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淮宁瞠目片刻，几乎将身边茶几拍翻：“拖出去打死！”
连太太也吓一跳：欢颜这是何等蠢计？她想一半灰心：就这么个东西，我竟连年奈何不了她。
在场谁敢动？欢颜自然是换回本来衣服，才上车到家的。她还钝着：这事不是一时说清的。她咬紧牙关，挺了片刻，又说：“佛旨还说，不要怪罪我亲妈，这都是命，不是她没带好我……”说到最后，她没了声。她一路上心潮澎湃，筹划多少慷慨言辞，此刻化为乌有，还是个虎头蛇尾之人。文人口讷也很常见，这样关口还犯毛病就要命了。
王淮宁气得问太太：“你是怎么教她的？”
太太本来不忿，端起茶碗，淡淡道：“老爷，不是我们辩解，她出门前好好的……”言下之意是贝子府毫不避嫌。她本来想严管欢颜，又被苏勒破坏了。
这时候，烜烈从学里回来，让丫鬟先来问安。王淮宁更生气，同时惦记朝中大事，皱眉道：“一个个都是孽障！”
欢颜没得他准许还不能起来，暗叫“坏事”：这些年自己惹祸，烜烈逮机会就要踩一脚，搬出花园还好些……今天……烜烈果然奔她来的，等不得传唤，他随后蹭进来，笑嘻嘻说：“儿子给老爷、太太请安。”说罢走到欢颜前面，朝座上跪倒。
王淮宁嗯了一声。
烜烈抬起头，鄙薄地瞄了一眼欢颜，又道：“儿子本来专心念书，谁知好友告诉一件大事，不得不跑回来告诉老爷……”
王淮宁听他没深沉，就瞪他一眼。烜烈却大着胆子站起来，凑近王淮宁耳边……王淮宁几乎骂他，听了两句，却瞪大眼睛，怒视欢颜！
欢颜一激灵。她恍惚记得烜烈这几年外面交了朋友，别是戏园子里看出来，跑去告状吧……那就坏了！她明明看了半天戏，哪里还有什么“佛旨”！这一瞬间，她头上就冒出汗来，没什么出息，重新惦记苏勒援助……要是他仗义一把，一口咬定没跟她去戏园，那还有希望。
王淮宁忽地站起来，表情阴沉得可怕。欢颜觉得他就是知道了！她将头低垂，心怦怦跳！要是小时候，她几次溜出花园好远，回来都不慌，可是现在她说的是一生大事，违背的是风俗。她也知道这跟正月十七看戏不一样，那次不至于伤害到亲生母亲，可是这一次却“生死攸关”。
欢颜简直感到后悔：自己怎么胡乱被苏勒指挥，就这么回来了，要是多商量几句就好了。一路勇敢，到现在她担心前景：如果老爷因为看戏的事大怒，或者信了她的谎话，她可以就此出门，到外面赚钱真的那么简单？如果她快要饿死，去鸿瀛班打杂人家肯收么——这是旁人想都不会想的，可是她认真考虑。不过说真的，这种打算怎么看都是“以卵击石”，只有她自己不清楚。
“大胆……”王淮宁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太太已经猜到：反正自己派了好几个婆子跟着欢颜，这还出事，只能是欢颜自己和下人的责任！太太虽然看到苏勒有些钱，还未服气呢……
王淮宁只骂一半，却住口。他思忖片刻。
与此同时，私宅正门外一骑快马飞奔而来。骑马那人是王淮宁多年亲随，他勒住缰绳，几乎摔落地面，然后连滚带爬往用人走的小门跑，马都甩给护院不管了。他进了门，穿过一层院子，到了二层院就大叫：“快……快回禀老爷，大喜，大喜！”
三省最先从书房里出来，好奇地望着他，笑道：“李叔，老爷在三层院子。”
亲随道：“快，快……找个年纪小的进去通禀！”
