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皇宫,深夜。
一位身穿黑色袈裟的僧人徐徐走进奉天殿中,站定在端坐在龙椅中的朱棣身前的台阶下。
朱棣见这僧人到来,即令左右宫女太监退下,只留下身边几个亲信的侍卫。
“你来了,知道为什么朕突然叫你过来吗?”
“恕贫僧妄自揣测圣意,皇上诏见贫僧,定然是因为那具所谓的建文帝焦尸。”
“哈哈,不愧是朕的黑衣宰相。道衍,你果然也看出了那具焦尸身上大有问题。”
这位黑衣僧人便是朱棣的亲信军师,为靖难之役出谋划策的姚广孝,法号道衍,其人老谋深算,对朱棣忠心不二。
“若是建文帝并非找了一个受阉之人来代替自己被焚,或许贫僧也会相信那具焦尸是建文帝。”
朱棣点了点头,说:“不错,朱允炆竟然用这种如同儿童想出来一样的伎俩来蒙骗朕,真当朕只是区区一介武夫?不过如今朕该怎么做?朱允炆焚身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座金陵城,一些对他死忠的臣民大多已经随他自尽,那些摇摆不定的官员也都定了心,受诏前来拜见朕,表示忠心,守城的将士也都纷纷缴械投诚。若是此刻传出朱允炆并没有死的消息,恐怕会突生变故,朕好不容易坐稳的龙椅,也怕会摇摇欲坠。而且朱允炆恐怕早已逃之夭夭,遁于民间,这才是最大的隐患,此人一日寻不到,朕便一日不得安宁。道衍,依你看来,此事如何处理,才能在保住朕的皇位的同时,找到朱允炆?”
道衍思虑一番,答道:“依贫僧之见,此事虽难处理,但也不是无法处理,贫僧倒是有一计。”
朱棣脸上冒出了藏不住的喜色:“你已经有了计策?还不快快给朕讲来。”
道衍狡黠一笑,说“皇上,这世间之人,有几个亲眼见过建文帝?”
朱棣答道:“见过他的人,只有宫里的人,还有京中的官员,以及遍布天下的朱姓藩王。道衍,你为何问这个?”
道衍继续说:“贫僧听闻今日攻城之时,一些钦犯趁乱逃出了京城大牢,皇上不妨将那些钦犯的画像做成通缉令发放到大明一十三省下辖各州县,严格盘查。而且在京城之外的地区的钦犯通缉令里,加上一张画有建文帝画像的通缉令,将名字改成他人之名,同时下令抓到这些钦犯的地方官员把他们直接押送至锦衣卫所。这是最好的办法,宫里有皇上坐镇,不会出事,而京中的文武百官不会管京城之外的事,那些王爷更不会关心钦犯,锦衣卫指挥使也已经换成了皇上亲信的纪纲。这样一来,皇上就可以安心地在京城里等待建文帝被捕的消息。”
朱棣听罢道衍的办法,笑道:“不错,果然是个好办法,黑衣宰相果然名符其实。道衍啊,论智谋,你称第二,天下便无人敢称第一。明日一早朕便下令,全国通缉'钦犯'朱允炆,除非他逃出大明疆界,否则朕无论如何都要抓到他。”
道衍淡淡一笑,说:“那建文帝通缉令上的名字,不如皇上亲自起一个?”
朱棣想了想,望着龙椅上方那块刻着“君主华夷”的代表大明皇权的金匾,一字一顿地说:“洪,子,炎。”
京城以东一百里外,子时。
此时的朱允炆,已经在京城往苏州的小道上连续走了五个时辰。
他的脚上已经磨出了许多血泡,却仍然拄着一根捡来的树枝疲惫地朝着苏州的方向走去。因为他也知道,自己做的这一出焚身的戏,被朱棣这只老狐狸看穿也是至多几个时辰的事。朱允炆走慢一步,就多一分可能会被朱棣抓住,必须尽快到达京城东方四百里的苏州。
一路上虽然顺利,没有遇到林间的猛兽或是剪径的强人,但五个时辰的奔波,已经快是朱允炆的极限了,毕竟他今天之前还是帝王之身,从没有用自己的脚走过这么长的路程。
要是有一间客栈就好了,朱允炆心想,他已经累得顾不上考虑朱棣抓到自己的可能性了,以他现在的体力,最多只能再走小半个时辰。
可是这荒郊野外,哪里来的客栈呢?朱允炆长吐一口浊气,双目紧紧盯着前方黑暗得几乎看不见的山道,继续一步一步走下去,准备走到再也走不动的时候,再原地露宿一夜。
仿佛间,朱允炆看到前方竟有一点灯光,他揉了揉眼睛,又往前走了几步,才确信这不是自己的错觉,前方有一个路口,路口边有一座两层小楼,那就必然是一间客栈了,毕竟没有人会把自己的住宅建在山路的路口边。
朱允炆不顾脚上的疼痛,丢开手中的树枝向着那间客栈奔去,到了客栈门口才停下脚步。
此时是子时,这间客栈竟然还没打烊,开着大门,灯火通明。
朱允炆抬头一看,客栈大门上方的牌匾上写着“鸿程客栈“四个大字,他再把目光向客栈内部望去,大堂里仍然有几桌三三两两的人在喝酒,看他们的打扮,不像寻常百姓,应该是江湖中人。
朱允炆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客栈,生怕得罪了在座的哪个江湖人士,但那些人看都没看朱允炆一眼,好像在他们眼里,朱允炆就像一阵吹进店里的风一样。
一个小二看到了朱允炆,连忙放下手中的活,拦在朱允炆面前,十分轻蔑地说:“小叫花子,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有钱吗?没钱就出去,别扫了诸位客官的酒兴!”
