎么成了这样?”

菲菲说:“现在还好多了呢,你没看几天以前你那德行,扮死尸都不用化妆!”

在保良能够下地之前,小吃店里来了两位民警。菲菲把他们带进后院小屋的时候,还在纳闷这两位自称认识保良的民警,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这两位民警保良确实认识,一个是古陵分局处理权三枪杀人案的金探长,另一个是保良的校友夏萱。

不知是因为小屋太暗还是因为保良脱形,他们进屋后扒着被头认了半天,才断定床上躺着的这个男孩,就是他们想要寻访的证人。

夏萱的出现,在这间狭小寒酸的屋里,在这个散发着酸臭气味的床前,在保良神形枯槁的此刻,是一个让人难堪的局面。保良说不清为什么他一见到自己的这位同学,自尊心就要受到巨大的摧残。

金探长和夏萱的造访,还是为了调查那个案子。

依然是金探长询问,夏萱记录,先是关心了保良的身体,随后很快介入正题。这回他们问话的焦点,集中在那位马老板身上——保良当初是怎么知道马老板与权虎认识的,保良又是怎么找到他的;在与马老板接触的几个回合中,他们彼此都说了什么谈了什么;马老板周围,那些和他一起唱歌桑拿的人物,大概都是什么样子;马老板还常去什么地方等等,问得不厌其详。在询问中保良听得出来,马老板常去的夜总会和桑拿浴他们都已做过调查走访,了解到马老板已有半年左右没在那些地方露面了,所以调查难以开展。马老板在省城的办事处也已关掉,亦无线索可寻。公安局也找到了保良见过面的那位办事处的女职员,但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她也早被马老板辞掉,换了其他工作。马老板在省城的情人小乖也死了,前情人分手很早,没有调查的实际价值。马老板在这个城市中似乎雁过无痕,就像空气蒸发在大气层里一样,彻底消失。

寻找马老板是为了找到权虎,寻找权虎是为了找到权三枪,既然公安们找不到关于马老板和权虎的一点蛛丝马迹,寻找权三枪的工作看来尚无头绪。

金探长还再次询问了案发时的一些情况。这次他们关注的重点是权三枪使用的那支步枪。他们把几张枪的图片交给保良辨认,让保良指证杀人的是其中哪一款型号。图片上那些枪尽管角度不一,但看上去大同小异,都是一种小型的步枪的不同改装类型,外形略有差异,使用的子弹却完全相同。保良的这场大病虽然重创了身体,但没伤着脑子,他还能完整地回忆起权三枪向他抬起枪口的瞬间,那瞬间的每一个细节历历如新——枪的形状、长短、颜色,全都清晰如昨。他辨认图片时的果断令金探长有些意外,不放心地又从不同方面,各种可能的错觉,启发他再好好想想,但保良非常确信——就是这只,枪身很短,枪托的颜色也和它一样,鲜亮异常。

金探长与夏萱对视一眼,然后把照片交给夏萱,夏萱随即收进她的皮包中去。接下来他们让保良保重身体,然后离开了小屋,到外面又和正为保良熬粥的菲菲谈了一会儿。菲菲曾参与过“恫吓”马老板的行动,并且在那之前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持续对马老板实施过监视跟踪。

粥,是最养人的。

每天几碗稠稠的白米粥,一碟咸菜,一碟肉松,一碟酱豆腐,保良的脸上,居然重现了血色,塌瘪的肌肉和血管,也渐渐鼓涨起来。当米粥滋润了保良的内脏五腑,菲菲又开始日煲一汤,让保良大口喝下。汤里有柴鸡和肉骨,还有蘑菇和青菜。菲菲像个任劳任怨的母亲,连保良每天的屎尿,她都用盆接着。保良每夜昏睡,白天也睡,他不知道他占了菲菲的这张床铺,菲菲又该睡到哪里。

到了第四天的中午,当李臣和刘存亮一起过来探望保良的时候,保良已经能够从床上坐起来了。他甚至已经能够下地,能够自己上厕所方便,能够和他的两位兄弟,坐在店里的小桌前,聊上很长一段时间。

他们聊天的时候,菲菲就在保良的床上睡觉。

刘存亮告诉保良,前些天有个女的,到夜市里挨个服装店打听保良来着,一直问到他的店里。刘存亮递给保良一个电话号码,说是这女的留下的一个电话,让刘存亮见到保良时一定给他。

保良心跳有点加快,他接了那个电话,一看,果然是张楠的手机号码。

保良问:“她还说什么了?”

刘存亮说:“她问你现在在哪儿,我说可能回家了吧。她问我你家在哪儿,我没敢告诉她,我怕她冒冒失失找你爸去。”

保良看着那早已烂熟于胸的电话号码,低头不语。刘存亮说:“她就是那个女的吧,我看挺不错的,她穿的那件古奇的大衣,我看像是真的。保良你说你有这么个女朋友多好,干吗还要摽着菲菲?”

李臣笑道:“是菲菲摽着保良,你看菲菲对保良多好,又熬粥又煲汤的。这是人家保良的本事,你爹妈要是把你生成保良这样,菲菲还不早成了‘亮亮服装店’的老板娘了。”

保良看一眼刘存亮,说:“你喜欢菲菲就把菲菲接走吧,我谁都不想摽着。”

李臣又笑,对保良说:“菲菲现在是出道了,就算她还愿意跟着存亮,存亮也不见得稀罕她了。”

保良转脸盯着李臣,他没听懂李臣的意思。但刘存亮的苦笑和唉声叹气,等于替李臣此言做出了注解。

“咳,我不像保良,要求女人那么干净。主要是菲菲看不上我,我那铺子一天才挣多少,挣十天也抵不上她出一次台的小费。”

保良隐隐明白,可他还是要问:“菲菲……出什么台。”

刘存亮说:“菲菲又到李臣他们那儿上班去了。过去她是只坐台不出台,这次是又坐又出,想挣钱还是得出台才行。”

保良刚刚有点红润的脸色,一下子又变得煞白。李臣正色说道:“这次菲菲可不是我叫去的,而且她出台也是为了你呀。你这些天治病养病,她不出台哪来的钱哪!”

从那天以后,保良的心情忽然变得烦躁起来,日渐康复的喜悦和本来日甚一日的轻松,一下荡然而无。菲菲每天照例给他炖鸡炖鸭,但他已经喝不出鸡汤鸭汤的鲜美,无论什么东西吃在嘴里,似乎都有一股不干不净的腥味。

保良这下知道,菲菲每晚涂脂抹粉地出去,每夜都能找到住的地方,是怎么一回事了。也许,省城的那些小旅馆和五星级的大饭店她都住过了;那些普通的居民楼和“枫丹白露”那样的大别墅,她也都住过了。保良坐在菲菲那张木板搭起的小床上,垂在床下的双脚依然无力,但他的腰板毕竟已经可以挺直,他毕竟已经可以坐起上身,默默地看着菲菲用一只廉价的口红,一层一层地把嘴唇涂厚。他的胸口和他的双脚一样,无力发出反对的声音,或者哪怕是一声反感的质疑。他明明知道,他每天喝的汤,吃的药,身上盖的那些衣服,都是这鲜红欲滴的颜色换回来的。

他知道,他没有资格再给张楠拨打电话,尽管他知道张楠还在四处找他,他也知道自己那么渴望能去见她,但是,一看到菲菲每到黄昏就开始在脸上画眼勾唇,拼命涂抹,一看到菲菲不化妆时就越来越蜡黄的小脸,他就不忍转身再去投向另一个女人。

这一天,又到了浓妆艳抹的黄昏,菲菲从门外进来,靠在小屋的门框上,目光异样地看着保良,片刻才阴阳怪气说了这样一句:

“他们又来了。”

她让开身子,保良看到门外站着的,是一个女孩,脸上身上,全都干干净净,他认了半天才认出那是夏萱。不穿警服的夏萱还像个大学的学生,或者像个过早成熟的邻家少女。

这回跟夏萱一起来的男人,不是分局的那位探长,而是一位年过半百的中医。

在夏萱和菲菲一左一右默默的注视下,那位中医为保良做了把脉问诊,还用听诊器听了保良的胸腹,然后开了一张药方交给夏萱,说:

“越早服用越好,你去买来我告诉你怎么煎。”

夏萱说:“药店还没关门,我这就去买。”

但夏萱还没起身就被菲菲一把抢过了方子。

菲菲说:“不用,我去!我们又不是没钱!”

菲菲买药去了,老中医被菲菲的姨夫请到前边的店堂里喝茶,也求中医替他号了一脉。夏萱留在屋里,与保良相顾无言。保良想说一句感谢的话,他确实没有想到夏萱还会请医生到这儿看他,张了几次口没想好措辞,话题却被夏萱占先。

“你后来,再也没回过家吗?”

保良摇头:“没有。”

“还记恨你爸?”

