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勒道:“我不能长时间骑马,射猎、武艺都不成。”
欢颜本来无心,听他语气平淡,虽无自怨自艾,事情本身可叹。她曾听过闲话,这时不好意思,试着开解他:“凡事都不一定。我小时候摔了一次,人家都说我一辈子不成。但是我没放弃,现在……”现在被逼嫁给苏勒,逃跑还被狠狠修理。她想到此处,没面子住口了!
苏勒看她漫无条理,想一句是一句,忽然瞪眼无语,交流比敲打石头更难。他厌倦,于是拣要紧的试探:“就是上一代颖河郡王的事?”
欢颜记起先前疑惑,点点头,便问他:“郡王一共没见我几次,贝子,你为什么知道?”
王家低调,免得担下主动造势、要挟郡王之名。其他女眷防嫌甚严。了解内情的只是太子、老驸马两处,另外如烜功等在外胡说,实属意外。苏勒想:你倒查问我!他嘴上说:“我也曾见过郡王。”这不算撒谎,但郡王与他点头之交,没提过欢颜。
欢颜信以为真,并没想到他会猜忌,当下低头,叹道:“原来如此。”
苏勒要挽回面子,索性加一句:“郡王曾送我一只猎鹰,说他外出征战,不能照顾它。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这里面含着讽刺,猎鹰是玩物!
欢颜倒“恍然大悟”,也不挑剔,点头道:“我明白了!”
苏勒抬眼看,她如释重负,当真以为他为郡王遗念才照顾她,暗自好笑。他想:她言语无味,他也该退开一步,别太纵容她,今后逐步吸引她就是。他说:“你愿意坐在这里还是快点回房间?你出来这么久,回去不要被责罚。”
欢颜想:他真难猜,巴巴走来,却忽冷忽热。她也觉得尴尬,趁机说:“我还是不打扰你了,保重!”
没了王淮宁在旁边督促,她礼数全失,径自走了。
苏勒看了更稀奇,禁不住摇头。他狐疑:她这样不通,碍红莲会什么事?
老嬷嬷深知苏勒性情,大半天不曾送来像样东西,简单包好日常用的,叫武士送来。思芹避让几回,看实在不便,干脆走出搭把手,跟武士们交谈、布置东西,大方勤谨。老嬷嬷留在府里打点下一波东西,暂不露面。王家人看苏勒竟显出孤寒,都不惊讶,只道他在两国俸禄有限,除去外面风光,内囊羞涩。苏勒静静等欢颜反应。
第二天,欢颜看二层院门还不拦自己,为了散心也得跑出来!这次她稳当,先溜去书房找烜功,见了三省照常啰嗦。三省忽然不好意思,嘴头没以往俏皮。欢颜无趣,对烜功道:“我们一起去看贝子吧,他也可怜。”若是她不见苏勒,院门没必要替她敞开,故此得交差。
烜功计算烜功、烜烈都打过照面去上学了。四房派过人来,已经走了。大房、二房还没动静。现在苏勒身边没人。他答应了。欢颜弯腰在书架底下搜刮几本闲书,抱了跟他出来。
两人到了正屋侧边卧室,思芹给他们行礼,仍退到外间去。苏勒醒着,看见欢颜毫无芥蒂走来,稍微满意。
欢颜一半惦记讨好他、将来请他帮忙退婚,一半怜悯。因为见过两次,她少了腼腆,听烜功寒暄完,就试探说:“固山贝子,我们怕你闷,找几本书给你——《三国演义》你是看过的,这里还有几本剑侠故事,另外有些戏本。”
烜功这才明白:她夹带私货!写戏之事不好贸然讲来,她先给苏勒看戏本,不说作者是她!
苏勒看他忍俊不禁,颇感诧异,目光机敏,盯着欢颜手中几本书。
欢颜故意把自己的戏夹在两本俗烂小说中间,轻轻往苏勒枕边一放。
苏勒哪有抬手的力气?
欢颜打量两下,又将书一本一本拿起,先介绍给苏勒,每本书名是什么、作者叫什么、讲了什么故事……苏勒看她拿起一本《樱海记》,她的小脸登时罩上别样光彩,却压着得意,埋头道:“这本书讲一名扶桑少年被同族谋害,流落中原,结果从下民做起,行侠仗义,结交英雄美人,最后荣归故里。”她有心细处:揣度苏勒清苦,故意挑挑拣拣,找一本与他像的。
苏勒左右端详她和烜功神色,知道别有缘故,且不问,又听欢颜把其他书介绍完。他将思芹唤到近前:“你可认得字?”
