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琼楼回文睿王府的路上,一弯残月升了起来。原来已到了午时,街上空荡荡的,看不到白日里的一丝丝热闹。一辆马车哒哒地行在青石街道上,踏月独行。
苒翠已是困极了,倚着靠背打着瞌睡。孟衡倒是精神得很,她一直捧着那方八卦盘,细细地瞧了一路。从第一层中泱天池到第十八层天盘六十四卦六亲爻度,孟衡仔细瞧了个遍,可惜那八卦盘上的字很多她都认不来,因此颇为郁闷。
“姑娘,到了。”侍卫在帘外说道。
孟衡这才将那八卦盘收了起来,叫醒了苒翠,拎着食盒下了车。那原本装得满当的食盒已经空了,孟衡拎在手中莫名有些失落。那些费尽心思做好的梅花饼最终都进了宗信的肚。虽然孟衡很是感谢他带自己上了琼楼,还送了自己一张琼楼的永久通行证。可是,她当初做饼的时候满心想的都是元商吃了以后的反应。结果却都是一场空。
“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饼,太好吃了!姑娘你的手艺真好!”宗信如是夸奖她和她做的饼,太模样纯透得很,连欢喜都没有半点虚假。
若是元商,他定不会是这样的反应。在孟衡的想象中,他或是淡淡地道一句谢,或是笑着调侃她是不是花了很多心思。总之,她想过很多种元商的反应,却没有一种是会如此直白地说出喜欢或是不喜欢的。
孟衡收紧了握着食盒的右手,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苒翠跟在她身后,哈欠连连。往日早早就关闭的府门今日到这个时辰依旧开着。孟衡不知道是为了等她们,还是为了等那位留在公主殿中的王爷。
孟衡不知道的是,元商和夜方到亥时就回来了。
元商是被夜扶着下的马车,进的府门。守卫府门的侍卫看得分明,自家小王爷脸色煞白,且有一些慌乱。侍卫们都惊得很,因为他们已经许多年未见过自家小王爷这般模样。
谁都知道文睿王府的这位王爷自小机敏聪慧,14岁就随父兄在沙场历练,18岁被封为世子,22岁承文睿王位。永宁城里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说起这位少年王爷,都不得不叹一句虽风流却也是少年英才。可是,除了文睿王府少数人,谁又知道这样一位小王爷也有过一段躲在兄长身后撒娇的历史呢?
“哥,怎么办,要是父亲知道了,我肯定少不了又要挨一顿打。”那时候元商不过十二三岁,调皮得很,常常在外面惹是生非,回了家却又怕被父亲知晓。
元湛年长元商三岁,是嫡长子,在所有人眼中他将来定是要承了文睿王王位的。正是因此,前文睿王元博自小对他都很严格,按一个优秀的继承者来培养。这也养成了他稳重宽厚的性格。他对自己的这个弟弟从来都是护得周全,只要不涉及原则问题,什么事他都能帮忙解决。
因此,以前文睿王府里的侍从们经常见小少爷哭丧着脸拉着大少爷的衣角撒娇,而大少爷总是会摸着他的发顶安抚道:“少丞莫怕,有哥哥在。”
恐怕连一向板正的庚叔说到以前的事儿都会叹一句:“那时候的时光再也寻不到了~”
夜守在星霜阁前,想起方才元商将自己赶出时的场景。虽然元商泡在梦仙池,靠内力散出了些逍遥散的药力,可是夜很清楚要完全解了药力还是要靠解药的。可是,元商的脾气他也清楚。他不过是问了句要不要请太医,就被元商骂了一顿赶了出来。
虽然这么多年,这位小少爷承担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可是,夜知道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固执得很,有的时候比自己那位胞弟还要孩子气些。只是,大少爷不在了,这些孩子气,这些脆弱与固执他又能给谁看呢?
转念,夜又想起元商刚进闲云苑时,就吩咐当值的丫鬟韵红,要她去西厢传个话。结果那丫鬟却说西厢的孟姑娘和苒翠酉时就去了琼楼,一直未归。
夜还记得元商听了以后脸色更加不好了,甚至还咳嗽了起来。以往,夜也没少爽姑娘的约,可夜从未见他哪次同姑娘解释过,更别说对姑娘的行程这般上心了。
正想着,就瞧见韵红匆匆地进了闲云苑,朝他躬了躬身道:“夜公子,奴婢奉少爷之命一直在西厢守着。方才奴婢见孟姑娘回来了,特赶回来禀告。”
“孟姑娘可有什么异样?”夜问道。
“嗯——”韵红偏头想了想道:“要说姑娘与平日有什么不同的话,奴婢瞧来也就是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个八卦盘。”
“八卦盘?”夜闻言也颇觉奇怪。
“是啊,那东西不都是方术道士用的吗?孟姑娘拿着是有些奇怪。”韵红和苒翠年纪差不多,也是一同入的文睿王府,性格却要相对细致沉静些。
“我知道了。我这就进去告诉少爷。时候不早了,你先去休息吧。”夜说罢,韵红就退了下去,他也转身进了星霜阁。
夜才到二楼拐角处,就听内屋传来元商不满的声音:“不是让你不要进来吗?”
