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运货栈座落在会西镇外的会西河畔，南北东三边围着土墙，两扇大木栅栏门朝东而开。进去是一宽大的场子，马车、货车打这儿停下装卸；南边紧邻的七八间大小房子是账房、伙房和账房先生住房，后面是仓库；靠东墙往北搭了一溜儿棚，用以堆放推车、托盘、绳索等工具，远处角上有牲口槽；北面可见排列参差的矮房，从屋前晾晒的衣服可以看出，那是脚夫们的住处；正西临河，船停在那里或卸下皖北ZX的山货，或装上江南海东的特产，算是码头。会西河由南往北而流，中间有数多支流，使会西镇形成了贯通南北、扼守东西的格局。这里无疑是开设货栈的好地方。
钱如内进货栈大门后理了理头发，转过身来意示儿子跟上，母子俩走进南屋，她在一间大房前停了下来，伸手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一男子的声音。
“周先生。”钱如内推开点门，站在那里生生地叫了一声。
周子通噌地站起来：“钱如内！你来啦，快进来，快坐。”边说边快速地迎了出来。
钱如内在周子通的示意下走到一张桌子旁，转身对儿子说：“壮壮，快叫你周叔叔。”
“周叔叔好！”壮壮应声叫道。
“哦，这是你的儿子，都这么大了。快请坐。”周子通一边张罗着给钱如内置茶，一边与他们母子俩说着话。
钱如内坐了下来，放下手中的包袱，谢过周子通的茶，接着说道：“他今年十岁，学名田壮飞，家里叫他壮壮，读了四年书。唉，要不是家道不济，他还在上学呢。”
“是啊，如今共和了，苦了那帮读书人，许多书香门第都不济了，倒是那些经商办业者渐渐地在发起来。”周子通回到自己座位，附和钱如内的话感慨地说道。
“你，你好吗？”钱如内已经从叶先生那儿听到了他后来的事情，一切没出意料，只是汪家力变成了周子通，她明知要触动他的往事，可也得问问呀。
“还好。总得静下心来面对生活嘛。”周子通微微一笑，看得出他已经淡定了，“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上次路遇后你就没有再上学，听先生说你病得很厉害，到底怎么啦？”
“并不是什么大病，只是赶上大雨，发烧了，在床上躺了七八天。躺久了也就想多了，竟以为辍学是上策，就这么说出来了，这倒好，正中家里人下怀。”钱如内说完，两人都笑了起来。
“反正我也不久停学了，就像跟你说过的一样。”周子通讷讷地道，“我去辞学的时候先生非常感慨，说起了你，也谈到了时局，他老人家很明白，私塾越来越难办了，准备将房子出租，要歇活了。现在你也可能看到了，原先我们的学堂已经变成了制药铺。咳，这世道变化真大呀。”
钱如内点了点头，道：“是啊。”她慢慢地进入正题：“上个月我去看望他老人家，先生提起了你的事情，也说了你在这通运货栈打理，听到我生活困难，儿子需要自己谋生，便主张我把儿子往你这儿送。后来他老人家托人送信，说这事办妥了，我们才能来。我可真要感谢他老人家，也要感谢周先生你哩。”
“你感谢先生吧，同门当相助啊。”周子通呷了口茶，“我在这里已经快八年了，接的是我岳父的活，做大账房，每天忙于几百担货物进出，几十号人吃饭。这货栈也算是新兴产业，你儿子读过书，在这儿做会有出息的。你放心，我已经打点一切，壮壮在这里会安生的。”周子通说完又感叹地补充道：“光阴似箭哪，一转眼你的儿子都这么大啦。你还记得吗，那天我在路上跟你是怎么说的？”
钱如内倒有些迷茫了：“你说了什么？”
“你说你结业后不知要做什么，我说我知道你要做什么，就是结婚嫁人，这不儿子都这么大啦！”
“是啊，人生有时真是如梦，这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却已经过去十几年了。你呢？你现在有几个子女啊？”
“两个女儿。”
“真不容易啊，为了家，为了儿女，你也是在离乡背井哪。”