思芹道:“回贝子的话,奴婢曾伴大小姐读书,略识几个字。”
苏勒道:“很好,你安排他们兄妹坐下喝茶,就站着念几段。”
欢颜每次被人赖账,人家都说她写得不好、戏班不卖座。她气恨之余,虽得三省鼓励,毕竟猜他偏袒自己。如今步辰鱼态度成谜,烜功又打击她。家里旁人看不上歪门邪道。她想试试外人反应,却不好意思坐等,讪讪道:“我……也不好一直打扰你吧……那个……”
苏勒看她发愣口讷,此刻呼吸虚浮,比情窦初开的少年表白还紧张,心里更奇怪。
欢颜怕烜功说漏实情,更将烜功一扯:“三哥哥,你跟我一起走吧!”
苏勒一头扑到王家,已经很主动,不好强留他们,否则太过分。他默然看他们去了。
烜功痛感欢颜忘掉待人接物礼数,苏勒倒似温和内敛的君子。他过意不去,被欢颜生生扯得往外走,回身拱手施礼……未免汗颜!苏勒又是微笑致意。
欢颜出门,确定苏勒听不见,才问烜功:“三哥哥,你说他要是欣赏我的戏,能同意放我独立出去闯荡?”
烜功想:你还是不死心!气得不理她。
欢颜不知道怎么好,若说回房间太也不舍。要在这里乱晃,怕王淮宁知道打骂。她眼睛一转,看见二层院门口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乐得一跳:“钟叔——”这下嗓门大了。
苏勒在屋子里都能听见,未免一转头。
思芹听他不问,就不多话。等他回过神,她开始读书。
苏勒故意听了几页,才说:“这一本罢了,你先念下一本我听。”
思芹轮换念过,苏勒道:“从《樱海记》念起吧!”
对于欢颜写戏的事,太太并煊徽跟前人知之甚少。思芹看了“又欠我五贯钱”这等笔名只是发笑。这是外面另抄的本子,字体不同,她也认不出,便读下去。
苏勒对词曲格律不上心,不计较一二字是否拗涩。他听说出场曲是《朝中措》,也不在意。上半阙平常:
回首崖壁并孤山。
更值雪横天。
断竹东南路尽,参商转眼经年。
……
他不愿意多等,打断思芹道:“先不说词藻,你把故事讲来。”
思芹一讲,果然一个扶桑少年在本族庶出,因为离经叛道、维护生母、不得嫡母喜欢,被父兄驱逐到大顺皇朝。最别致的是,少年生来就受神鬼诅咒,虽然机谋过人,每次动用心智帮助别人都会自损三分,吐血病倒……苏勒心中一动,让思芹把紧要段落念来。作者文笔简略稚弱,却能描摹少年的病态与刚强。市井间戏文都写文武双全、封妻荫子,这一本主角受人冷落孤立,寿数难说,可是他一步步未曾放弃希望,苦苦努力,终见曙光。
苏勒看不到欢颜,只朝窗户望一眼,暗道:她却有心,并非势利、看不起我。思芹还念,他不愿被她看见神态,一句拦住:“好了,书给我,你且退下。”
思芹也不劝,伶俐地扶他侧身躺着,以便他翻书,就撤到外间去。几名武士还是默默守在邻近小屋,绝不喧宾夺主。
苏勒只道欢颜东一头西一头、早就走了。他翻几页戏文,评判道:文笔罢了,若按十成估算,作者如今只有四五成本事!故事呢?也不能说多有意义!作者不懂得掌控笔墨,该浓墨重彩的折子偶尔使不上力,无关细节都纠缠太过,生怕读者说不合理,结果反而生硬。可是它动人,大概因为它对卑微人的理解……太多戏文、小说写才子佳人天生不凡、高高在上、完美无缺。作者如系好出身,就显得自视甚高、失于做作。作者如系底层人,又显得谄媚不实,奴性十足。这个作者却写人心的彷徨,细细碎碎,起初如幽暗长夜,让读者感同身受,一点点随着角色反省,剧情也不见得轰轰烈烈,倒如东方渐白。
写戏的人是谁?莫非烜功?苏勒胡乱一猜,窗外又响起欢颜一声笑:“这招管用!”
苏勒吃惊,她这是怎么了?
他听她就在院子里,王家居然养出这样山野气质的女儿!他且放下书,叫思芹:“屋子有些热,你把窗户打开。”
思芹知道怎么回事,先给他多盖一层毯子,才去开窗,算是体贴。窗外有一树红杏,娇嫩花瓣几点粘在窗纸上,已经动人。如今风送暖意,更将花瓣吹入卧室。苏勒眯起眼睛看,床离窗子太远,欢颜站的位置又偏,他看不到,稍一皱眉。思芹也没法子。
片刻,四方视野里忽然跳入小小身影:今天欢颜还是男装白衫,头发随意一束。苏勒看她手握两把砍柴斧头,正从厢房背后空地蹦跳舞出,若非相貌殊异,简直是第二个李逵!