“不,是我爸还记恨我。他很爱杨阿姨,很爱嘟嘟,她们对他很好,她们是他生活的全部,所以他不能原谅我。权三枪是我带回家的,所以我爸恨死我了。”

夏萱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局里的领导和你爸谈的时候,我在。你爸恨你是因为你没有实现他对你的希望,他是恨铁不成钢。他虽然说他已经绝望了,说他没你这个儿子了,可在那种情绪下说的气话,不是真的。我在公安学院上学时同学们都很尊敬你爸,都知道他是一级公安英模,他真正做到了忠于职守、忠于国家,你应该为你父亲感到骄傲,你应该回家。你现在这样在外面漂着,总不是个办法。”

保良低头,无话。

屋子太小,他能感觉到夏萱的气息,很真挚,很热诚,但他不知为什么,觉得自己在她面前,非常窝囊,非常渺小。

“你爸受了这次刺激,身体也垮了,省公安厅安排他到外地疗养去了,等他回来,你应该主动看看他去。你现在要是有什么话想带给他,我也可以回去汇报,可以通过省公安厅传给他。”

屋里又陷入沉默,夏萱似乎在等他回答。保良头上冒出了汗水,他不想拂了夏萱的好意,他不想让这个梦中的喷火女郎感到无趣和失望,但他也不能不如实坦白地,道出自己真实的心情。

“你让他们告诉我爸,我对不起他,我不配做他的儿子。他只记着以前的那个儿子就行了,没上大学以前的那个儿子,没搬到省城以前的那个儿子,那个儿子还让他满怀希望,他还会记着的。我也会记着他的,因为不管怎么说,不管他认不认我,他也是我爸。他生了我,养了我,对我好,我会一直把他放在我的心里。等我病好了,我还要去找我的姐姐,也许她也不认我了,但我一定要去找她,我妈死以前嘱咐过我。如果我找到她了,我会去告诉我爸。不管他们是否愿意相认,他们都应该知道,我们一家人……除了我死去的妈妈,现在都在哪里,都怎么活着,我们过去……毕竟是一家人……”

保良的声音哽咽住了,他不敢抬头让夏萱看见他眼里的泪水,他只想用最快的速度结束这场谈话。

“我们过去……是一家人……我爱他们。”

也许,夏萱的眼里也含了眼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亲人,都有自己的家庭。夏萱的呼吸因此而带了些伤感,她显然是有意地,绕开了这个话题。

“你现在没有工作,生活有困难吗?咱们也算是同学吧,你有困难,我可以帮你。如果我帮不了,我也可以向组织上汇报,你毕竟是……”

“谢谢你了。”保良仍然没有抬头,但他果断打断了她的好意,“我现在还可以,等我病好了,我能自己养活自己。”

夏萱点了点头,她的目光落在了墙上菲菲的照片上:“她是你女朋友吗?”

夏萱的语气是随意的,或者说,是善意的,但她也许怎么也不会明白,保良一直竭力忍隐的泪珠何以忽然像脱了线一样,滴滴嗒嗒地掉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是。”

一个月后,保良和菲菲一起搬出了小吃店的后屋,搬进了菲菲租下的一间民房。

安顿之后,保良开始外出寻找工作。

春天到了,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保良身体完全复原,只有生满冻疮的双手肿涨未褪,疮痕未消,依然难看。保良当然不会为每天十来块钱和三顿熬菜再去干那份洗车的工作了,可他又能干什么呢?他没有大学文凭,没有一技之长,在人才紧缺的时代,他算不上人才,他只不过是个劳力罢了。在人才紧缺的时代,劳力却是大大的过剩了。干一个月给五百块工资的劳力,市场上随便去挑,你要不干后面还有一大堆人等着,所以价格不可能看涨。

菲菲在这一点上与张楠同样,她说:“保良你应该去上大学,我可以供你,等我妈治完这个疗程,我可以供你找个学上。”

保良却说:“菲菲,我可以不上大学,我可以一辈子只当个劳力,但我想让你答应我一件事,我真的把你当成我的妹妹,所以我希望你能答应。”

菲菲说:“好,我答应,你让我做什么我都可以答应。”

保良说:“找个正经工作,清清白白地挣钱。”

菲菲说:“是不是让我也像你一样,连一个月五百块钱的工作都找不到?没钱咱们住哪儿,没钱我老妈的病你治!”

菲菲母亲的孝喘病已有缓解,但又多了一个新病,经医院检查确认,菲菲母亲多年来行走困难的主要原因,是膝部长了骨刺,需要做手术植入一块人造膝盖才行,手术费需要四万多块,菲菲已经答应母亲,在今年年内把钱凑齐。

四万多块,保良不知道干“小姐”这行究竟有多大盈利,一年内挣出四万,究竟是轻而易举,还是谈何容易。

保良和菲菲住在一起,但并不同枕同床。菲菲为这事对保良讥讽谩骂,还把保良赶出去过一次,但保良坚决不再和菲菲干那种男女之事,菲菲软硬兼施不能得手,终也无奈,只怨自己是个弱小女子,没有力量强行猎色。

保良不与菲菲苟且,一是心里还想着张楠,不管他承不承认,在他的内心深处,对他的爱情还藏着向往;二是他固然感激菲菲,其实看不上菲菲,特别是菲菲当了出台的“小姐”之后。虽然他的衣食住行,花的都是菲菲的卖身钱,从心存障碍到习惯成自然,到越来越自然而然,花的时候也不想那么多了。可花了这些“脏钱”之后,看到菲菲每晚出门,半夜才归,甚至第二天上午才回到家里,他对菲菲的肉体,还是产生了厌恶,别说对肌肤之亲早无兴趣,有时菲菲抱他一下,他都会生出一身鸡皮疙瘩。

菲菲拿保良也没办法,骂也骂了,损也损了,可谓又恨又爱。几次想跟他分手拜拜,可吵完之后,想想还是舍不得他。

保良不离开菲菲,不是不舍,而是不忍,菲菲毕竟有恩于他。何况,他后来的工作也是菲菲帮忙找的,在一家大酒店里当了前台接待员。保良形象好,有一定外语基础,菲菲认识那家酒店的一个股东,就托他把保良介绍进去。这工作保良非常喜欢,工作环境好,工资也高,每天接待各国宾客,工作性质介乎蓝领白领之间,省城流行的说法叫“灰领”,和保良以前看瓷器店和洗车族的差事相比,应有天壤之别。虽然保良知道,把他介绍进来的这位股东,肯定也是菲菲的一个“顾客”。

工作稳定之后,保良向菲菲提出,想搬到饭店的职工宿舍去住。他觉得他和菲菲的关系,不能这样下去。他既然不爱菲菲,也就不该这样不明不白地一直耗在一起,实际上也耗掉了菲菲的青春。尽管他们现在的关系,仅仅属于无性同居,但长此下去,对双方谁都无益。

和保良预料的不同,菲菲在保良提出搬走的时候,并没大吵大闹,并没指责保良过河拆桥。菲菲完全有资格这样责骂,她完全可以痛斥保良忘恩负义,吃完喝完抹嘴就走,养肥养大翻脸不认人了……但这些话菲菲统统没说。她只是一声不吭地掉了几滴眼泪,把脸上刚画好的妆又弄脏了。她去厕所洗了脸重新补好妆后,冲保良淡淡一笑,哑声问道:“你什么时候搬?”又问,“住集体宿舍你能睡得好吗?”

菲菲的态度,让保良的心若悬千钧,他向菲菲发了誓言:“我以后把每个月挣的钱都给你一半,只要够我生活用的,其余的有多少都交给你,你拿给你妈治病。如果有一天你能找个正经工作,我一定让你有更多的钱花,就算你丢了工作,我也会尽全力养你!”

菲菲笑笑,并不当真。她说:“我谢谢你了陆保良,我早看出来了,你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你都这么大了你养活过谁呀,我要靠你养早就饿成干儿了。我还是靠我自己吧,别看你人长得周周正正,可要说挣钱,你们三兄弟当中,就你没用!”

保良搬出了菲菲的住处,住进了饭店的职工宿舍。这宿舍是供职工倒班用的,因此每晚睡在哪个床铺,都不固定。看宿舍的一位老师傅看保良人还不错,给他在储藏室里找了一个小柜子,让他把自己的衣物存放进去,好歹不用每天走哪儿都用手拎着。

独立生活使保良对未来有了一点信心,也有了空间整理自己混乱的心绪。他终于在一个下班之后的黄昏鼓起勇气,用倒班宿舍的电话拨打了张楠的手机。

手机通了,他很快听到了张楠的声音。他自己的声音顿时飘得厉害,几乎不知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他说:“张楠你现在好吗?我是保良。”

张楠在电话里没有立即出声,保良猜不出这片刻的语迟是因为惊讶还是犹豫,少顷他听到了张楠的疑问:“保良……你是保良?”

保良说:“我想见你。”

他们仍然约在了那个公园门前的广场。

黄昏时的广场夕阳绚丽。保良赶到时广场上只停了一辆车子,正是保良常常浮在脑海的那辆银色奥迪。张楠站在车前,穿了一件银灰色的风衣,刚刚有了些春意的微风吹起风衣的两襟,远远看去犹如在空中飞行。

张楠拥抱了保良,他们没有一句重逢的告白与问候,只有风吹发丝发出的轻轻耳语。

张楠说:“我也想见你。”

还是在他们以前常来的这家餐厅,在这家餐厅最安静的角落,他们点了一壶清茶,并不着急叫菜,彼此的注视都不掩饰深深的爱意,这份彼此的爱意很久以来都被人为地压抑。

张楠注意到了保良放在茶杯上的手,那手上冻疮的痕迹让她惊讶不已。保良回避了那些通常不会省略的倾诉,他只告诉张楠他现在春风得意。

“我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在‘东富大酒店’当前台接待,工资开得还挺不错的。可能最近还要调我到行政俱乐部去。”

张楠的反应让保良庆幸自己报喜不报忧的想法完全正确,她用从未有过的欣慰的笑容,鼓舞着保良也安慰着自己,她说:“这就好,我不喜欢你整天狼狈不堪的样子,我希望你有自己的事业,有一份能保证你生活的收入,这样我们两个人的心态都会好些。我父母和我表姐都说过,一个连生存问题都没有解决的人,不可能有兴趣和别人谈情说爱。”

保良不知如何应答,不知该点头答是还是该摇头说那也不一定。在犹疑不定时张楠已经举起了茶杯,向他表示了由衷的祝贺。

“祝贺你找到这么好的工作,希望你永远好运。”

保良也举起了茶杯,与张楠同样以茶代酒:“我也祝你好运,希望我们永远彼此信任。”

张楠笑着呡了一口茶,说:“好啊,不过那要看你。”

十七

哲人说,成功与好运可以使人善良和宽容。

找到稳定的工作,与张楠和好如初,让保良那一阵对一切人和一切事,都充满关爱和善心。他不仅愿为张楠去做一切事,而且与刘存亮及李臣之间,也像小时候那样,走得十分近密。

常人说,友情只有在从小结下的朋友中才可能延续一生,成年后的结交则必有交易的成分;感情只有在爱人或亲人中才可能延续一生,爱人靠情意相投,亲人靠血脉相通。

血脉天然不变,情意却瞬息难料。也许分分合合,跌宕起伏,才是爱情的本性和她真正的魅力。

张楠也对保良这样说过:“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总有很多猜疑,可离开以后又特别想你,可能是我这人太小器了吧。”

这句话保良当时听了满心欢喜,事后想想又不免疑虑,她究竟猜疑他什么?又在哪些方面,太过小器?