三省道：“行！”他笑着到南边倒座的小屋里找个机灵孩子。那孩子六七岁，猫腰一道烟往三层院子跑。
“回来，你进去说什么？”亲随气道。
孩子一转身。
亲随道：“进去给老爷、太太磕头贺喜，咱们家老太爷荣任实录总裁官，长房大少爷调任吏部文选司官，咱们老爷……恩赐轮值中枢了！”
区区三句话，竟将三省震得一愣：这些天欢颜见不着他，烜功抽空让他多读书。他本来识文断字，听烜功诵念学问，也知道文选司和中枢的分量，实录总裁官更最厉害！众所周知，本朝没有在世大臣担任三公三孤，殿阁学士也被限制权力。能与两相分庭抗礼的一品大员，除了宗人府大宗正，就是实录总裁官！这个官职与前代不同，品秩固然升了，而且附带勋衔。他的职责是整理当朝皇帝处理政务的详细记录。依照惯例，他还是该任皇帝的遗诏主笔人。
说得更清楚一点，在大顺皇朝，实录总裁官是皇帝指定给下一代的“第一顾命大臣”！如今，王肃算是熬出头了！
王淮宁得到轮值中枢的资格，则意味着他隔日到中枢参与军国要务。这不像一些部司官员临时入值，这是常年的。哪怕他见了两相、各部尚书仍要行礼，但别人不可轻视他，因为他是东宫目前唯一常驻中枢的属官。
至于王烜礼，他调入吏部更是高升，从此可以参与官员选拔，积累门生。
这一切说明：太子正式监国的日子不远了！惟有因为这个，皇帝才会大举安排。
孩子忙朝三层院子跑。三省不用客气，转回书房，伺候烜功快些更衣，马上就要磕头贺喜。
王淮宁听了几句就大步走出屋子，也不管妻子儿女了，忙到二层院子让亲随细说：原来旨意已经盖印，只等今夜诏赐王肃到宫内饮宴，届时下发。以往太子都是临时监国，等战乱、灾异过后就退回东宫读书。皇帝今年将满六十五岁，竟比祖制提前五年下了决断！
王淮宁几乎站不住……期盼的终于来了！皇帝也担心王肃身体不成，故此选了王家一子、一孙，既可考察，又备不测。王淮宁苦守东宫几年，对部司、外放的油水一概推拒，才等到这样的升迁。当然，皇帝对少年才子王烜礼终归看重。如今，二十三岁的侄子已经是从五品，比王淮宁高了一级。
王淮宁一时要去东宫给太子贺喜，转念知道不妥，只好哑忍。他甚至不敢回官署告诉父亲。因为王肃忌讳结交内官、提前刺探圣旨。他朝后退一步，心想再等等，又不知道是否该去沐浴更衣。毕竟圣旨快来了……他眼望西天，只盼着片片云朵快些暗下去，到时候就是他的“黎明”。他甚至害怕横生变故：掌控西北军权的荆王、富可敌国的赵王……这几年早就流露不臣之心。就在这个月，赵王还指使言官弹劾太子，荆王指使武将那么做。
他总觉得自己漏想什么，一时却悟不出来。无论如何，他先赏了亲随，吩咐再探。他自己还是半日休假的样子，转身回三层院子。他回到正屋，太太迎出来。欢颜原地挪动膝盖，还是没见识的嘴脸，愁着她不着边际的事！目光扫向欢颜，王淮宁心口突地一跳！他一转身，就像是看见苏勒在面前：十七岁的少年若无其事，彬彬有礼……到此刻，他回想一遍，叹了一声，恍然大悟！
欢颜没料到，苏勒这就来了。
王淮宁还没说话，外面递进帖子。王淮宁又叹气：“好了，我出去见他！”
连太太都有点懵，怎么老爷忽然不笑了，神情古怪？苏勒好生无礼，老爷还纵容他？她再一想，也觉得苏勒可怕——圣旨刚刚拟好，没有宫里内线谁能知道？苏勒恰好上门，莫非消息灵通？其他关窍她想不明白，却也猜到：苏勒绝非无故张狂，一味欺负到王家头上。