夜止住了脚步说道:“公子,孟姑娘回来了——”他略一停顿,还是决定将八卦盘的事儿禀告元商,“手上不知为何多了一方八卦盘。”
内屋许久没有声音传来,就在夜准备离开的时候却听到略显迟缓的脚步声从里面传来。
元商披着一件玄色大氅,里面只着白色回纹镶边深衣。他的脸色还有些苍白,头发没有挽成髻,随意地散在肩上。
“随我去一趟西厢。”元商说着就走到了夜的身前,转身扶着栏杆下去了。
夜面上很是震惊,却没有再说什么,举步跟上了元商的脚步。
从闲云苑到西厢虽要穿过璃湖,平日里走过去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而这次,夜跟在元商身后却足足花了两倍的时间。若是世人知道文睿王元商被逍遥散折磨得如此虚弱,怕是免不了成为一番谈资了。
西厢的院门半敞着,院门口悬着的两盏四角兰草雕木灯笼,隐约还能听见院内的人声。
“姑娘,夜深了,该睡了。”苒翠的声音脆而亮,听得很是分明。
“苒翠,你先去睡吧。我还不困。”孟衡的声音柔而淡,要紧着些才能听清。
“姑娘,夜里凉得很。您要是不困也要进屋里去啊。”
“我想看看这月亮,你就让我在院里站一会儿吧。”孟衡的话传入元商耳中,他仿佛能透过那道院门看到她抬头凝神的模样。
“那我去给姑娘取件披风。”苒翠说完,急促的脚步声渐渐在院内远了,想是进屋了。
没一会儿,苒翠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姑娘,那苒翠先去休息了。您也早些睡,有事儿唤苒翠。”
“好。”孟衡答道。
元商慢慢走近院门,轻轻抬手推门入内。夜立在院门口,没有再跟进去。
许多年后,孟衡仍记得那日的月亮虽是峨眉月,不如满月那般美满,却格外的亮,比起她与元商相遇的那日还要亮。
只听得院门“吱呀——”一声,孟衡垂眼就瞧见元商染着一身白月光朝自己走来。他那一头青丝部分散在胸前,俊美的脸庞上映着月光,白得有些骇人。而他偏生扯出一丝笑,唇边两个深深的酒窝似是也盛满了月光,清冷却又温柔万分。
“听说你和苒翠去了琼楼?还带回一方八卦盘。”元商一直笑着,眼却望着孟衡右手里的那方八卦盘,冷得如月光。
孟衡本被他的模样迷了心,被他一问倒是回过神来看清了他没有笑意的眼,忽觉好笑得很。是了,他是王爷,就算爽了约也可以这般反过来质问自己。可是,她孟衡从不是豫国子民,又凭何要屈于这些呢?
想到这儿,孟衡只觉血气上涌,却还是敛声道:“我们是去了琼楼。也带回了一方八卦盘。有什么问题吗?”
元商走到他面前,步子却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他离她不过一尺的距离,孟衡能感受到他炙热的呼吸,还有他眼里翻起的波澜也看得清楚。
“你们进了琼楼。是宗信让你们进去的。那八卦盘也是他给你的。你们何时相识的?”元商三句话都是肯定语气,因为那八卦盘他只需一眼就能瞧出非一般人所有,那盘上刻的烫金字还有中泱天池上刻着的衔尾螭龙分明是司天台的标记。
孟衡听了终是忍不出笑出了声:“我连这些都得同王爷交待清楚吗?我们的关系还没到这份上吧。”
元商没有再说话,直望着她笑得花枝乱颤的脸,那双眼微眯着,隐约有点点泪光,唇边的一对梨涡依旧美得不可方物。
那一瞬间,不知是因为月光太美,还是佳人太美;不知是因为逍遥散的药力还未完全散去,还是那涌上心头的隐约怒气。元商好似着了魔一般,自己的身体好似一瞬间住进了另一个人,一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他一把抓住孟衡的左手,臂上微一用力就将她拉到了自己面前。
两人之间的距离更近了,左右不过一拳。孟衡这才察觉到他的异常,就算是在阴影中他的脸也苍白得很,还有那滚烫的呼吸,一切都不正常。但是孟衡不知道,她自己的心跳也快得,连带着呼吸也发烫了。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又仿佛不过须臾之间,元商的唇贴上了孟衡的唇,柔软而炙热。元商的右手抚上了她的颈项,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掌心的纹路摩擦而过留下的印记。
也许就是从这个月下之吻开始,一切都脱轨了,情也好,爱也罢,一切都如覆水难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