一名高大护院和一个俊俏小厮隔几步跟出来,轮流劝道:“欢哥儿,还是回屋后吧。”“你再这样,我们把你送回三层院子!”“小心点,看斧子脱了手,飞进窗户打着客人——”
后一句是打趣,欢颜本来不听劝,久无机会活动手脚,此刻“嘿”“哈”不休,忽然听了这个话头,吓一跳!她将头一扭,正看苏勒远远的影子!他们四目相对,她脸又红了,眼睛瞪得像铜铃,忽地将两只胳膊垂下,拖着斧子回厢房后面去了……苏勒万没料到,呆了半晌,“噗”地一声由衷笑了,伤口快要错开!
思芹想:原来贝子真正开怀是这样子。
苏勒笑了好一阵,态度更平易,道:“还是把窗户关上吧!”过一会儿,他问:“你们家少爷、小姐都爱看小说、戏本,你知道作者什么来历?”
思芹想起欢颜私逃的情形,不多嘴,道:“奴婢伺候大小姐,她不太了解这些。”言下之意还是护主。
苏勒且罢。
思芹说句好话:“欢哥儿自幼充作男儿教养,年纪还不大……”
武士们隔三两个时辰给苏勒问安,见他没有命令,都自奇怪。
这天中午,太太派人给王淮宁形容情形。王淮宁想:他若是穷,倒好辖制,便叫周全伺候,只算做亲戚娇客。苏勒看王家派的用人逐渐加倍,流水般照顾自己,暗自点头。到了下午,欢颜听苏勒竟像没法子投靠来,大为惊讶。她起了仗义念头,又走出来。家里人见她恢复往年光景,暗地摇头:虽然是关外的亲事,欢哥儿脸皮也太厚!
欢颜走去苏勒面前,这次连烜功也忘了叫,怀里抱着一堆他送的东西:“你……我没有什么好东西,这些都是你的,先给……”她心里纳闷,他也算金枝玉叶,怎么这样落魄。
苏勒看思芹背脸摆弄东西去,深深望欢颜一眼,且不说话。
欢颜心慌:你怎么又这样!
他不急,先问:“既然是写书的文人,怎么名字俚俗?”
“嗯?”欢颜不解,随便哼一声。换了平常丫鬟都懂得斯文些——答一句“小女不明贝子所指何事”。
苏勒看她还是怪摸怪样,压着笑意:“又欠我五贯钱,这是什么意思?”
欢颜“嘿嘿”一笑。
苏勒想:里面有你的便宜不成?你很高兴?
欢颜道:“嗨,你不知道,因为现在写戏的多,骗子也多——”
“此话怎讲?”苏勒看她跟自己熟了,露出不拘小节的习气。随后,她在床边椅子一把坐稳!
欢颜浑然忘了不妥,挽了挽袖子,拿出说书先生一样姿态,道:“话说,当今太平盛世,歌舞繁华,各路杂戏在市镇日夕上演,百姓和戏班都图新鲜。积年老文人为了生计,固然与戏班合作写戏。很多读书的少年因为自己爱戏,也在闲余时间写来。他们起初八九岁、十二三岁,写的戏自然不能看。但学上几年,到了十五六岁,书香门第子女都能写出好文章。贝子你算算,大顺皇朝这样少年有多少?”
苏勒听她讲故事就换个样,侃侃而谈,眼睛又一亮:你这小姑娘居然花样百出!他点点头。
欢颜又道:“所以啊,那么多写戏的人,不管本名、化名彼此不好重复,取名岂不难了?”
“这也是了!”苏勒一笑,心想,你于礼数全然懵懂,说这个倒在行!
欢颜道:“这就是化名字数越来越多的原因——开始大家都叫某某山人,某某居士,后来重名太多,新人入行只好别出心裁,五六个字,七八字,什么化名都有!我知道有个写小说极漂亮的人,化名叫做‘秦时明月汉时关’——他写明朝王爷的事,鸿篇巨制!另外还有‘老子就是钟意番薯’,凡此种种都是化名。”
苏勒点点头:想来你十分爱听热闹,才会如数家珍。
欢颜话锋一转,又道:“当然,我说那些都是名手,投在一家‘起航书坊’,因为书坊买卖大,印书卖钱皆有保障,每月还有定额贴补。”
“唔?”苏勒听她说得这样细致,一挑眉。
欢颜来了兴头。她本来“四海之内皆兄弟”,提起爱好与辛酸,一时忘了提亲、小妾,又道:“可是有些文人就惨了!他们没有名气,不了解世情,出道就被不法掮客、书商欺骗,写了戏本被赖账,三年五载收不回钱——贝子你想,所有识字的人都写戏、写小说。好多人还是玩票,不在乎钱。如今润笔自然便宜!有时写一本戏只有三五贯钱,掮客收了稿子只给十分之一,剩下数目要等戏班开演才付,最后借口戏不卖座、把余款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