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岭南省博罗州的皎月湾,从古至今,都是令无数恋人和文青们趋之若鹜的度假胜地。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赋予了她一轮弯月般的迷人面孔,那半敞的月牙,宛如一个张开怀抱的少女,紧搂着怀中那几朵碧绿葱葱的小岛,在无尽的岁月里,与明月骄阳相映,催生了无数的文人骚客、和千古佳作,于世间传颂。
这日,皎月湾迎来了七月的第三十三场骤雨,临近傍晚,暮色灰沉,大雨虽收,可小雨淅沥,大部分游客早已裹好衣服回到酒店沐浴,可海边,依旧有很多男男女女们,在雨中或嬉笑打闹,或结伴而行。
不过,并非所有留在外面的人都在嬉闹,在靠近酒店的遮阳棚下,就有一名男子,从艳阳高照,站到了如今的小雨靡靡。
他在作画。
画中人,是在他视线左边,一对撑伞漫步,速度慢到仿佛要走到时间尽头的一对男女。
海边的夏日,本是下水游泳的好时节,可两人却穿着严实的黑衣,黑鞋,撑着一把灰黑的伞,犹如滚滚云霭上滴落下来的一滴墨水,激荡在黄沙和碧海之上。
这是一对情侣。
只是,过完今天,或许就只能分道扬镳。
男人叫肖霁云,女人唤端木兜儿。
三年前的今日,两人相识于此,经历了三年的酸甜苦辣,欢笑哭泣,今夜相约前来,却并非为了庆祝相识的纪念日,也不是来一场浪漫求婚,而是求一场好聚好散。
这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的皎月湾,今日的见证的,又不知是第多少回离别?
该哭的都已哭过,该笑的都以小心藏起。二人就这样静静地走着,等待着对方开口,捅破那层窗户纸。
肖霁云撑着伞,感受着手掌旁发丝传来的温度,闻着那熟悉的味道,脑中一片混乱。
往日点滴,如走马灯一样在脑中轮番出现。从表白时的小心翼翼,到第一次牵手前行;从疯狂相拥,到一起看日出日落;从彼此小心伪装,到坦诚相待;从不知脾性,到习惯彼此...
他习惯了看她睡觉时偶尔嗒吧嘴时的傻样,她习惯了他从背后搂着睡觉,将她挤在床角的熊样。
翻着白眼彼此说着嫌弃,却早已习惯了对方趁自己钻进被窝里时偷偷放屁,临睡前大吃大喝却选择性忘记刷牙的恼人毛病。
在这个喧嚣的世界,能遇到这么一个不必再去伪装,放心依靠的人,肖霁云觉得老天爷对他不薄。
雨似乎又大了些,小小的遮阳伞终究难遮住两人的身影,两人走着走着又靠近了些,肖霁云侧了侧举伞的手,向另一边再次靠了靠。
端木兜儿停下脚步,张口欲言,肖霁云摆了摆手,说道:“别扯什么我不会打伞,伞给你举的鬼话,淋湿一个,总比两个都淋湿的好。”
“好吧,那么我们,早点回去吧。”端木兜儿只好默认。
“嗯。”
又是一段沉默的路。
“如果早些遇到的是你,就好了。”转过身,端木兜儿看着肖霁云,捋了捋被雨水漂湿的鬓发,笑了笑。
“可早些相遇的你我,没有往日的岁月沉淀,又怎会有今天的这般默契。”肖霁云也停了下来,扯着嘴角在笑,看着那双曾一眼就把他俘获了的眼睛,又一次沉迷了进去。
那是一双怎么样的眼睛啊,俏皮的瞳仁下面隐藏着小心地脆弱,而微笑的眼角却又夹杂着深深的疲惫...
老天爷你为何要如此胡闹,让这个不谙世事的凡间精灵去强背上那成熟的躯壳?
肖霁云情不自禁地吻上了那扑闪的睫毛,只是早分不清,那睫毛上扑棱着的水滴,究竟是泪水,还是雨水...
