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年,再到欢颜生日,郡王却找到王肃的官署。
这次郡王已满十岁。朝廷礼法,世子要到十岁才能确立,免得养不大。郡王两岁获封,朝廷并不留心、不知他会否夭折。如今到了年纪,他喜读兵书,得到皇帝喜欢。皇帝下旨让户部破例,未成年的宗亲食禄原本减半,现在给他发全额,再如历事五载的宗亲常例、予以翻倍。有些得力宗亲凭功劳实领五倍、十倍的年俸,郡王自然不及,但一年也有三千两白银。
薪俸都是国初制定,但年深日久,银矿与海外流入银两增多,京师与外地物价差距增大,需以恩俸调整。一品官员年俸二百两,禄米二百斛,三品官员年俸一百五十两,禄米一百五十斛,约合年俸二百两不足。京官皆发双俸,功勋卓著者追加恩俸至四五倍。东宫属官绝少机会立功,朝廷为安国本,一概发与三俸。王肃年俸实合六百两,加上日常恩赏,加上王淮宁一年实领一百六十余两,王淮安一百十余两、王淮宴七十余两……合族之力超过少年郡王,如今却不成了。
官邸门房跑来回报,说郡王鲜衣怒马,扈从百余人前来。连王肃、带王淮宁、外带一直在户部为官的王淮安一起出迎,郡王下马便笑。王肃虽觉不妥,但看郡王十岁即有老郡王的风骨,个子长高一些,英姿勃勃,大为感慨。
如今皇帝要去辽东战场巡视,定了郡王同行。郡王寒暄几句,借故道:“我虽为宗亲,也是大顺铁血男儿,言必信,行必果……”影射何事,大家心照不宣。
王淮宁眼热心跳。
王淮安心道:我小时候就斗不过他的心机,真是可恨,借着傻丫头爬上去了!
王家虽然门庭冷落,不好与外官结交,也不如其他官员杂项贪墨、“十万雪花银”。一旦太子即位,他家却是辅国重臣。郡王俨然已是名将坯子,最敬太子,将来保不定擎起一方军务!王淮宁盘算打准,将来族中最大、入主相位的不是他么?
老宫女也到私宅看了欢颜,问她读书、针线,她答得很乱。但她渐渐理清因果,知道老宫女是郡王派来,给她撑腰,就凑近耳边小声说:“我给你家那位哥哥存着一样好东西,你带回去给他,让他别记着小时候的事了,又不怪他,谢谢他派你护着我,不让她们弄残我的脚……”
太太疑心那是诉苦,但看她毫无愤恨之意,念及她不要强,稍稍放心。
欢颜从袖子里扯出小小一只画本,鬼祟塞入老宫女手中:“老爷说女孩不能跟男孩一样,这个不让我看了。我从书房偷拿出来,可给你家那位哥哥吧!”她积习难改,如今不请粗使婆子吃肉,却将东西动辄分给三省,思忖郡王虽然只见几面,也算自幼有恩情的“兄弟”,就将挨打的事忘了、私相授受“惠及”郡王。当然,她与三姨太月银一共半两,用度常被克扣,得用月银置办。她的东西多是胡乱淘摸的。
老宫女不知画本说什么,带过回去问识字的人,赶巧了:说的是《三国演义》!她听说那是男儿行军谋略之事,心花怒放,等郡王回府立刻呈上。
郡王十岁就要上战场,只有他迁就皇帝,哪有人处处照顾他?老宫女觉得心疼,正要安慰他,就如实描摹出来。
他悬心三四年,忽而听说欢颜头脑明白……喜得抚掌大笑,信口道:“女孩怎么了?她有男儿气概倒让人放心……何必拘束她!”这也是孩子的言语,不看重规矩。他怜惜欢颜,多半疑心她傻了,发觉她六岁能读画本,忽然意识到自己“自作多情”。故此,他语气一顿,心里惭愧:我平白问王淮宁要人!