虽然李臣和刘存亮都上夜班,但保良那一阵与刘存亮的来往更多一些。因为保良在菲菲的事情上,对李臣颇多意见。尽管保良对菲菲并无爱的冲动,但他也不知道因为什么,总是对菲菲到夜总会坐台这种事情,耿耿于怀。

有时,下班之后,在张楠没有约他的时候,保良会到夜市去找刘存亮,在他那家“亮亮时装店”里帮忙吆喝一阵生意。从刘存亮口中保良知道,自从保良从菲菲那里搬出来以后,菲菲就一直没到夜总会去上班,但刘存亮有一天在女人街里碰上了菲菲,却发现她衣着入时,买东西也是出手大方,问她最近在忙什么,菲菲说没忙什么,闲呆着呢。刘存亮后来打电话问了李臣,才知道菲菲早就不在他们那儿干了。

保良听了,满腹狐疑。

第二天,保良去找了李臣。

李臣新租的住处远远不及幸福新村的那套房子宽大惬意,那是一个每层共用一个厕所的老式楼房,每家的厨房全都设在自家门口。保良去时正是晚饭时分,各家各户都在门口炒菜蒸饭,窄窄的走道里油腥扑鼻,屋顶上聚积着一层淡淡的虚烟。

李臣住在尽里一间,敲了半天门李臣才衣冠不整地把房门打开。虽然很久没见,李臣却没让保良进屋,趿着鞋子拉他往楼梯那边边走边谈。在门开门闭的瞬间保良看到,李臣的屋里凌乱不堪,隐约有个女人还半裸着身体睡在床边。

“你交女朋友了?”

保良随李臣走下楼梯,走出楼门,外面的空气显得清新了许多。

李臣含糊答道:“啊。”又问,“你干吗来了,找我有事?听说你和菲菲又闹翻了。”

“你听谁说的。”

“就听菲菲自己说的。保良别看咱们是兄弟,这事我还真有点同情菲菲,你说菲菲哪点对不住你,连你现在这工作也是菲菲帮你找的。‘东富大酒店’是五星级吧,你现在一个月能挣多少?”

保良没答,没说他现在一个月能挣多少,他挣的那点工资,比李臣这种在娱乐场所挣小费的,肯定比不了的。他反问李臣:“菲菲怎么不在你们那儿做了?”

李臣抽烟,喷了一口,才说:“早不在了。”

保良问:“她是不干这行了,还是换地方了?”

李臣说:“让我们那儿一个客人带走了。”

保良愣了半天,似乎想从李臣的简单回复当中,判断菲菲的命运答案。他不敢肯定这“带走了”三个字,究竟函括了什么内容。

李臣说:“其实她们***的,最大的理想,最好归宿,一天到晚最羡慕的事情,就是让个有钱的男人带走。不管能不能结婚,都是她们的体面,至少不用整天整夜到场子里去拼了。只是菲菲跟的这个老丘不行,这人忒不靠谱。”

保良瞪圆了眼睛,就像自己有个亲妹妹让人拐走似的,心里如刀宰割。他大声质问李臣:“谁是老丘,他把菲菲带哪儿去了?”

李臣看着保良,似乎在猜测保良的激动,究竟是真爱菲菲,还是仅仅出于一种担忧。他嘴里的烟气从两边散出,急急匆匆地随风飘走。保良自己也弄不清他对菲菲竟是何种感情,是怒其不争,还是哀其不幸。

李臣没有回答保良,他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看着远处的夕阳,口气有点自言自语:

“那他妈老丘其实没什么本事,就靠在几个场子捣腾*****挣点小钱,不过这家伙不管怎么说,一下借给菲菲五万块给她妈做了手术,就把菲菲给包下来了。菲菲其实不喜欢他,这我最清楚了,她还是喜欢你,可你又不喜欢她。而且,你又不能拿五万块钱来给她。老丘手下倒是有几个烂仔,菲菲跟了他,一般人至少不敢欺负她了吧。她们做小姐这行的女孩,人人都想找个靠山。”

保良当天晚上找到菲菲,是在那家有名的“歌舞升平”夜总会的门口。按照李臣的说法,这家全市规模最大的夜总会,就是老丘经常出没的老窝。

菲菲果然是和老丘及老丘的一个马仔一起坐着出租车来的。保良在他们并肩踏上夜总会门前的台阶时在下面高声叫她,菲菲回头看了他一眼,表情意外。她快步走下台阶,和保良在这里相遇对菲菲来说,不知是惊喜还是尴尬。

“你怎么在这儿?”

“他是老丘?”

保良没答,怒目扫视台阶上的那个矮壮的中年男人。

“谁告诉你的?”菲菲当然明白了什么,“谁让你来的,是不是李臣?李臣王八蛋嘴怎么不生疮啊!”

老丘的马仔也走下台阶,走近他们,大概想看看菲菲遇上了什么麻烦。菲菲冲他挥手,那意思是说没事:“这是我老乡,我们聊几句,你们先进去吧。”那马仔于是又退了回去,在台阶上与老丘耳语。老丘眯着眼朝保良这面看,看了好会儿才慢慢转身,走进了这家热闹的“歌舞升平”。

菲菲见老丘进去了,才转过头来,才心平气和,她问保良:“李臣怎么跟你说的?”

但保良并不心平气和:“你知道不知道这个老丘是干什么的?”

菲菲眨着眼想了一下,大概在想该怎样回答。保良不容她仔细盘算,口气跟得咄咄逼人。

“你跟他是什么关系,你以为这种人会把你娶了吗?”

“我知道,不会。”

“不会你跟他混在一起干吗?”

“我不跟他混我跟谁混,跟你?跟你你要我吗!”

保良“咣”一下愣住,不知所答。

“跟你混你能给我妈开刀吗!跟你混我住在哪儿,吃什么?陆保良,你说话也不拽拽你的舌头,你病成那个模样儿我不出来混你能活到今天吗!”

保良面红耳赤,连周围的路人都被菲菲的呵斥惊住,纷纷侧目驻足。保良脸上身上,被无数目光穿刺得体无完肤,他几乎是哭着向菲菲发出哀求:

“我……我对不起你好吗!我以后,我还你好吗!我求你了菲菲,你听听我的话,你找一个工作好好干,你欠他的钱我们一起来还好吗!”

菲菲看保良激动的样子,她故意用轻松不屑的嗤声笑了一下,但几乎同时,她的眼圈也跟着红了。

“算了,咱们俩之间,别说钱的事了。我还不了解你吗保良,你的个性,永远发不了财的。刘存亮多傻的人,还开了自己的买卖呢,还知道到时候买彩票呢。你就别硬撑着面子说要给我还钱了,说了我也不信。你也替我想想,我钱也图不上你,人也图不上你,我还傻子似的为了你守着,我傻呀我!”

保良的心被伤得很重很重,他不愿在任何女孩面前,哪怕是在菲菲这种和他并不来电的女孩面前,被如此贬损。也许到今天他才发现,他是那么爱她,那是一种亲人式的爱,那种惦念、牵挂、心疼,就像是疼自己的妹妹。他不能忍受她往邪路上走,不能忍受她委身于老丘那种不清不白的男人。可菲菲说的没错,他靠什么来挽救她?如果他不能以身相许,那么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拿出钱把她从老丘手里赎回来!五万,也许更多!

整整三天保良神不守舍,上班下班老是想着菲菲的事情。张楠察觉出他情绪不对,追问原委,保良只能推说身体不适。他还没有糊涂到要给张楠讲述菲菲的故事。在一个以为你全心爱她的女人面前,表现出对另一个女人如此牵肠挂肚,无异于挑起一场战争。

保良去找过刘存亮,他想刘存亮是菲菲最早的男友,也许能念旧拿出些钱来搭救菲菲。但他很失望。刘存亮的小店生意冷清,聊撑门面,这他是看得见的。而且,刘存亮说,就是菲菲还回来找他他也不要了。那个什么老丘也不是菲菲搭的第一个男人!女孩一旦干上这个营生,将来从良也得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他说:

“保良你也不想想,哪个男人愿意娶个让人玩儿烂的女人做自己的老婆!”

保良夜不能寐,不得安宁。

他想,只要菲菲能够离开老丘,她今后再怎么烂也都随她去了。因为老丘干的是药丸生意,菲菲跟了他,就不是**与否的问题,而是要天天去踩刀锋。他也知道仅仅靠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已经说不动菲菲了,菲菲天天混在那些场子里,对这种非法生意的罪恶感和恐惧心,已经淡漠,已经麻木,已经无动于衷。

三天后,保良下班,他破天荒第一次地,主动推了张楠的邀约,而是打电话约菲菲出来。菲菲在电话里的声音像是尚未睡醒,鼻子哝哝地让保良过去。

菲菲搬了地方,大概是老丘为她租的房子,装修和面积,都比原来住的要好。保良按她说的地址赶到时菲菲刚刚起床不久,正在卧室里化妆。保良坐在她的床边,想了一肚子的话竟不知从哪开口。

“你找我干什么?”

菲菲呡着口红,对镜自赏。不知是她现在用的化妆品讲究了还是她增加了品位,脸上的妆浓淡相间,比过去顺眼多了。保良只从镜中看她,似乎这样多少能消解彼此直视的锋芒。

“菲菲,你是我的妹妹,你就像我的亲妹妹。你的事,我不能不管。”

菲菲停了化妆的动作,她在镜中的面孔没有表情,但保良还是能从她漫不经心的声音上,听出一丝隐藏不露的感动。

“你想怎么管?”