欢颜还是云里雾里：苏勒是个大侠？他居然请太医换了药，后脚就跟来退亲？她怎么想都觉得今天光怪陆离。苏勒出现开始就不按常理做事！既然这样，也许他会帮她假出家吧……她作着幼稚的美梦。
王淮宁走了，太太不知怎么处置欢颜，先说：“你回屋子里去，等着罢！”
在二层院子正屋，苏勒扶着一个武士的手臂，显然是极累，却拱手要给王淮宁施礼：“大人！”
王淮宁先骂一声：“你做的好事！”说罢，他却露出笑容，然后走到苏勒面前，张开双臂轻轻着力抱住他，好似慈父：“孩子，跑了一天，你不累么？”
苏勒身子摇摇欲倒，也是“翁婿情深”口气：“为了东宫和大人，累死在所不惜！”
王淮宁哈哈大笑，这才将他放开，审视他，道：“今天你是故意的吧？”
苏勒微笑，直言：“大人，这要感激袁督师！”
袁崇焕过世已经百年。苏勒要感激的当然不是古人，而是狂热崇拜袁崇焕、乃至刺“清狗”一刀的凶徒。因为那位“义士”刺了苏勒一刀，宫里才会派一名太医定期诊治。能派给苏勒的太医不会很风光，结果容易收买……几万两白银就够了。太医是有同僚的，他每次看苏勒之前都会搜罗蛛丝马迹。皇帝身体好不好、哪天肝火旺盛都可以从同僚表情推测。以往苏勒偶尔见到太医，如果刻意结交，就显得居心叵测。这一两个月功夫，他却名正言顺，对皇帝每天心情有了把握，而且神不知鬼不觉！能把绝境变成天赐良机，这就是苏勒多年砥砺的智慧。
苏勒与赵王的爪牙游斗已经年余，暗里打不赢，最近几个月干脆明里来，救下那对父女就是很好例子。但要打垮赵王，光凭这些手段不行，苏勒需要一股足够强大的势力。这里并非说太子，太子没有正式监国以前是不掌控权力的。苏勒最需要的是皇帝出手。
皇帝身子五年前就垮了，勉力支撑至今，还不想让太子正式监国。这是很多皇帝都有的私心。如果诸王、权臣相安无事，皇帝不会改变心意。可是，赵王没有太子之位，却咄咄逼人。这几年他操控官员、商界，志向不只贪财，染指权力之深更令皇帝不安。赵王一旦公然夺嫡，就是野心置于亲情、道义之上，威胁超过太子监国！年老体衰的皇帝没有精力处理全部朝政，为了防止赵王乘虚而入、最终危及皇位，他就要倚重“无为”、宽仁的太子。名为“客卿”实为“质子”的苏勒要对抗赵王，就得让赵王激怒皇帝，促成太子正式监国。
要让赵王充分暴露丑态很难。太子实在平和，就算赵王寻衅，他也不予争执。赵王没法吵架，皇帝怎么看出赵王狭隘与险恶？如果仅仅针对苏勒，赵王只会悄悄打击，不会将自己拉到苏勒的级别。这样发展，太子监国遥遥无期，苏勒则会在无声中毁灭……他急得结交地下帮会，却因为步辰鱼问话灵机一动：是啊，他可以大张旗鼓求娶王淮宁的女儿！
一旦苏勒跟东宫有了实质联系，赵王就会恐慌。这种时候，赵王不会贸然说太子如何，因为没有证据，他会从人尽皆知的传闻抓起，希望将“小喽罗”苏勒的势力扼杀于萌芽……自从苏勒招摇“订亲”，赵王背地就找皇帝诋毁其事。皇帝很烦：人家纳妾碍着你？郡王那点故事皇帝知道，王家女儿现在嫁不出去，找个外藩怎么不成？在赵王看来，这些都是小事，一时输赢无妨，只要坚持下去早晚“三人成虎”。他自己是皇帝庶长子，苏勒、王淮宁都是不够格的“下臣”。
问题是，苏勒故意夸张，从拜访王家官邸，到焰火传情，再到重伤之际违背常理来王家找欢颜……与此同时，他动用晋商、红莲会两股力量不断骚扰赵王麾下商号，没有大碍，只是鸡零狗碎不断，激得赵王怒火攻心，告密口气越来越激烈。赵王不能明说自己的贪赃枉法，皇帝听不出他有何“正当理由”憎恨苏勒，只觉得他无中生有、小肚鸡肠。