老宫女看他耳朵都红了,心中叹息:好个人小鬼大的郡王!你胡乱插手,让人家天足,莫如坚持到底吧——小姑娘竟爱看打仗的事,不是老天配给你的?遂道:“郡王安心出征,奴婢常去王家就是,必然不使他们拘束欢颜。”
郡王说好,“不管怎样,我总是摔过她一次,连累她被人传说是傻子……”他几乎强找理由,对老宫女道:“为这个,你也帮我看顾她,别让她受委屈。”
皇帝亲征的队伍二月底起行,临行前赐了郡王一匹小马。他却将小时候玩过的弹弓之类整理一箱,叫老宫女给欢颜送去。“投桃报李”似乎逾矩,但郡王初次远行,不知道是否真会参战,心中也忐忑:他再不是小孩子了,自己有个了断。他若是遇上意外、甚或死了,郡王府从此绝嗣,也不能再庇护欢颜,能给人留念的只有旧玩具!既然说不准明天,他索性大张旗鼓,让她逍遥半年再说。
太子留京监国,詹事府登时万众瞩目。王肃虽然避嫌,有些中下官吏也登门奉承,对王淮宁比王淮安更客气。王淮宁得了意,哪里还犹豫?他命令太太不必再管欢颜,只随她把蹴鞠、弹弓学会——送给郡王的“玩意儿”,凭着郡王喜欢罢!
其实郡王只希望欢颜自由自在。但“上行下效”,王淮宁照着官场巴结的习气,大肆夸张。他竟定下时日,让欢颜加紧练习,“等郡王回京之日须有小成”,旁人哪还拦得住?至于游戏有无磕碰,反正郡王不在乎欢颜头脑如何,那就随便吧!
欢颜本来心宽,骤然受了纵容,越发不拘小节。她又到书房乱翻,翻够了,就到院子里拿弹弓打树叶——小鸟却不舍得伤害。打完树叶,她踢蹴鞠,自己没意思就拉上三省。到了晚上,她挑灯还看画本,什么武松醉打蒋门神、孙悟空大闹天宫,除了春宫以外少有不看的。看到画本里的英雄武功高强,她就手舞足蹈,幻想自己也是好汉。她拉着三省假扮姜太公,自己头裹毛巾、插一根鸡毛算金冠,模仿武王伐纣……几次没意思了,干脆找钟叔学武功。钟叔敷衍她,她也学不利落,混个好体格。
既然踢蹴鞠,球有时候上了房顶、树顶,她等不得钟叔帮忙,将爬树登梯也学会了。她爬上去,还要抱着树干、房檐往外看,偶尔看见别人家的仆役、小厮走过,就看出神。人家蓦一抬头,被她吓一跳!
王淮宁没料到她野成这样,偶尔问太太,太太说:“这不是老爷的意思?”
“卖女求荣”终归不光彩。王淮宁想一想,吩咐给欢颜换男装:一则顺应郡王的心思,二则方便她淘气,三则……外人看见只道是亲戚家的小子,不会推测内幕。难得欢颜忘性大,把以往所受欺凌、屈辱全不在意,仿佛天生就是这样自在、对家里一切人笑嘻嘻的。
半年后郡王从辽东回来,一路并没遇上血战,只随皇帝检查了布防,见识却不同。皇帝准他三天假,随后就要到禁中武校场参加操练——弃文从武已成定局。他心潮澎湃,回家换了一身衣服就纵马来到王家花园外,已经是十一岁的少年,将侍卫远远甩在身后。
欢颜坐在园中一棵树上“瞭望”,正指挥五个小丫头“打埋伏”、“三国演义”呢。她蓦地看见郡王,心想:听说他上战场了?听说他是皇帝的亲戚?管不了许多……笑着挥手。郡王也被她吓一跳!心里叫苦:你可别摔着,又变傻子。
欢颜好像壁虎一样,四肢乱动,从树上爬下来,也不跟人商量,走去开花园侧门。看郡王还楞在当场,她想当然走出去……
郡王下意识跳下马:“你……”
欢颜大笑:“你可活着回来了!”
一句话打动郡王,他们四五年没正经说过几句话,相对而笑。他看她浑身粗布衣裳,爬树磨得稀烂,也不顾旁的,只关心道:“你怎么穿得这样?”