“从明天起,我想办法替你还钱,我什么时候能还得上我不知道,但我有这个决心。”

“你靠什么还,靠你那点工资?”菲菲转过头来,“我看你惟一的本钱就是跟我一样,到场子里坐台去。你长得这么帅,要真干上这个肯定比我火多了,你信吗?不信咱俩打赌。”

保良抬头看她,目光中并无羞辱愤怒。菲菲自己笑笑,自己给出了答案:“你呀,你这人我太了解了,脸皮太薄。不要脸的事你是肯定不干的,对不对,那你就死要面子活受罪吧。”

保良缓缓回应,他说:“我现在想干的事,就是一件最不要脸的事。”

傍晚,保良下班。

他已经从前台接待处调到了饭店的行政俱乐部,原来上班穿的灰色西服,换成了苹果领的黑色燕尾服。他脱下这身笔挺的燕尾服,在职工浴室很认真地洗了澡,然后换上了自己的衣服。这身衣服是张楠刚刚为他买的,是送给他的二十岁生日的生日礼物。其实生日还没有到呢,礼物却已经由递送公司先期送达。张楠在电话里这样笑道:

“生日不应该只是一天的快乐,应该提前一周进入状态,等到生日晚餐的烛光燃起,才算抵达快乐的**。二十岁可是人生的一个重要时刻,值得好好体味,好好庆贺。”

保良就穿上这身他一生中所拥有的最好的衣服,这套衣服价值近万,他不熟悉这个衣服的牌子,但对镜自顾,连自己都不能不信,镜中的男孩,是一个白领贵族。

这是一套休闲的套装,在休闲装中,又比较正经。张楠还为这身套装配了一只时尚的挎包,这只挎包斜挎在肩上,让保良备显年轻朝气,看上去很像时尚杂志广告里的学生。

保良这身打扮,路人怎不回头!他这样一身打扮站在了热闹的街头,站在了街头一侧的地铁站口。他从挎包里取出一张事先写好粗体大字的对折纸板,打开来端至齐胸,进出地铁站口的所有男男女女这时无不驻足,转头侧目。

纸板上写着:我想为我女友的母亲治病,请给我一点帮助!谢谢您!

他的脚下,放了一只空空的纸盒。他所要干的这件“最不要脸的事”,就是乞讨!

他的模样,他的穿着,他干干净净的头发和干干净净的面孔,和当街乞讨这种行径,风马牛不相及。

很快有人围观,有人惊奇,身前身后,全是窃窃私语。保良不知道自己的脸是白是红,他的全部神经都已麻木。他甚至不知道已经有人慷慨解囊,在他脚下的纸盒里投入了钱币。投钱的人多为年轻女性,也许她们不是出于好心,而是出于好奇;也许她们不为治病消灾这件事情,只为保良脸上单纯的表情;也许女人的心都是最柔软的,他们容易被这种爱情打动——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为了自己女友的母亲,不惜抛头露面,去做如此低贱屈辱的事情,她们或许从中发现了爱情的伟大,和这种行为应得的敬重。

第一天,保良换了两个地方,除了这个地铁站口,他还去了一家超市。从超市购物出来的人手里都有一些散碎零钱,比较容易获得施舍。当盒子里的钱足以把盒底盖住的时候,保良会把盒子重新清空。塞进挎包的散碎票子经过晚上的清点,连保良自己都难以相信,他仅仅在街上站了三个小时,就得到了四百多元善款。照此推算,一个月靠乞讨所能挣的,竟不会低于上万。

他没想到仅仅到了第二天,情况就有所改变。

也许是头一天的乞讨有了一点轰动效应,第二天围观的人聚得更快更多,没用多久,便有胳膊上带红箍的管理人员过来干预。他们问他是干什么的,是学生还是无业,众目睽睽之下,保良当然不能说出自己的单位,他所供职的“东富大酒店”,在省城声名显赫,是到访国宾的下榻之地,是上流社会的著名会所。一位“东富大酒店”的职工竟然沿街乞讨,当然会成为一个新闻,会使他的企业为此蒙羞。

于是,保良只好收摊避走,在讥笑和训斥声中,红着脸收起纸板纸盒,转移他处。

保良担忧得没错,这事会成为一个新闻。几天之后,保良因屡遭驱赶,只能游击到相对僻静之处,给纸盒投钱的人于是越来越少,倒有小报的记者寻踪而来,一脸诚恳地要和保良谈谈,想套出保良的来龙去脉和行乞的前因后果——

“你是大学生吧,你女朋友在本地吗,我们能不能找她聊聊,她母亲得了什么病?我们可以把你们的故事登出来,为你们向社会募捐……”

“你有没有找新闻媒体为你募捐,有没有在网上求助募捐?不过网上求助没什么大用,谁都知道网上骗子太多……”

无论记者怎么追问,怎么诱导,保良始终不开金口,不为所动。

那个自称是都市早报的记者三十来岁,样子和言语也还正派。保良并不认为他是坏人,但绝对相信他能坏事。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一旦被媒体曝光,对他和菲菲,对他的单位,都终将凶多吉少。

整整一个星期,除了周末和周六的晚上保良和张楠在一起吃饭并看了一场电影外,其余的休息时间他都这样穿戴整齐地上街乞讨。乞讨所得的数额每天不尽相同,多时一天四百多块,少时只有几块散钱。时间长了保良才体会到乞讨也不是个好干的事情,面子上的难堪到后来已不是最大困难,躲避城管、保安的驱赶和记者的纠缠,才更加需要操心。

乞讨给保良带来的,既有被同情的感动,也有被怀疑和讥讽的伤害。他强迫自己的脸皮越厚越好,碰上个别恶语谩骂的,只能学着忍气吞声。为了得到更多施舍,他甚至把乞讨从地铁站口搬进了地铁车厢,在拥挤的车厢中向近在咫尺的乘客端起乞讨的牌子,对乘客会形成一种难以躲避的高压,尤其是那些慈眉善目的女性,面对牌子上恳求的言辞和保良恳求的目光,总会有人拿出钱来。保良也知道这样的乞讨方式有点近于强迫,不太道德,甚至,令人厌恶。但纸盒里的虚实对他来说,实在是一种更大的压迫,令他不免利令智昏。好在这种车厢乞讨的行为很快被群众举报,保良很快便被乘警和列车工作人员扣留并带到地铁派出所进行训诫。严厉的训诫保良尚可承受,难以承受的只是,一天讨来的钱款全被没收。

当钱款可以凑足一千元的整数时,保良把钱送到了菲菲的住处。一千元对菲菲的巨额负债尽管微不足道,但保良还是想让菲菲看到,他已经把他的承诺付诸实施。他希望菲菲因此有所触动,重新考虑自己今后的人生。

但是菲菲的态度,让保良非常失望。

菲菲先是对保良能做出如此不要脸面的事情备感吃惊,随后又对保良的用意嗤之以鼻,她即便在吃惊的瞬间流露出些许感动,但那感动也只持续了五六分钟,很快便被与往常一样的轻蔑取代。她说:

“我早知道你没什么正经本事,你能干出这种事来只能说明你这人不是装笨,而是真笨。”

但保良想,菲菲这人,常常这样心口不一。他想只要自己坚持下去,菲菲迟早可以回心转意。

后来菲菲把这事当做笑料告诉了李臣和刘存亮,他们也都先后打电话劝过保良。李臣说:

“就算菲菲有恩于你,你一个大男人也犯不上这样作践自己。而且我告诉你吧,菲菲这种女孩我见得太多了,凡是干了小姐的女孩,就算开始是迫于生计,干到后来要想让她们回过头来再苦哈哈地去挣一份微薄的工资,绝对不现实了。舒服惯了的人再为几百块工资拼一个月体力,放上你你也不干。在这些女孩的眼里,命运就像被人**,如果反抗没用,还不如就顺了这个劲儿好好享受一番呢。”

刘存亮的规劝更为直白,他说:“保良,菲菲是很爱你,她过去为了得到你不惜一切,但这种激情好多年轻人都会有的,不算什么新鲜。激情这东西来得越凶去得越快,而且以我对现在这些年轻女孩的观察,在金钱与爱情发生搏斗的时候,爱情总是无可奈何,落花流水。”

但保良想,他还是应该坚持下去。坚持才会出现转机,坚持才能问心无愧。即便最终毫无转机,也要求个问心无愧。

保良终于没能坚持下去。

当在地铁和商场门口及地铁车厢的乞讨已无法进行的情况下,保良把他的阵地移到了地下人行通道。他在这里席地而坐,背靠墙壁,把写着字的纸板和收钱的纸盒都摆在地上,既不影响交通市容,也不给过往行人造成压力。只是,这样的乞讨方式尽管会让他心安理得一些,却如姜太公钓鱼一样,一天下来所得无几。

进入地下人行通道的第三天,来了几个警察,保良不知道这是警察清理市容的常规行动,还是专门冲他来的。那时他正低头坐在地上,最先看到的,是一双民警的皮鞋,那双皮鞋在他的纸盒纸板前停住,站立良久,保良起初以为是位施主在看那纸牌上的字迹,时间长了才疑心地抬头。他没想到他仰面看到的,竟然是身穿警服的女警夏萱。

保良恨不得有个地缝能钻进去。

夏萱并没看那牌子,她的目光在盯着保良。

地下通道里,还有几个乞丐,还有几个在此打铺睡觉的盲流,警察们正把这些人统统轰起来统一带走。有人在招呼夏萱,夏萱这才对保良发出命令:

“把钱收起来,跟我们走吧。”

夏萱的口气是冷冷的,但并不威严。而且,她并未没收纸盒里已有的十多块钱,而是看着保良把那些钱收进挎包,才带着他走向通道的出口,与在那里的几位民警会合。

衣冠楚楚的保良和一群衣冠不整乞丐盲流一起,被带到了附近的派出所里。保良看到,夏萱和派出所的民警说了些什么,半小时后便有民警走进关押他们的置留室,把保良单独叫了出来。

在派出所的院子里,民警对保良进行了短暂的批评教育,并且警告保良,如果再发现他在公共场所进行乞讨,将按照治安管理的有关规定对他进行处理。警告之后,警察说了句:

“你可以走了,便转身走回了屋子。”

院子里空空的,刹那间静得有点很不常规。保良转身向院外走去,走到门口听到有人叫他,他转身回头之前,当然已经听出那是夏萱。

“把这个拿回去。”

夏萱不知何时已经站他的身后,把写着乞讨词的那块纸板还给了保良,又说了句:

“以后,别再干这事了。”

只此一句,便回身进屋。院子重新安静下来,保良打开折合在一起的那张纸牌,他看到里边夹了两张红色的票子,那是崭新的二百块钱。这也是保良自上街行乞以来收到的最后一笔施舍,施主竟是把他抓到这里的夏萱。

十八

拿到别人的施舍,保良会感受到爱心,拿到夏萱的施舍,保良却难过万分。

很久以后他对刘存亮说到过他的这个感受,刘存亮当然很容易想歪:“就因为她曾经是你的同学,你的校友?”