朱允炆还没来得及开口,左边角落里的一个声音传了过来:“小二,别狗眼看人低,你看看这位小哥的鞋都渗出血来了,看来是走了很久的山路,你让他歇一会儿,我想没人会介意。如果实在要他花钱才许他待在这儿,就给他来碗饭,再来两盘菜,算在老子账上!”
朱允炆和小二同时望了过去,只见声音的来源是一位一身玄黑色锦袍的男子,身后的墙上倚着一把长柄钢刀,由于角落里灯火晦暗,看不清那男子的容貌。
朱允炆连忙对着那位男子说:“不必大哥费心了,我身上有钱。”说罢,掏出吴爷给他的钱袋,里面是一堆碎银子,共有二两。
“给我来点饭,再弄几个你们店里的招牌菜,再来一壶酒吧。对了,我还要住一晚,最差的房间都行,你看这要多少钱?”朱允炆问小二。
小二一看朱允炆手中的钱袋,眼睛直冒金光,说:“客官,您早说您有钱啊,我看看,您这一共是二钱银子。”
朱允炆拿出二钱银子,递给小二,小二接过钱,去干活了。
朱允炆望了望之前为他说话的那个男子,发现对方也在看他,朱允炆紧张地迎上那男子的目光,说:“多谢大哥帮小弟说话,小弟初到此地,没有几个朋友,所以想请大哥喝一杯,咱们认识一下,交个朋友,你看如何?”
那男子笑了笑,说:“好啊,我一个人喝酒也闷得慌,不妨和你聊会儿。”
朱允炆松了一口气,走过去坐在男子对面,这时才看清楚这男子的长相,此人戴着黑布头巾,面目英武,留着小胡子,左脸颊上有一条细长的刀疤。
朱允炆自报家门道:“小弟名叫洪子炎,从京城来,往苏州去,听说那边富得流油,想去见见世面。”
男子嚼着鱼脍,说:“我一看你就是刚出来走江湖的愣头青,不过你也是挺厉害的,脚都走出血了还继续走,我看要不是找到这间客栈,今晚你怕是要走死在路上。”
朱允炆嘿嘿一笑,这时小二把酒菜送到了桌上,朱允炆给男子倒了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两人干了一杯后,朱允炆拿起饭碗大口吃着久违的饭菜。
男子等朱允炆吃完一碗饭,问道:“小子,你之前在京城跟谁混的?我早年也在京城住过一段日子,也跟京城丐帮里的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谈笑风生。”
朱允炆答道:“我跟城南的吴爷混,其实这次说是去苏州见见世面,事实上也是去苏州帮吴爷办点事。”
男子有些怀疑地问道:“你说你是跟着吴爷混的,京城武林里我跟吴爷最熟,能跟在他身边的人都是武林好手,你也不像啊?”
朱允炆读出了男子眼中的狐疑,从项上取下吴爷给他的摸金符放在桌上,说:“大哥请看,这是吴爷赠送给我的,这个总能证明我是跟吴爷混的吧?”
男子拿起摸金符仔细端详了一番,又打量着朱允炆,像是再在思考什么事情。朱允炆紧张地问道:“大哥你不会是怀疑我从吴爷那儿偷的这摸金符吧?”
男子笑了笑,将摸金符还给朱允炆,说:“就算你有那个贼胆,你也没那个本事从吴爷身上偷到任何东西,何况是这个他最爱惜的摸金符。”
朱允炆听出男子话里有话,又问道:“你说这是吴爷最爱惜的东西,为什么吴爷会送给我……”
男子盯着朱允炆的眼睛,说:“这得问你自己,以我对吴爷的了解,他这枚摸金符,一定不会随随便便送给别人,我也不知道他老人家为什么会送给你,但这至少可以说明,你在吴爷眼中,是个很重要的人。”
朱允炆陷入了疑惑之中,为什么吴爷会如此看重自己?就算吴爷看出自己是皇帝,两人也是素不相识,吴爷也不是那种势力之人,为什么会把自己最爱惜的东西送给自己?