皇帝不会认为赵王针对苏勒，只认为赵王容不下太子、稍有关联都不放过。结果，“秋风起于青萍之末”，苏勒只需要扮演情种，就令宫廷权争稍稍向太子倾斜了……
今天早晨，太医带来关键消息：昨天皇帝躁闷难眠，已经到了最彷徨的关口。赵王没有起码的肚量。荆王手下几名武将又上本参劾太子……这些皇子个个当皇帝快要死了，一门心思夺权。皇帝半夜做噩梦醒来，忽然传太医去东宫诊平安脉。结果一行人看到太子彻夜不眠，读的是医书，亲手抄录药方，身边坐的都是杏林妙手。他将治国之道暂且不学，一心捉摸治好皇帝的肝郁……
苏勒听说这些，知道好机会来了。他“拐骗”欢颜，在大庭广众下刺激舆情：我偏要跟“东宫王家”女儿一起看戏，没成亲就打得火热。我还要当众坏你名声，让别人怀疑你雇凶杀我！他刚被刺杀，大家都议论他。烟雪园人多，肯定有亲近赵王的，他们跑马向赵王学舌。然后呢？赵王原本忌惮苏勒接近王家，一气更要到皇帝面前告苏勒、王淮宁一状。状子不大不小，罪名都好猜：王淮宁纵女放荡，苏勒结交东宫属官、图谋不轨……这一状就会深深触怒皇帝，因为赶在了不恰当的时候！
苏勒不确定自己一战定乾坤，结果太医替他探问：事情正好是这样！
皇帝不等赵王说完话，就怒斥赵王。赵王实在窝火，忍不住辩白几句，皇帝当面就下了口谕，让身边学士拟定圣旨，升迁王家三人，并让尚善监给王肃筹划夜宴……赵王几乎仓皇而退。
苏勒听见太医二次报信，也就来到王家！不能说太子监国是苏勒的功劳，情势本来到了紧要关口。但苏勒实在是推动情势发展的一个人！最可气的是，他不外小打小闹、按时接受治疗、追求女孩子！
“翁婿”落座，王淮宁慨叹：“莫非一开始就是苦肉计？”
苏勒如实回答：“那可冤枉，我意外挨了一刀！岳父大人，我只庆幸这些天看到你和欢颜的真心！”这话不能说错：他“无缘无故”调戏欢颜，他“穷困潦倒”，王淮宁都曾容他、帮他。这证明王淮宁是个胸怀大志可以共谋的人。今天烟雪园一行，官场就认定他们是死党：要做大事，仅以妾妇相托是不够的。不但把女儿许配出去，没成婚就连名节也一概托付，这才叫惊世骇俗！惟有这样，将来苏勒才能放手为王淮宁做事。
而王淮宁，此刻他不用多问：苏勒算好时间赶来就是最好的证明。这个病体支离的少年几乎无权参与任何朝政，在商界的自由就是两国补偿给他的微小特权。可是他凭着精明谋算，短短两年就成了清国正使多西琛“第一骁将”。他还用四两拨千斤的法子，将皇帝、东宫轻轻绑在他的战船上。他在谈笑之间抬高王家满门荣宠。为了上述目的，他“诱拐”欢颜抛头露面，过分么？王淮宁只叹道：“佳婿若此，夫复何求！”
他们寥寥数语，都不明说，但已定下今后方略。
苏勒道：“我坐的是平民式样轿子，免得宫里听说生疑。我想知道大人有何吩咐，我好照办。”——好一副晚辈的口气。
王淮宁一把拉着他的手，顿足道：“还有什么吩咐，你快回去修养。这几天王家就要开扮筵席，欢颜还等着你来看她！”
除了彼此表明心迹，他们现在不能做任何事，否则适得其反，会令皇帝更愤怒。
苏勒点头道：“大人知道我的心意，我就知足了。”一句话将这些天“放纵无礼”都解释完！
王淮宁叫人保护他悄悄出门，好似烜功的穷朋友，绕了几个弯子，才到一处小房子换轿，从后门回贝子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