保良的反应果然如料:“呃……也不全是。”

刘存亮脸上立即浮出狡黠的笑意:“啊——莫不是你爱上她了?”

刘存亮言语唐突,保良却并未光火,他甚至没有做出一句反驳或者辩解,他只是愣着看刘存亮,没有作声。

刘存亮的玩笑对保良事实上构成了一个提醒,就像一个医生突然对病人的疑症透析了来由,让保良因此而重新整理了那些片断而又无心的记忆,从他在公安学院领取警服时夏萱的嫣然一笑,到她一脸严肃地发还那张乞讨的纸板,他为何那么在意自己在这个女生眼中的形象,为何那么在意夏萱看他的眼神?难道这是一种深藏得连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暗恋,是一种与爱慕有关的本能?在回忆中他发觉他在认识张楠之后,夏萱在他潜意识中的角色定位,显然发生了某种转变,当梦中再次出现那个喷火女郎的时候,那张威风凛凛的面孔,似乎变成了保护与抚慰的象征,但暗恋的惯性或许并未根除,不然,他在看到她夹在乞讨板里的那二百元钱时,何以心如锥刺,这般难过?

有了夏萱的这二百块钱,他又可以凑足一千整数。但这二百块钱和夏萱在派出所院子里的临别告诫,却让保良决定结束行乞。夏萱的施舍和那种欲言还罢的眼神,让他失去了继续作践自己的勇气。

保良做了这样的决定,他带着挎包里一千多元散碎的票子,来到菲菲的住处。

菲菲刚起,又在涂脂抹粉。

保良把钱拿出来放在菲菲床上的时候,有人敲门。

菲菲去开门了,和保良预料的不同,不速而来的并非那个老丘,而是那位三十来岁的记者。

菲菲问:“你找谁?”

记者透过卧室半开的屋门,看到了坐在床上的保良。他的声音越过菲菲,直接向保良寒暄过来。

“啊,对不起小伙子,我是从派出所跟过来的,我能跟你们谈谈吗,也许我可以帮助你们。”

保良怔住了,他没想到记者竟有这么大的本事和韧性,居然像狗仔队似的悄悄跟到这里。他很生气,因为他估计到菲菲肯定更加生气。

菲菲的反应则出乎保良的意料,她不仅把记者让进了屋里,而且带进了卧室,摆出一副事不关已的表情,对保良说了句:“找你的。”就继续若无其事地勾眉画眼去了。

保良怒目而视,起身推开堵着卧室门口的记者,走到外屋,皱着眉逐客:“捣什么乱呀你,快走吧快走吧,我没什么好谈的。”

记者则始终对保良报以耐心的微笑,对保良的愤怒不急不恼,他巧妙地避开保良的锋芒,将问题转而投给了菲菲。

“你就是他的女朋友吧?”

菲菲愣了一下,画了一半的眼晴眨了一眨,说:“……啊”

“我挺为你骄傲的,你男朋友对你真是太好了。”

记者的吹捧、满足了菲菲的虚荣,曾几何时,保良对她的每一点心意,都曾让她梦寐以求。

她和记者聊起来了,保良坐在外屋,听见他们你来我往,聊得还挺热闹。菲菲先是随着记者夸奖了保良几句,但没几句下来,又恢复了讥讽和不屑的态度:

“他呀,你别看他长得像模像样,其实他一点本事没有,他最窝囊了。他要的那点钱……那点钱能干什么,我妈要是等他要够了钱再做手术,早该把腿锯了。”

保良听着,脸上也不觉得热了,他也不恨菲菲,他在街上、在地铁里,听到的谩骂、讥讽,看到的白眼,已经把他磨练得麻木不仁,脸皮真的厚起来了。

对那个讨厌的记者,他也不恨,爱谁谁,无所谓了。

记者在里屋和菲菲聊够了,又出来跟他聊。他显然已经从菲菲口中知道了他的单位——菲菲跟记者吹他来着——

“他还当过警察呢,派出所放他?当然放他了,他们都认识。为什么不干警察了?警察挣钱太少啦,他又不会耍特权吃拿卡要,所以就到酒店上班去了。他现在是‘东富大酒店’专门负责贵宾的领班,各国元首、世界巨富、八方名人,见得多了。不过**这工作的能到街上遭人白眼,也真不容易。”

“没错!”记者附和着菲菲,很感慨地,“也觉得真不容易。”

不过记者一再对保良承诺,将来见报时绝不会把他的姓名、历史和工作单位泄漏出去,一切都用化名代名。

“你放心,绝不会伤害到你的。包括你们俩住的这个地方,都不会公布出去。”

保良说:“这是她住的地方,我不住这里。”

记者诧异:“啊?她住的地方,你们不住一起?”

保良得知报纸发表这个故事的消息是在他的生日晚餐上。生日这天他一下了班就被张楠接到了“枫丹白露”,也许是张楠有意避免让她和保良的关系再次成为父母议论的中心,所以他们复合后她一直没把保良带回家里。

这是生日晚餐,这是一个比较自然的机会,张楠用这个机会让保良重新出现,可谓煞费苦心。其实张楠的父母早就知道女儿在多日痛苦之后,已经恢复了与保良的联系,但他们并不多问细节,也没对女儿以后的生活打算,过早刨根问底。当这个晚上女儿把这位年轻人重新带进他们的客厅,带到丰盛的晚餐前时,他们表现出来的,只是主人的热情好客,以及长辈的体恤慈爱。

他们关心地询问了保良的身体和工作,虽属套话,但语言及表情,不乏诚恳。在他们眼中,保良也有了不少变化,到底是在高星级酒店工作了一段时间,举手投足,都显得训练有素,彬彬有礼。交谈之间,也能随和着两位老人的习惯,中文表达中不时夹带一些英文的单词,那些英文单词很快拉近了主宾的关系,让他们表面看去沟通默契。

席间他们的话题广泛,无所拘泥,交流甚欢。饭后吃水果时张楠的母亲谈到了昨天都市晨报的一则报道,讲一个公司白领为了给自己女友的母亲治病,居然不顾斯文扫地,上街行乞。张楠和她的父母都为这则新闻故事所表现出来的爱情力量及人子孝道啧啧而叹,感慨良多,保良则在一侧闷头喝茶,并不呼应。

这顿生日晚餐,吃得融洽而亲热。张楠在餐桌上布置了白色的蜡烛,还送了由她精心制作,由她和她的父母共同签名的一张生日贺卡。张楠没把这顿饭安排为两人的私密聚会,其目的显然就是要拉近保良和她父母的关系。看来她很成功,晚餐尽欢而散,至少在表面上,父母对保良的态度,有了较大调整。

喝餐后茶的时候,张楠当着父母的面建议保良今天晚上别走了:

“你就住在这儿吧,一楼有间客房,也带卫生间的。明天你几点上班?我可以早起半个小时,开车和你一起走。”

保良口中未及答言,眼睛去看张楠父母。

张楠的父亲说:“太晚了回城不方便的话,明天早上再走也好。”

于是,保良就住下来了。

在张楠帮他收拾床铺时他抱了张楠,他亲了她。他还想有进一步的动作,但张楠缩着身子躲了。

她说:“小心我爸妈进来。”但当保良退缩之后她又逗他,“你真的喜欢我吗,喜欢我什么?”

保良说:“喜欢你这人。”

张楠说:“人,人包括多了,主要喜欢哪些方面,喜欢跟我上床?”

保良说:“喜欢。”

张楠说:“可我如果不跟你上床,你怎么解决?”

保良说:“什么怎么解决,不解决呗。”

张楠说:“是去找别的女孩,还是自己解决?”

保良说:“肮脏。”

张楠一笑,换个方法又问:“唔,喜欢我这个人,喜欢和我上床,还喜欢我什么?”

保良说:“没了。”

张楠说:“真没了?”

保良说:“真没了。”又说,“你喜欢我什么?”

张楠说:“我呀,也喜欢和你上床。”

保良说:“那怎么不上。”

张楠说:“今天不行,今天我没准备好。”又说,“我爸妈又在家,我做什么事都喜欢做得痛痛快快的,不喜欢偷偷摸摸,特别是第一次,我不想印象不好。”

保良本想问问张楠到底和多少男人上过床了,怎么说起这事N多感触,但忍住没问。他怕问了张楠会不高兴,更怕张楠万一反问他和多少女人有过这类接触,岂不是自讨没趣。因为菲菲和小乖,保良在张楠面前一向有些自卑,常常觉得自己在这方面于她有愧。

而且,保良今天本来还想和张楠谈另一件事情,是一件正事。也许只有在他过生日的这个晚上,在张楠情绪最好的时候,才适合说出。但是,尽管那天晚上张楠在保良房里卿卿我我地耗到很晚,可直到她说了晚安回到她自己的卧室,保良也没能鼓起勇气,说出那件事情。

早上,张楠过来敲保良的房门。

张楠的父母还没有起床,张楠和保良单独在餐厅吃了保姆做的早饭。不知是保良不吃早饭的习惯还是因为昨夜没有睡好,他坐在这桌精致的早餐面前,显得有点食欲不振。

餐毕,两人上路。

郊外的早晨,空气清新透彻,朝阳喷薄欲出,道路两边的一草一木,都绿得新鲜诱人。远处的山脉则在视野中沉稳含雾,让人的心情振奋不已。

张楠一路上情绪活跃,一边开车一边沿途指指点点,告诉保良哪里不远有座佛寺,哪里不远有个温泉。她问保良何时才能排到周六周日公休,他们可以一起去山中住上几日,寻个清静。

保良途中则比较沉闷,车子进城后速度开始放慢,在路口等候红灯的片刻,保良终于把想了一夜的话说出口来。

“张楠,有件事……我不知道好不好说,我还是想求你再帮我一次忙……可我实在很难开口。”

张楠转过脸来看他,和上次一样,她的预感有些不好,但也和上次一样,脸上的表情没动声色。

“什么事啊,你说吧。”

“我,我还是想再跟你借些钱,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再借给我一笔钱。”

“一笔?一笔是多少?”