他举起另一只手,从端木兜儿披肩的长发中穿过,停在的腰间,搂住不放。
“好了,就这样吧!再美的时刻,也注定只能成为回忆。”端木兜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推开了紧箍的手,看着肖霁云的眼说道。
“我妈和你妈都说得对,为了孩子的将来,我不该任性胡来。”雨愈下愈大,端木兜儿摇了摇头,想想自己曾天真地以为,只要两个人彼此心许,就能白头到老,收获祝福,不禁摇头一笑:“况且,那个男人也一直在苦苦地再求我复婚,爸妈和朋友们也都在求我复婚,给佳佳和囡囡一个健全的家庭,不是皆大欢喜吗?”
“一个在心爱的女人怀孕的时候出轨的男人,值得吗?”
“值不值得,喜不喜欢都无所谓啦,男人呢!能有几个不犯错呢?况且大家早已经过了独自任性的年纪,我们一辈子活着,哪有只为自己而活的,还不都是为了自己的家人,你说对吗?”端木兜儿转过头,捏了捏肖霁云的脸,故作洒脱:“只要他对我好,对佳佳和囡囡好,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那你自己呢?你会开心吗?你能过得了这个坎吗?”肖霁云扳过端木兜儿瘦弱的身子,看着她的脸,大声质问。
“肖霁云,那我问你,倘若我真的跟你在一起了,你的亲人和朋友会怎么看你呢?你肖霁云,难道你找不到女人了,非得找一个带拖油瓶的吗?
就算我背叛家人的信任,拒绝他们的安排,义无反顾地和你在一起,可我这种生过孩子,还大小姐脾气的女人,在往后四十几年、五十几年的时间里,你能保证会一如既往的爱着我,不让我在陌生的地方孤零零的一个人,不让我有家不能回,有亲不得跪吗?”
肖霁云仰头望天,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知道她在害怕,害怕自己孤注一掷,换来的却是竹篮打水梦一场;害怕自己即将倚靠、托付一生的人,到头来,还是会如同上一段感情一般最终还是换来欺骗和背叛。
肖霁云抓着头发,摇晃着脑袋,恨不得把心掏出来,口头的承诺有用吗?他想用一辈子来证明,可惜现在却没有了时间。
伞,早已丢在了一边,他一把抱住端木兜儿,感受着她瘦弱身体里的不安和麻木,想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泪,止不住地流,端木兜儿环住肖霁云的腰,轻喃:“霁云,对不起。”
“我知道自己胆子小,又自私,不敢让佳佳和囡囡受委屈,也不敢相信自己能被你宠一辈子。”
“不不不,如果我再优秀一点,做得再好一点,就不会让你的家人和朋友都会为你选择他,而不是我了。”肖霁云肩头耸动,手中抱得更紧,心中暗恨自己的平庸和无用,暗恨自己,为什蹉跎了那么多年,在端木兜儿最需要自己的肩膀倚靠的时候却显得那般无力。
“你没了我,还有许许多多的女孩子等着你,可佳佳和囡囡要是没了我,她们就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你知道吗?”端木兜儿搂着肖霁云的脖子,声嘶力竭,自从两人相识以来,她已经不知有多少次,从梦中惊醒,看着梦中的佳佳和囡囡喊着妈妈,妈妈,却穿过自己的身体,钻进了别人的怀里...
十月怀胎,她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两个孩子的脉搏,每一次心跳,每一次胎动,都牵动着她的神经,她的喜怒哀乐。可一想到将来的某一天,这对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人,这个自己在这世上存在的最真切的证明,却要离自己而去,甚至唾弃自己的时候,她就感到无比的恐慌,甚至演变成对自己的厌恶。
爱情太过奢侈,而且瞬息万变,既然已经做了单亲妈妈,又有什么资格去拥有爱情,去赢得的呵护呢?
或许只有亲情才适合我吧...无论美丑,无论对错,我总能被接受,被谅解,哪怕死去,都能心甘情愿...
她一次又一次的想着将来,若选择和眼前的男子在一起,就不得不面对的那些问题:佳佳和囡囡,对她的质疑,和踏入这个社会所受到的种种委屈:
“妈妈,为什么别的小朋友上学都是爸爸妈妈牵着去,而我们只有妈妈一起呢?”
“为什么别的爸爸妈妈是睡在一起的,而我们的爸爸妈妈不能睡在一起呢?”