“命运如此，无可奈何。我听先生说了，你的家境并不好，怎么样？过得下去吗？”
“不能过也得过，穷人有穷生活嘛。不过，壮壮如能挑去一些家里的重担，我就觉得好多啦。”
“放心吧，壮壮一定能自己谋生的，非但如此，他也一定会帮着父母挑担子的。”
“那是我梦寐以求之事，只是他年纪尚小，身体稚嫩，不知能否吃下这碗饭，还望周先生多多照顾呢！”
“放心吧，壮壮是你的儿子，我知道他在你心中的地位，我也是做父亲的，当会像你一样呵护他的，他在这里一定能做好工。”周子通说着站了起来，“我们出去看看吧。”
走出账房，钱如内看到场地上忽地来了不少车，脚夫们正忙着搬运，将货包堆上小车往仓库里送，远远地还能看见河边靠了船，正在装卸。看着偌大的袋包和个个身体结实的脚夫，钱如内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暗暗思忖：这活藤儿受得了吗？
他们到脚夫们住的地方看了一下，三间大房，每个里面有十来个铺，还有些小屋，周子通说是工头和一些年长脚夫的安身之处。钱如内这才想起，周子通曾托人带信说，不用携带生活用具，货栈上已经准备了，便问道：“壮壮的铺盖……”周子通即道：“已经妥了，放心吧。”然后，三人又去码头、仓库转了转。钱如内看了一圈，心里似乎有些明白，在仓库里做可能省力一些，她想跟周子通提一下，一转念他定有主意，再说恐怕不好，就忍住了。
回到账房坐下后，钱如内担忧地说：“周先生，壮壮我就交给了你，只是他从未离开过家，也不知是否能做下这份工，好在交给你我是放心的。我只说一句，如果他有什么不是请多担待，看他实在不行，就让我来领他回去。”
“放心吧，你的儿子会习惯在这里生活的。”周子通只是笑着说了这么一句。
“那我就告辞了，多打搅不好。”
“再坐一会子吧，赶了那么长的路，也好休息一下嘛。”
“不啦，这个时间正好赶回家吃午饭。”钱如内起身告别。
出了南屋，钱如内心里觉得一股酸酸的劲儿往上冒，她强行忍住，却也明显失去了几分矜持，对着周子通竟重复地说道：“周先生，我走了。儿子还小，从未离过家门，也没有做过重活，一切拜托你了。”周子通愣愣地看着她，也忍不住露出了凄凉的神情，他没有说话，只是慎重地点着头，把壮壮推到他妈妈跟前，示意他送一下，自己却向工棚走去。
藤儿挽着妈妈向大门外走去。钱如内走到货栈外停了下来，对着儿子说：“藤儿记住，一定要听周叔叔的话，如果支撑不住重活，回家。”藤儿也湿了眼睛：“妈妈放心，我记住了，一定没事的。”妈妈不再说话，将儿子推向里面，自己转身就要走，却被赶过来的周子通叫住了：“钱如内，等一下，我让栈上的马车送你回家。”“谢谢周先生的好意，不用了，这点路一会子功夫就到了。”“举手之劳，何必这么客气，我还没留你吃饭呐，要不还打起来不成？”钱如内笑了笑，不说话了。
一会子，长根拉着车出来了，周子通让两人认识后，钱如内坐了上去，见车上有两大袋东西，刚要问，周子通压低了声音说道：“钱如内，这车上有一袋米，另一袋是一块鲜肉和一块咸肉，请笑纳。”钱如内敏捷地跳下了车，说：“周先生，这是从何说起？你接纳了我儿子做工，还要送我这么多东西，叫我如何受得？这是万万不能的！”说完她就要去搬这两个袋子。周子通急了，他知道钱如内心境高傲，不受接济，他不敢把钱塞过去，见这些东西也要拿下，慌得他差不多扑了过去，按住袋子，轻声急道：“钱如内，给个面子，给个面子吧，你要知道我是这里的大先生哪！”倒把那钱如内吓得抽回了双手。周子通一边扶她上车，一边重复地说道：“给个面子，下不为例。”钱如内只得作罢又上去了，周子通赶紧叫长根拉马。壮壮和周子通站在门口不停地挥手告别，直到马车拐弯看不见了。