欢颜道:“没法子,衣服三天两头扯破,只好换了粗使小厮的衣裳——这是玩,平时还是很阔气的。”
别人看见了,因王淮宁有令,先不来打扰。郡王原要叮嘱她几句,却没名分,只说:“你好好的吧!快回花园里去!”他脸上滚烫,纵马离开,心想:焉知一生就与一个女孩子相连,是这样一种因缘?她倒开朗,又是从小见过的。
太子监国期间处事稳妥,东宫属官都受了奖赏,虽然再次卸掉朝政,上门奉承的官员、商贾并没断绝。太太看王淮宁日进,心想丈夫将来若做丞相,庶女做个郡王小妾只算平常。她找机会对三姨太说:“贤妻美妾,讨得郡王欢心要紧,只是看着点欢哥儿,玩耍时护着面皮,别大发了破相就好。”这是弹压之辞。
三姨太毫不反抗,诺诺道:“我只怕欢哥儿不够机灵,将来郡王妃不喜欢她,倒不如……”
太太一笑,心里讥刺:活该母女都是这命——她本以为三姨太蠢蠢的,二姨太必然挑衅,兔子急了也要跳墙,三姨太早晚反抗,两下闹起来,王淮宁一概不喜。谁知三姨太不管怎么受气都能忍受,挨了数年。
太太嘴上说:“哪容推托?”
家里几个恶仆原本受命于太太,至此不必“磨砺”三姨太、指望她与二姨太打架了。二姨太也不再名目张胆欺辱三姨太,却悄悄使手段,让人狠命放纵欢颜折腾、盼着她过火出事。
此后数年,王淮宁渐渐有些人望。太太明面骄纵欢颜,实则将她孤悬花园、亲戚往来很少带她。为了王家声誉、何况欢颜要给郡王,王淮宁也不对旁人提起这个庶女,只等郡王长大、看军功多少、再决定如何相处——郡王只是讨好太子的一个棋子,王淮宁还有别的营谋呢。三姨太和欢颜母女待遇虽然好些,仍是有限。老宫女偶尔来,倒是欢颜做“假小子”的保障。
太太担心三姨太再生育,若是儿子,恐怕危及烜勋——烜烈虽然开蒙,却没天分,不受王淮宁看重。她又买了一个年轻姑娘,不知是否受到“烈药”一语启发,吃准新人不能生育。那个女孩子受宠四年,熬老花园两张红颜。等王淮宁不再记得旧人,她就掉井死了。
郡王着实令人惊叹。他十二岁随猎西山,射取一只黑熊、一条狐狸。他十三岁成为荆王麾下,远赴西北。十五岁那年,他临机决断,率领一支孤军突围,随即闪击敌军后方,捕获汗王的亲眷。
十六岁生日过后,他回京师找了欢颜一回,因为皇帝给他赐婚、将汗王的女儿定为他的正妃。这为他平定西北甚至独当一面打下基础,却令他惆怅。他们见面的时候,欢颜还惦记玩——毕竟是十二岁的孩子,胡打海摔,无所用心。她都不知道自己许给他了,还当他“兄弟情深”,没来由给他讲些戏文。
郡王看她拿出自己写的戏,大吃一惊,觉得她文墨一下子好了。虽然还是没心没肺,异想天开,她不再以“傻瓜”自居,眼睛里莫名闪着光,似与他无关。他一笑:小女孩爱热闹罢了,长大些才知道正经事!
他静静回府,过几天鲜花着锦,迎娶那位小公主。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从一开始,欢颜注定只能做他的妾侍。若是想庇护一名“宠妾”,他只能更努力收复失地,博得龙颜大悦。他婚后三天就赶赴战场,公主在十个月后诞育一名男婴。如果汗王和王族其他男人战死,这名男婴也有资格继承汗位。
十七岁那年,颖河郡王薨逝——不是在战场上,而是立下新功回到京师朝贺,马上就要独立带领十万大军、襄助荆王的关口。离京前他随御驾行猎,树林一转,离了众人视线,结果被猛虎袭击,胸腹破了一道深深的口子。虽然救回宫中,他还是在半个时辰后不治身死。
欢颜被宫里叫进去,见了他最后一面。那也是她唯一一次入宫,在皇帝寝宫的侧殿罢了。宫里乱了两个时辰,最后才将她送回来。
她到家大哭:“大家兄弟一场……”
王淮宁猛击她的后背:“他是宗亲,怎会是你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