男子看出了朱允炆的焦虑,说:“你不必担心自己欠了吴爷多大人情,吴爷这么信任你,你也不要怀疑他,吴爷不会害你。而且你有了这个摸金符,至少在江南一带的武林能混得开。”
朱允炆若有所思,把摸金符重新戴在脖子上。
突然,一阵凌厉的杀气从客栈大门外扑来,大堂内的几个武林人士看似不在意,手掌却悄然靠近了自己的兵器。
“哈哈哈哈!大家不必如此紧张,我常四海又不是吃人的老虎!”伴随着杀气,一个豹头环眼,衣着华丽,手持一把紫金扇骨的折扇的男人踏入客栈。好几个武林人士都收起了快要出鞘的兵器,有几个脸上甚至露出了惧怕的神情,朱允炆和男子在角落中默默看着这个自称常四海的男子。
小二一见常四海进来,飞也似的跑到他面前,谄媚地说:“常四爷!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常四海用铜钟般的嗓音自豪地说道:“昨天有几个兄弟说有个欠我五百两银子的混账跑回京郊老家了,他以为他能跑掉?也不看看老子是谁!我跑到他家里,他妈的竟然是个穷光蛋!我当时怒从心头起,一扇子把他脑袋削了,他那跛脚的老母亲看我把他给杀了,竟然还想跑去报官,我直接把院子里的磨盘扛起来给她招呼过去,你猜怎么着,你见过被砸扁的人吗……嘿嘿嘿嘿,虽然没要回钱,可是没什么比杀人更爽快的事了!尤其是杀手无寸铁的人,简直比喝陈年的女儿红,抽南洋的旱烟还爽快!不说了,爷今儿赶路累了,给爷弄一间上房,爷要好好休息一晚!”
小二为难地说:“常四爷,真不是我不识眼色,可今天这上房……已经满了!”
“啪!”只见常四海一个巴掌劈到小二脸上,小二被打飞到了一丈外,直挺挺地昏死过去。
常四海怒吼道:“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赵掌柜,快给老子滚下来!”
朱允炆小声对男子说:“我看不下去了,我大明怎么会有这种败类!肆意杀人、欺负良善,锦衣卫怎么吃饭的,怎么不把这种人抓起来!”
朱允炆怒不可遏,竟不自觉说出了皇帝才会说出的话语,男子先是一愣,复又像是想通了什么一般释然地笑了,他拍了拍朱允炆的肩膀,说:“天下之大,这样的恶人到处都有,你别冲动,这常四海是苏州一霸,一身怪力,官府奈他不得,京城的人也懒得管。在江湖上走动,就不要去惹你惹不起的人,就算他十恶不赦,也不要意气用事,免得断了自己性命。”
“来了来了……”一个花白头发的干瘦老头从楼上踉踉跄跄地跑了下来,“四爷别急,给老朽一炷香的时间,保管你今晚能住上房。”
常四海笑道:“嘿嘿,还是赵掌柜会来事。”
赵掌柜对着大堂里喝酒的江湖人士赔笑道:“诸位,你们之中哪位住上房的能卖老朽一个面子,给常四爷腾一腾,老朽给你换成中等房间,房费和今晚的酒菜钱算是老朽请。”
忽然,众人之中一个看起来就很有眼色的小眼睛剑客说:“赵掌柜,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常四爷今天要住上房,你直接把我那间腾出来收拾收拾给常四爷住就是了,不必给说这么多客套话,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赵掌柜松了一口气,常四海哈哈大笑,对那小眼睛剑客说:“兄弟,你这样豪情仗义之人,常某实在佩服!我今天记住你了,今后你要是去苏州,哥哥保准请你吃够玩够!”
小眼睛剑客受宠若惊,连忙道谢,就差没跪在地上叫爹了。
常四海转过身,问赵掌柜:“赵掌柜,爷今天过了杀瘾,可还没过女人瘾,你这楼上有没有……女住客什么的?”
赵掌柜面有难色,说:“有是有……不过那是一对去京城里寻亲的母女……常四爷,今天您能不能高抬贵手……”
“什么话!”常四海劈头骂道。“赵掌柜,我尊重您这个长辈,所以我不会像对付那个不长眼的小二那样对付你。不过嘛……你要是不告诉我她们在哪一间,我就一间一间杀过去,血洗你这鸿程客栈!”
“这……这……”赵掌柜抓耳挠腮,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他看了看常四海,发现常四海的眼睛已经充满了血红色,他记得上次看到这个眼神之后,常四海为了霸占一个在客栈里吃饭的女人,竟把那女人身边的丈夫活活撕成了碎片。
赵掌柜狠狠地闭上眼,又缓缓地睁开,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对常四海说:“四爷……我……我带你去……”
常四海淫笑两声,随着赵掌柜往楼上徐徐走去。
“站住!”朱允炆挣开男子拉住他的手,跑到楼梯下,对常四海的背影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