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生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床上度过,而这三分之一的时间又有多少是在梦中度过呢?怕是没人真正说得清。因为有些梦只留在梦中,当你醒来只余一片空白,或是仅在脑中残留一丝若有若无的痕迹。
谢忱刚去世的那两年,孟衡几乎隔几日就会在梦里遇到他,有些似乎是往事的重演和再续,有些又似乎是隔了时空、很不真实。外婆刚去世的那一个月,孟衡却一次也没能梦到她。她无法解释这是为何。而她同样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搬到花间苑的第一晚会梦到外婆。梦里的外婆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在满是兰花的山谷中漫步着,孟衡站在山崖边,一眼就认出了她。梦里的孟衡终身一跃就飞到了花丛中,外婆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前方。她轻声唤了句“阿婆”,前面的女子微微回头,笑道:“囡囡你来了啊——我和你阿公等你很久了。”
很孟衡相比,元商则是一个少梦的人。这么多年,他从不放纵自己去思念任何人。也许正是因此那些离他而去的人连他的梦都不曾造访过。可是,不知为何,在花间苑留宿的那夜,他竟梦见了许多人,许多他想思念却一直不敢思念的人。他看到了那条名叫“旺福”的大黄狗,它还是和以前一样窝在堇花槐下,元商只需轻轻拍两下手它就飞奔到了他的怀中;他看到了大哥和大嫂十指相扣,坐在堇花槐下,静静地看着自己练剑,“少丞,方才反身刺还是欠了几分力”,他听到大哥的声音一如往昔温厚;他看到岚曦蹲在兰花丛中,手中执着水瓢,他小心地唤她的名,她回眸浅笑,比世间所有的景都要美。
梦,之所以为梦,是因为总有醒来的一刻。可是,有人言:浮生若梦。那么当你从梦境中醒来时,面对相对的现实,恍然间生出一种从一个梦境到另一个梦境的感觉也不无可能。
建德二十二年正月初一,当孟衡睁开眼睛时,映入眼帘的是元商那张俊秀的脸,她却有在梦中的感觉。思绪似乎一瞬间插上了翅膀,从意外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从与眼前男子相遇的那个时候开始,绕过雁回桥、风语亭、星霜阁来到花间苑,直到最后停留在昨夜躺在他怀中的那一刻。
孟衡只觉心一会儿烫一会儿冷。她的脑袋仍在飞速运转,分析目前这个情形。直到“酒后乱性”四个大字悬在脑中,挥散不去。孟衡深呼了几口气,小心翼翼地用手将被子撑高,打算探头进去望了一眼。
谁知她方把头探进被窝,就被旁边的元商一把抱进了怀中。可怜孟衡的脑袋被闷在黑漆漆的被子里,什么也看不清。
“看什么呢?”元商闷声笑着问道。
孟衡本就有些起床气,眼前的状况又让她有些着急上火,被元商这么一折腾,瞬间就被点着了。她气鼓鼓地嚷道:“放开我!”
元商却笑得更欢了,他隔着锦被轻抚着她的脑袋,像哄小孩一般说道:“乖了,你都是我的人了,我以后都不会放开了。”
孟衡闻言,瞬间停止了动作,连带思绪似乎也停滞了。他的人,他说自己是他的人。话里的意思,孟衡是懂的,但是她还是不敢去信。她纠结了这么久的事,难道几壶酒下肚就将她的考虑、她的理智都冲垮了?
“我——我们昨晚——”孟衡的声音从锦被下传出,有些闷闷地感觉。
元商伸手揭开锦被的一角,恰好露出孟衡一张小小的脸。他俯身,猝不及防地在孟衡额上印上了一个吻。孟衡又是惊了一跳,眼睛瞪得越发大了。
“你猜得没错。我们昨晚已有夫妻之实。”元商看到怀中的人脸色变成绯色,而后又慢慢变得煞白。他唇边的笑也随着慢慢加深。
孟衡的记忆还停留在昨夜的后院,而元商抱她进屋之后的记忆竟是半点都没有。可是方才元商说话的时候,孟衡手微动了几下,却是感觉到锦被下自己的身体是赤luo的。当酒醒、梦醒后,理智慢慢回归,孟衡终于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怎样一种困境。
是的,她是新时代的女性,对古人看得极重的女子的贞洁并未有什么执念。可是,她终究是个传统的女子,她从不在这方面放纵自己,如若不爱,如若没有过一辈子的打算,她是绝对不会和一个男人滚床单的。
那么,现下是怎样一种状况呢?孟衡在心里问自己。她爱眼前这个男子吗?应该是爱的,不然她怎么会因为花间苑以前的主人,因为扶风阁的画棠,因为刁蛮的昭瑾公主而生气呢?那么她想和他过一辈子吗?这个问题她是回答不了的。因为她没有自信,没有能和他过一辈子的自信。
元商见她目光停留在锦被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轻轻弹了下她的额头,笑道:“不要胡思乱想了,我是一定要娶你的,也是要和你过一辈子的。”
孟衡不可置信地望向他的眼,那里竟是有难得一见的真诚与温柔。一时间,孟衡也分不清到底是真还是假。
元商又将锦被盖在她的头上,说道:“好了,今天是正月初一。有不少人来府上拜年,我得赶紧起来了。你再睡会儿。”
孟衡本来脑袋就一片混乱,干脆不说话躲在被中。她只听得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想来是元商正在更衣。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没了半点声响。孟衡这才掀开被子。
周围的陈设是陌生的。孟衡却无心去研究,她才撑起身子,就看到榻上凌乱的衣物,内心又受到了一阵冲击。
现在的孟衡多希望这一切是梦,而方才的梦境才是现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