“……五万。”

张楠沉默了,她把脸转回来,面对前方,脸上的表情有些发呆,有些发呆。

“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我……我爸爸在南方治病,钱用完了。他托人找我,让我想办法给他找点钱去。”

“这么说,这五万块钱和上次那一万块钱一样,你不是跟我借,而是跟我要。我可以这样理解吗?”

“……”

“上一次你跟我借那一万块钱的时候,其实我知道你是还不了的。你事前事后,也从来没有主动跟我说过你打算还我。这次也是这样吗?”

保良答不出来,紧张和难堪不仅把他的嘴巴,也把他全身的每个孔洞堵塞起来。他当然听得出来,张楠的语气,虽然尽量缓和,但气息间已能流露出压抑不住的激动。

“保良,那一万块钱你还与不还,都不是问题。我再拿出五万块钱来,也不是问题。可我跟你,是在恋爱!我需要一种最单纯的爱,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太多的金钱往来……”

张楠确实有些激动,她激动得几乎说不下去。路口的绿灯早就亮了,身后无数汽车的喇叭在愤怒地抗议。张楠心绪混乱地开动了车子,过了路口竟忘了该去哪里。

保良本来以为,上次他借那一万块钱引起张楠反感,主要是借钱的目的关乎另一个女孩,所以这次他没提菲菲,他撒谎抬出了父亲。为父亲的病而借钱在道义上说,显得比较理所当然。他并没料到张楠这回对借钱的用途已不再关注,她忌讳的其实是借钱的本身。

保良本来以为,张楠会仔细盘问钱的用途,五万块钱毕竟不是小数。他还以为,张楠会一下拿不出这个数目,但他的估计统统错误。张楠的反应比他预想到的任何一种结果都要糟糕,这让保良深深后悔,让他立刻放弃了任何进一步争取的念头,立刻毫不犹豫地退却下来。

“你有困难就算了,就算我没说。”

这样的退却并不高明,显然没有起到缓和的作用。张楠的口吻愈发激动起来:“我已经说了,不是困难不困难的问题,而是你跟我好到底为了什么的问题?”

保良面孔赤红,他伸出手来,去揽张楠的肩膀,他不知该用什么语言表白悔意。

“我爱你,真的。借钱的事算我没说。”

张楠的激动也得到了克制,她没再说话。自此之后,一直到张楠把车子开到“东富大酒店”后门的街边,他们两人之间,再没一句交谈。保良下车时再次说了抱歉的话,张楠也没有一句回应。

一连三天,保良天天给张楠打电话,结果都被转到了小秘书服务台去。保良在服务台留了言,告诉张楠,他这周正好周六日周日轮休,如果她想去哪里,他都可以奉陪。但留言之后,始终没有回音。

周五,傍晚,快下班的时候,保良终于接到了张楠的电话,她约他到他们常去的那家会所见面,她说她想和他好好谈谈。

张楠在电话里的声音很冷,甚至,严肃得有点过分。但这个意外而来的电话还是让保良惊喜万分,在此之前他已经濒于绝望,已经对张楠的原谅不抱幻想。

下班后保良认真洗了澡,一头黑发也洗得飘逸松软。他按时按点赶到那家会所,会所的客务小姐一见他来就迎上去问:“你是张小姐的客人吗,张小姐已经到了,在房间里等你。”

他跟着客务小姐走进会所餐厅长长的过道,过道两侧的玻璃墙外,是灯光点缀的水系庭园,与过道上间隔有序的中式灯笼光影互映,似可疑为****。保良此时无心顾盼,心里猜测着即将开始的交谈,不知是谈分手还是谈和好,还是推心置腹,交换彼此之间的某些意见。

张楠订的包房就在前边,走道里擦肩而过的一位黑衣男人,却让保良几乎瞬间止步。他回头看了一眼,那男人在打一个电话,一边说着什么生意,一边走向走道一端。客务小姐把保良带到张楠的包房门口时保良忽然猛省,他忽然意识到刚才迎面相遇的那个男人,就是久无踪迹的那位马老板!

客务小姐按动了包房的门把,保良没等小姐完全把门打开便撞门而入。张楠果然已经到了,正坐在餐桌前拿着一份杂志心不在焉,保良一把拽起她的胳膊便往外走,弄得张楠惊讶失色。

“你怎么了,你干什么?”

张楠惊异地被保良拽到门外的过道上,整个长长的过道上,除了同样一脸诧异的客务小姐,已经空空如也。

“张楠,我求你帮我一个忙,我要马上去找一个人,我需要你帮忙。”

保良边说边拉着张楠向走道端头跑去,半分钟前那位马老板就消失在那里。他们快步跑出走道时没有理会客务小姐在身后的呼叫:“哎,你们还回不回来?”

他们在这家会所的门口追上了马老板,那真的就是马老板,保良从背影上一看便可确认。马老板还在打他的电话,会所的门卫正为他叫来的士,正为他拉开那辆的士的车门。

张楠的银色奥迪就停在门前不远的一个车位上,保良拉着张楠跑向车子。张楠不再多问什么,她从保良脸上的表情和肢体的动作上,大概感觉到了事情的重大。她快速启动车子,向已经在路口左拐的那辆的士追去,在绿灯变黄黄灯变红的刹那抢过停车线,几乎与两侧放行的车流截头相撞,强行穿过了那个拥挤的十字路口。

张楠是在追踪的路上听见保良用她的手机给一个叫金探长的人打电话,才明白他们正在跟踪的,是一个姓马的嫌犯。金探长问了他们所在的街区,嘱咐他们既要跟住,又要注意隐蔽。他还问到了张楠,保良告诉他他是坐在他女朋友的车上。金探长让他们务必镇定,他们会马上赶过来的,他们只要跟出下落即可,不必采取其他行动。

街上的交通高峰已过,前面的出租车又开得较慢,盯住不丢不算太难。特别是那辆的士开进一条熟悉的小街时,保良马上放下心来,因为他发现这条街就是小乖的故居,这里十有**,就是马老板此行的终点。

出租车果然在小乖住的那栋楼前停了下来,马老板下车走进楼去。保良便让张楠把车停在离那楼房不远的一条便道上,熄灯熄火,静息等待警察的到来。

这条街很静很静,车辆很少,行人廖落。

车子里也很静很静,静得任何衣服上的细小窸窣,都能撩动敏感的神经。

保良的内心,在蓦然而至的沉默中却并不能静,他试图用轻松的语言,淡化两人之间实际存在的别扭和隔膜。

“你一个星期不回我电话,我都急死了。我还以为,你真的不理我了。”

张楠也开了口,她迟疑了片刻才回应了保良的试探,她的语速和声调,都没有达到保良期待的热度,她的回答,实际上是在缓慢地画着一个圆圆的问号。

“保良,你知道吗,我们家以前请的那个小保姆,人长得非常干净,不用开口说话,光看她的眼睛,也知道她有多么单纯。她来我家的时候,全部财产只有随身的一只小包。在那个小包里,只有两件换洗的衣裳,但却装着一本厚厚的旧书,那是高尔基的《我的大学》。连我父亲,一个读了一辈子书的教授,都对这个女孩肃然起敬。四个月以后,这个女孩走了,她认识了一个有钱的建筑工头,她去给那个工头当了二奶。所以,好多人都跟我说过,现在的人,越年轻心里就越复杂,想法就越现实。二十来岁的人,很少看重精神上的快乐,不需要寻找精神的家园,只有现实的利益,才会让他们真正激动,才会让他们全力追求,因为社会现实对他们的训练和熏陶,难以更改,无法战胜。”

张楠的话让保良也沉默了片刻,他说:“你是说,我也是这样的人?”

张楠依然回避了正面的回应,她继续着自己未尽的表达。

“好多人都跟我说过,当你看到一张单纯的面孔,一副清澈的眼神,一脸阳光灿烂的笑容,你千万不要以为,这些看上去如此真实的东西,肯定都是真的。你千万不要据此展开浪漫的遐想,因为这一切可能仅仅是一种表象,这个表象背后的自私和心计,远远比我们想像的肮脏。”

保良打断了张楠,他因为感到屈辱,不得不变得愤怒:“你今天约我出来,就是要告诉我这些?如果你真的这样看我,那你让我下车,你也可以走了,谢谢你今天帮我。”

保良拉开车门,张楠却又叫住了他。她从车子的后座上,拎过一只手提的皮包,从她用力的动作上可以看出,这只皮包里装了重物。她把皮包放在保良的腿上,说了句:

“拿着这个。”

保良的腿,被皮包的重量压着,他问:“这是什么?”

张楠看都不看保良,自语般地说道:“就是你想要的。”

保良怔了一下:“钱吗?我不要了。”

张楠说:“拿去吧,如果你父亲真的需要。”

保良不知所措,争吵刚刚开始,结局便戛然而至。这个意想不到的结局让保良的愤怒顷刻化为惊愕,让他面对此景不知如何言说。

好在张楠很快接着说了下去,没让保良的尴尬无限延续:“我说过,拿出五万块钱对我不是问题,我的问题是,我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能够证明,我确实得到了一个真实的爱人。”

保良低垂双目,他不敢去看张楠,也不敢拉开皮包的拉锁,去看里边绚丽的现钞。他不知道究竟在多少人的眼里,金钱才是最真实的东西。

张楠的目光则转移到保良的脸上,她的逼视锋芒毕露,她再也不能掩饰自己的激动,那份激动将她的逼问变得如审判一般庄严。

“保良,我想最后再问你一次,我希望你也最后再回答一次。这最后一次,我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诚实。”

保良被这句话逼得,不得不抬起头来,颤巍巍地迎住张楠的直视。

“保良,我问你,你以前说过,在和我相爱以前,你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对吗?”

保良说:“对。”

“以前给我打电话的那个女孩菲菲,你也没有爱过吗?”