“为什么我们要管叔叔叫爸爸,爸爸也叫爸爸,究竟谁才是我们的爸爸呢?同学们都笑话我们有两个爸爸呢!”
“为什么我们能睡在爸爸家,妈妈却不能呢?”
“妈妈......”
搂着肖霁云脖子的她,感觉自己就如同抱着一株罂粟,明知会伤痕累累,明知是海市唇楼,明知越快乐就将越痛苦,却依旧如飞蛾扑火般义无反顾地扑了过来。
骤然暴雨,雷鸣中,她猛地推开了搂着她的肖霁云,抹着眼泪在雨中奔跑。
“对不起,霁云,从今往后,忘了我吧!”
此时此刻,除了这对男女,和那遮阳棚下的作画男子,沙滩上早无他人。
海天之间,雨水连成一线,天上的乌云,也越降越低,将这皎月湾下的这对男女裹得严严实实。
然而诡异的是,乌黑中一点光明,那遮阳棚上方,仿佛被捅了个窟窿般,洒下了一缕光明。若在遮阳棚下抬头去看,就能看到一束碗口粗的天光直射而下,照在那阳棚顶上,将那棚顶,照亮得仿若镀银。
看着在雨中奔跑的端木兜儿,肖霁云快步追了上去,一个猛扑,从后背狠狠地抱将她抱住。雨随风飘舞,把那空气,粗暴地挤进水里。二人衣衫尽湿,头发贴在额头,在雨中大口呼吸,仿佛溺水之人。
端木兜儿抓住肖霁云的手,用力的前后甩动,想要挣脱,怎奈淋了太久的雨,已经让她寒气入体,本就身子羸弱的她,又如何能挣得开愤怒中的男人?晃着晃着,竟感觉身子发软,眼前一黑,就躺进了肖霁云的怀里。
三年时间啊,这熟悉的味道,尽管被雨水冲刷,可依然是忘他不掉。
爱吗?还是不爱?昏睡前的端木兜儿脑中转过这个念头,他只知,早已习惯了这个味道。
抱着怀中的端木兜儿,肖霁云低声哽咽,他跪在地上,弓成一棚草庐,任凭雨水冲刷自己的脊梁。
感受着手中的温度,他抚摸着那被水跑得惨白的脸庞,甚至想到,若就这么两人一起死去,也许就一了百了。
可看着怀中瑟瑟发抖的她,哪怕昏迷了都化不开的眉头,他又黯然摇头。
这个世界,谁的离去,又不会带来一群人的悲哀?我又有什么资格呢?
他抬起脚,准备将端木兜儿先送去到最近的医院。
可刚迈开双脚,那遮阳棚上仿若镀银的光芒却突然从地面上蔓延过去,一瞬间便窜到了他的脚边,仿佛过电一般,将他身子一麻,于是那刚刚抬起的双脚又摔了下去,眼看着要摔到端木兜儿,肖霁云急忙一个转身,把后背摔在了沙滩上。
然而祸不单行,正当肖霁云暗骂自己的霉运时,那空中乌压压的一团云又迸出了两缕闪电,一紫一黄,一束直奔肖霁云眉心,而另一束,则直奔端木兜儿心口而去。
眼前一亮,躺在地上还没来得及起来的肖霁云,就感到浑身一机灵,就再也看不见东西,听不见东西了。
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这是他最后一刻的念头。
二人倒下不久,云雨渐收,远处画画的男子也似乎终于完成了他的大作,他看着仰面躺倒在地,昏迷不醒的这对男女,撇了撇嘴,放下画笔,边走边嘟嚷到:“真是麻烦啊,为了画这一幅星月灌体的千机画费神费力不说!完事儿了还得帮忙擦屁股,唉,命苦哦!”
说着说着,他就朝着两人躺下的位置小跑了起来,边跑边大声吼:“来人呐!救命啊!这里有人被雷劈啦!”
只是此刻,却是无人注意到,遮阳棚处,那缕诡异的银色光芒,竟慢慢地浸染到那幅画作之中。雨过天青,皎月湾上挂上了一轮彩虹,而这幅画,却也渐渐地随着那诡异的光芒失去踪影,仿佛从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