“她对我很好,我对她的感情,就像兄妹。我们之间,不是爱情。”

“你还和什么人,有这种兄妹或者姐弟式的感情吗?”

“没有,除了我的亲生姐姐。”

“保良,你能发誓你是一个诚实的人吗?”

“我发誓,我是诚实的,至少在爱情上,我是诚实的。”

问答到此,停了下来,他们彼此对视。张楠突然伸出双臂,勾住了保良的肩膀和脖颈,她在他耳边喃喃低语:“对不起保良,我是一个多心的女人,我不需要你有钱有事业,我只需要你诚实,只需要你对爱情没有其他心计。你能吗保良。”

保良也激动起来,甚至,他为此而深深感动。他的回答虽轻,却用出了全身的气力。

“能!”

“你保证能吗?”

“我保证能!”

有人在“砰砰”地敲击汽车的玻璃,他们受惊地把头抬起,看见车窗外面,站着一个年轻的女人。保良松开张楠,拉开了车门,张楠也从另外一面钻出了汽车。她隔着汽车的顶蓬,看见那个年轻女人轻轻叫了一声,声音低得犹如耳语。

“保良。”

“夏萱。”

保良用同样的低声做了回应。

张楠同时看到,在这女人身后的远处,停着两辆汽车,汽车前还站着几位身穿便衣的男人,夜幕之下全都默默无声。

张楠大概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心里不知是激动还是恐惧。她并不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警察袭堵的那位马老板,其实只是一个关联的证人,还算不上一个危险的嫌犯。

她看到便衣们与保良小声低语,大概在询问刚才的有关情况,他们的交谈十分短促,然后便一齐走进楼门。张楠一个人在楼下站着,很快便看到几个便衣带着马老板从楼内走出,上了警察开来的车子。她注意到马老板的手上并未戴铐,公安似乎并未对他采取任何强制,他们平平静静地上了车子,车子平平静静地开走。

一辆车子走了,另一辆依旧停在路边。还有几个便衣没有出来,保良也同样没有出来。张楠犹豫了一会儿,移步走进楼门。她顺着楼梯向上攀行,楼道里很黑,除了个别门户里传来电视和流水的声音外,别无动静。她走到二楼时看到一家房门虚掩,门缝处露出灯光和人声。她听出是那个女警在和保良说话,在让他辨认某些东西,在询问某些往事……

张楠推门进去,看到两位便衣正在这套公寓内进行搜查,而那位女警正与保良在一个步入式的衣橱间里,查看里边的衣服物品,女警一边查一边寻问保良哪些衣服是“小乖”的哪些不是。张楠想进去叫保良,想问他这事大约何时结束。她在穿越卧室时忽然蓦地止步,她惊异地看到这间显然是女人睡房的墙头床边,不规则地摆着挂着许多照片,那些照片大多是一个少妇模样的女人,展示她骚首弄姿的娇态。也有几张两人以上的群照,背景像是歌厅或者夜总会之类,那些群照的主角除了这个女人之外,还有一个年轻的男人,在照相机前总是被那女人揽入怀抱。在一群男女的簇拥下,这个男孩被那女人抱着,被那女人亲脸,和那女人干杯对笑,还有其他丑态种种……相片中最惹人注目的,是那男孩左耳上的一只耳环,耳环上的一颗钻粒,在闪光灯下熠熠生辉,光芒灿烂!

十九

张楠从进到出,在这套公寓也许仅仅逗留了片刻,便衣们都在专心搜查,没人注意到这个年轻女人飘了一下,来去匆匆。

张楠下楼时,脚步有些踉跄,眼泪跌在地上,似乎听得见声响。她像风一样开走了她的汽车,向家与父母的方向逃去。

郊间公路的夜色被这辆银色的奥迪闪电般地刺破,当张楠把车子开进她家别墅的车库后她还在流泪,不是伤心,而是愤怒。她坐在车里久久没有下来,试图给自己时间止住哭泣。下车时她看到驾驶副座上,那只装满五万元现钞的皮包,还在原位未动。

父母还没有睡下,还在二楼的起居室里看“晚间新闻”。张楠脸上的泪痕和手上的皮包凸显着不能不问的疑惑,母亲问:“怎么了楠楠,这么晚回来,出了什么事吗?”母亲的声音在这个时刻让人感受到无限慈爱,这份平时常被忽略的慈爱让张楠再次哭了出来。在这个脆弱的夜晚,她已无力隐瞒。隐瞒就意味着一切都要自己扛着。当初那一万块钱在她心里压着那么沉重的猜疑,她居然没让任何人稍稍分担。

这个脆弱的夜晚,她崩溃似的向父母招出了一切。母亲马上用电话叫来了住在不远的表姐夫妇。亲人的意见空前一致,一致认为这场看似浪漫的恋情,显然是一场欺骗。

在一致的分析判断声中,父亲的调子最为平缓,因而也就最显公平客观。父亲说:

“温饱而后思**,是自古以来的生命规则,说明温饱是人的第一需要,几乎无人能够例外。和一个连温饱都成问题的人进行一场恋爱,那么这场恋爱的本质和真相,的确真伪难辨。楠楠你是一个从小不愁温饱的人,你无法理解那些从小缺衣少穿的青年,他们的生活状况和家庭历史,构建了生存压倒一切的价值观念。这个价值观一旦形成思维惯性,一辈子,改也难。你的爱情给他的最大刺激,可能不是爱的本身,而是你的社会地位,物质条件,家庭背景,以及这一切对他未来的影响和改变。这些对你只是日常生活,对他却充满新奇,充满诱惑。他可以为此而表现出他全部的优点,掩盖他全部的缺点,也许有心,也许无意,总之一切于他,都很自然。他犯的错误可能仅仅是因为他太年轻了,缺少耐性,缺少经验,他对你在某些方面的敏感缺乏预料,他太着急地向你开口要钱。一次不行又要二次,数目也涨得有些过分。他和今晚公寓里的那个女人可能也经历过同样的故事,是那个女人把他识破还是他认识你以后把她甩了还不清楚。但至少有一点已经明确,那就是他并不诚实。他向你撒了谎,他隐瞒了他和这个住公寓的女人有过一段不同寻常的交往。也许那个女人当初爱他比你还甚!因为不管怎么说,这个男孩拥有让女人心动的外表,这也许是他惟一的武器,惟一的资源。他自己显然也认识到这一点了,那么好,他就靠它生存!”

父亲的观点与表姐为代表的激烈一端,表面不同,实则一致。不同之处仅仅在于,表姐认为保良追求她的表妹,从一开始就有阴险的预谋,而父亲则认为保良的种种表现,只是一个本能的进程,保良自己可能也是无意的,只不过没有免俗逃出本能的驱动。无论激烈还是缓和,双方结论都是一个,那就是张楠必须悬崖勒马,收起幻想,回到现实。

父亲说:“恋爱的感觉是美丽的,犹如一场探险,有时不合常态的爱情反而更加激动人心。但是,恋爱进程中的理性也同样重要,只懂感性放纵而不知理性约束的人,一定会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塌糊涂。”

表姐说:“楠楠,你听进去没有,我们都是你的亲人,否则犯不上这么苦口婆心。”

姐夫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楠楠你也不小了,不要把爱情想得那么天真。”

母亲说:“楠楠,我们不想强迫你做出决定,我们只是提供参考意见,这是亲人应尽的责任。”

张楠说:“我知道,我懂。我应该做出的决定,我会自己做的。”

保良没有想到,小乖竟会保留在夜总会胡闹时被那帮一起摇头的朋友乱拍的照片,他也没想到这些不光彩的照片会在小乖死后多日,依然挂在她的床前。

他最先感受到的尴尬,是因为那些污七八糟的照片显然撞入了夏萱的眼帘。虽然,这间公寓在追查权三枪的过程中曾进入过公安的视线,但因为小乖已死,房屋空置,小乖并非与权三枪有直接联系的人物,所以对这间房子一直没有进行过任何搜查。这次既发现重要线索人物马加林失踪多日后重返这里,公安便在拘传马加林的同时,也带来了准许对这所房屋进行搜查的文件。

至于那个马老板,保良曾用尽各种方法,多次恳求和逼迫他说出权虎的下落,始终无效。但这天晚上马老板一被带到公安机关,一帮民警四周一围,便立刻乖乖就范。不仅说出了权虎公司的名称和地点,而且还主动说出了他和权虎公司之间的生意往来和债务纠纷。

他向公安反复强调的是,他和权虎之间,只有生意联系,并无个人交情,而且那点生意,也是两年以前的事情。他因为贸易赔本,早已不在鉴河漕运货物,去年又把设在省城的办事处裁撤解散,原来设在铁岭的公司总部也已注销。马老板的供述与警方的调查分析,基本吻合,没有证据显示他与权三枪杀人案件有什么关联。他在省城和原籍铁岭销声匿迹,是为了躲债,与杀人案没有必然的联系。他这一段一直在广东一带拉拢投资,其行踪经警方事后调查也基本属实。这次回省城是为了拿回以前放在小乖帐户上的钱,他和小乖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他刚刚知道小乖早在一年之前,就已经死了。

公安在拘传马加林的当夜,就派出一彪人马,急驰权虎公司的所在地泽州。泽州是鉴河流域尾端的一座县级城市,城市不大,却是货运集散的水旱码头。权虎经营的公司名叫“百万运输公司”,专营鉴河水运。但公安们赶到泽州后发现,这家由一个名叫冯伍的人出面注册的“百万运输公司”,已在去年申请注销,冯伍和权虎已从那时起便踪迹杳然,泽州的水运行里,人们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关于他们的任何消息。

公安们的泽州之行虽然扑空,但所查到的情况在对案情的分析方面,还是具有重大意义。因为“百万公司”申请注销以及权虎失踪的时间,恰在权三枪杀人案发生的数日之后,怎么看也不像是“纯属巧合”。

但线索毕竟在此中断。

虽然权三枪经公安部发布**通缉令已有一年之久,但权虎因尚无证据涉嫌同案,因此在法律上还不能用通缉的办法予以处理。在办案人员泽州扑空后,省公安厅召集省市局会议,鉴宁市局和泽州市局等几个地市公安机关会商此案,安排协调了下一步调查布控的各自分工。

这些情况,是后来金探长与夏萱找保良谈话沟通情况时,透露给他的大致内容。那时保良正陷入失恋的情绪低潮,在得知这些内容之前他满以为公安局会很快找到权虎和姐姐,和姐姐重逢是那些天他灰暗的心里,惟一能够发出些光亮的期冀。

保良打张楠的手机,张楠的手机永远关机。

他打张楠公司的电话,接电话的永远是个男的。保良从声音上能敏锐地听出,那个男的,就是上次替张楠交付一万元借款的那个魁梧的青年。

他迫不得已,打了张楠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张楠的母亲,从张楠母亲冷淡的语气中保良彻底明白,张楠在小乖家楼下的不辞而别,显然意味着一个决定。

周四,保良轮休,他去了国贸大厦,直接乘电梯上楼,但在张楠工作的公司门口被一位接待小姐拦住。小姐经过一番电话联系,告之他张楠不在。其实那位小姐往办公室里打电话时他听得明白,“张楠不在”只是张楠拒绝的借口。

那天晚上,他借用同事的手机给张楠的手机发了一条长长的信息,询问张楠他做错了什么。其实他已经隐隐猜到小乖挂在床头的那些狎昵的照片,大概就是张楠绝情的理由。

张楠绝情的理由,是因为她断定他对她撒了谎,她断定他一边撒谎一边还发誓诚实。

他对她,撒谎了吗?他一直隐瞒他和小乖的这段交往,从他与张楠相爱的本质上说,是撒谎吗?

周六,他再次给张楠的手机发信,希望她给他机会,无论有什么矛盾和误解,都容他当面说清。他想向她当面解释,他不仅从来没把菲菲当做自己的爱人,更不会去爱小乖!他确实和小乖“鬼混”过一阵,但那不过是为了寻找姐姐。但保良心里也非常明白,这一切真相尽管确实是真相,可一旦错过了应该说清的时机,也许就真的说不清了。这个世界的矛盾并不都是由误会组成的,但确实有许多误会,永远难以消除。

也许这就是缘分。

他不知用了多久,才从失魂落魄的状态中把自己拯救出来。尽管,那些天他还能照常上班,还能照常对客人露出职业的微笑,有时下班后闷极了,他还会去刘存亮的铺子里坐上一会儿。他还去看了一趟菲菲,再次做了老生常谈的劝诫,但他无论走到哪里,无论脸上是愁是笑,口舌是闭是开,他感觉自己都是行尸走肉,没有快乐,没有遐想,眼中的一切景物,全都失去了原有的光泽。

苦闷和思念的折磨压迫得他痛不欲生,他不得不寻找各种途径试图解脱。他甚至利用双休日又回了一趟老家,回到鉴河岸边去看他少年时居住的那栋老屋。他家的院子仍然没变,依然无人居住。买下这房子的人据说在市中心另有住房,所以这里一直空置于今。

保良从一些老邻居的只言片语当中,知道了这院子的情况变迁。他还悄悄翻墙跳进院内,从一扇未锁的窗子爬进房间。他在几个屋里进进出出地走来走去,屋里还保留着他家过去的一些铺陈,每件家具和每个角落,都蒙着同样厚重的尘土,连阳光的颜色,在这里也都变得陈旧不堪。保良在父母和姐姐的卧室里停留得同样长久,那两间屋子同样静无声息。只有在他推开厨房那扇吱呀作响的门扇时,才隐约听到母亲唠唠叨叨的吩咐,她在吩咐保良去叫爸爸和姐姐回家吃饭,免得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屋里喊到院子,又从院子喊到巷外:“爸爸、姐姐,爸爸、姐姐……”在心里听到喊声的那一刻保良真的忘了张楠,忘了他失去张楠的痛苦,或者说,这个痛苦忽然被另一个痛苦代替,他痛苦地渴望着他能够真的喊回父亲和姐姐,让他们和他一起,重新回到这里,坐在桌前,高高兴兴地一起吃饭。吃饭是一家人最轻松最和睦的生活场面,连默默地想像一下也会感觉无比温暖。妈妈不在了不要紧的,他可以代替妈妈给爸爸和姐姐做饭,只要他们还能和他一起,围着这张餐桌坐下,有说有笑地吃他做的每样东西,就足以让保良一切无憾。

然而,他的喊声飘远之后,屋里空洞依然,破败依然。幻觉的温暖绚丽和现实的灰暗冷清,就构成了痛苦,压迫得他心里发酸。

直到坐在了山丘上那座废窑的窑顶,保良心里的压抑,才被视野中鉴河的开阔稍稍舒缓。山丘上吹着从河面刮来的阵阵清风,让保良渐渐享受了七窍的通透,但他的呼吸仍然带出些难以尽扫的哽咽,让他的胸怀无法尽情地随风扩展。

第二天,保良去看了刘存亮和李臣的父母,带了刘李两家捎给儿子的东西返回省城。回城的当晚他约刘存亮和李臣一起,在夜市旁边的一家小饭馆里吃饭聊天,把家里捎的东西交给他们,还跟他们说他们那条小巷的变化与不变。

李臣和刘存亮是一块儿来的,他们赶到约定的小饭馆时保良已经等了很久。在来的路上刘存亮让李臣陪他去买了彩票,刘存亮买了二十块钱,李臣也买了十块钱的。按李臣的说法,他这十块钱可不像刘存亮花得那么揪心揪肺,他是不图发财只图凑个热闹。

那是一种即开即兑的福利彩票,李臣刘存亮进了小饭馆在桌前坐下,对保良关于老家的描述并无多大兴趣,只顾得用餐桌上的牙签刮奖。两块钱一张的彩票一共买了十五张,刘存亮憋了尿去上厕所,就让保良帮着李臣一块儿刮号。李臣刮了九张全是谢谢二字,保良刮到第四张时居然刮出了一个“恭喜,”再刮下去就是“一等奖”三个黑字。保良拿起那张票给李臣看,李臣看了半天竟搞不懂这是什么!

保良又刮了剩下的两张彩票,都是讨厌的“谢谢”二字。李臣拿了那张写着“一等奖”的彩票起身离座,说要去售票点问问真伪。保良说先吃饭吧吃完了再去,李臣说还是先问问去吧待会儿人家说不定就下班关门了。

李臣走了,刘存亮回来,保良告诉他刚才刮奖的事。这种事刘存亮相当懂的,他瞪着吃惊的眼睛又问了一遍,然后喜上眉梢地大呼小叫:“没错,这就是中了,哎呀保良你真是金手呀,我要早知道以前每次买彩票都应该让你帮我刮呀!保良等我得了钱我一定好好谢谢你,我请你上国贸大厦顶层餐厅吃饭去。哎,李臣是不是已经去了,他带身份证了吗?兑奖得要身份证的!哎哟,我身份证没带!保良,今天这顿饭先不吃了,我得回去取身份证去,要不你先吃吧,我得回去取身份证去!”

保良还没回过神来,李臣和刘存亮一前一后,全都一阵风似的走了。保良在空下来的餐桌前发了一分钟愣,才渐渐相信,这事可能真是真的。刘存亮和李臣,可能真的发财了。一等奖该是多少钱呢,几百万?这个数字在保良脑海中跳出来的瞬间,他自己把自己惊出了一身热汗。

李臣失踪了。

一连三天,保良和刘存亮谁也找不到李臣,他的手机关了,住处铁锁封门,去他上班的夜总会,夜总会的人也说他三天没见人影。刘存亮去找菲菲,菲菲说她早就不在李臣那夜总会做了,和李臣之间,也早就没有联系。

保良只是为李臣的“蒸发”纳闷,他并不像刘存亮那么热锅蚂蚁。刘存亮和李臣一块儿买的彩票中了六十万元大奖,即开即兑,钱已被李臣独自提走。刘存亮认为,他花了二十元买了十张彩票,李臣花了十元买了五张彩票,彩票买完后就到了餐馆,都混在一起交给李臣和保良一起刮开。保良刮出来的一等奖说不清是出自刘存亮的那十张还是李臣的那五张,所以那六十万奖金,理应按各自出资的比例,即:刘存亮三分之二,李臣三分之一,进行分配。但李臣用自己的身份证提了钱随后消失,大有一人独吞的嫌疑。保良安慰刘存亮说,不至于的,李臣和你是从小结拜的兄弟,咱们从十岁那年就割破手指发过誓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愿同日生,但愿同日死,生死祸福都已相约一世,李臣一定是一高兴喝多了醉倒在哪里还没醒过梦呢。

保良更关心的,是这笔钱的用途。他希望,或者说是恳求,恳求刘存亮能和李臣说好,拿出五万元钱从老丘那里赎回菲菲。尽管他已不想再见菲菲,但一想到菲菲和老丘那种危险人物混在一起,保良心里就总是不得安宁。

刘存亮说:“先别说干什么用了,只要能找到李臣拿回钱来,干什么都好商量。”

那时他们都不知道——也许刘存亮暗自估计到了——李臣早在拿到钱的当天,就乘火车回到鉴宁。在与全家欢呼雀跃一夜之后,已经决定用这笔飞来的横财,盘下他家一个远亲的餐馆。那餐馆的位置不错,就在鉴河岸边一个码头附近,来往船只在此停泊,吃饭打尖的客人络绎不绝。只是餐厅的店面年久失修,上不了档次,一旦拿到资金投入,回报一定不会太低。

拥有自己的产业,当一个真正的老板,是许许多多中国人毕生的梦想。中国人一向不缺梦想,也不缺勤奋,缺的就是这第一桶金!

刘存亮是在第四天和家里通了电话以后,才知道李臣并没有醉倒在哪里,也不是他曾作出的另一个极端假设——被人劫杀在哪里,而是,已经带着那六十万元巨款衣锦荣归,回了鉴宁。

刘存亮和家里通话后立即关掉了他在夜市的小店,赶回鉴宁去了。走前与保良通了一个电话,大骂李臣小人无情,见利忘义。刘存亮在电话中的激愤让保良沉默了很久,想到自己从小到大的亲朋好友,到现在几乎全都分崩离析。他忽然被一种不可知的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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