壮壮跟着周叔带着惆怅的心情往账房间走去，一进门见里面有好多人，吓了一大跳，正在疑惑之时，周叔用双手扶着他的肩膀，说：“进去吧，壮壮，我让你认识些朋友。”说完他指着四个人介绍起来：“这是温子，这是歪雀、二挑子、仁哥。”然后对他们正色道：“这就是壮壮。你们听好了，壮壮新来乍到，年纪又小，你们要好生照顾，平时给我看着点，谁欺负他告诉我，出了差错看我怎么扣你们的工钱。”说完又看了看温子，道：“温子，这几个你年龄最大，我看你最靠谱，就第一个托你，壮壮有什么事情我也第一个罚你，听见了吗？”温子赶紧说：“听见了，大先生。”周子通再问：“你们都听清楚了吗？”众人齐回答：“听清楚了。”周子通又说：“这样吧，今天放你们一天假，上午帮壮壮铺床叠被，收拾一下。他睡你们屋，东西都在我房里，等会子我带你们去拿。吃了午饭你们带壮壮到镇上转转，我给你们五个铜板。”这帮家伙高兴得快要跳起来，拿了铜板，又拽起壮壮的包袱，跟着大先生到屋里取了蚊帐、被褥、毛巾、肥皂、脸盆等物，帮壮壮张罗去了。
温子他们睡觉的屋子靠河边，有十二个铺，那张空铺在门口，大家就把行李放到了那里。此时脚夫们正在干活，房间里没有其他人，这些人就说开了。
“温子，等会子我们到镇上去吃排骨年糕。”歪雀惦记着那五个铜板，先说了。
“不，我要吃肉饼，那油水吱溜吱溜的。”二挑子说着，口水也吱溜了一下，大家都笑了。
“吃吃吃，你们就知道吃，活还没做呢！”温子说完，略一思索，对歪雀说：“壮壮人小，睡在门旁不合适，你在最里面，跟他挪一挪。”
“我不要，那门口冬天风大，冷。”歪雀头摇得像拨浪鼓。
“你要不要？不要的话就不带你到镇上去，我们四人去吃排骨年糕，回来我还要告诉大先生。”温子恐吓道。
歪雀没辙，只得应了。于是，大家七手八脚拆掉歪雀的蚊帐，移走他铺上所有的东西，又把两个铺都收拾妥帖，见吃饭还早，就围着壮壮坐在铺上说起话来。
“壮壮，你今年几岁啦？”温子问。
“十岁。”壮壮答。
“听大先生说你读过书？”歪雀问。
“那认识不少字呢。”二挑子插道。
“可我们一个字都不认识。”这是仁哥的声音，“壮壮，你以后教我们认字吧。”
“认字有什么用？”歪雀抢白道，“我爸爸、爷爷、叔叔他们都不识字，叫我写字就头疼。”
“这可是个好主意。我们没钱上学，跟你认字也好。”温子白了歪雀一眼，“有些货包上全是字，以后认了字也可以看看。写字多了就不怕了，你看大先生、二先生每天写多少字，也不见他们皱眉头的。壮壮，就这样说定了，你以后教我们认字。”
“好啊。”壮壮这时心里好像有点松弛下来。这五个人聊到时间差不多了，就一起吃饭去了。
伙房今天好像烧肉了，温子他们远远地就闻到了香味，见里面有些人了，歪雀、二挑子立即冲了过去。歪雀边走边喊着：“快，快去拿菜。”温子他们拽着壮壮跟了上去。
“吴婶，挑肥一点的肉啊。”歪雀第一个将碗伸上去。
“小猢狲，做活不见人影，吃肉倒要挑肥的。”吴婶虎着脸，“一上午没见你们，在哪儿颠哪？”说完扫了温子他们一眼，发现了壮壮。
吴婶年纪三十五六岁，中等身材，梳着没有髻的新式头发，这几年在伙房掌勺，吃得胖胖的。她早年服侍过羌家老爷，后被恩赐外嫁吴伍。谁知那伍儿是个短命的，婚后三年未得一男半女竟死了。吴婶成了寡妇，哭向旧东家求助，太太念其曾为家奴就收留了她，安置在大伙房帮厨。那羌府等级森严，规矩明细，老爷太太用餐是由小厨房操持的。一天，主人们正在用餐，吴婶突然挎了个篮子进来，说是老爷嘱咐她炒的滚刀肉丝已经弄妥。老爷笑眯眯地尝了，夸她手艺不错，太太夹起一根，也说了些赞赏她刀工的话，吴婶听了心里喜滋滋的。不出一个月的一天早晨，太太把她叫到房厅，和颜悦色地跟她说：“货栈伙房的吴老头告退了，急需一厨子，你的厨艺不错，就把你派去掌勺，你赶紧收拾一下赶过去，那吴老头吃过午饭就走，晚饭就由你管开。”太太说到这儿停了一下，看看她，又道：“货栈离这儿二十多里地，天高皇帝远，有些管不着，你去了以后，帮我盯着点，有事见机告我。”吴婶眨巴着眼睛，一时辨不出好歹，只得应承下来。“你可不要去搅货栈的局哟。货栈由子通管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弄出事来我可帮不了你。你只多看一眼就行。”临行时太太又叮上了这么几句，吴婶更是一头雾水，不知何从，只是收拾包裹上货栈的车去了。
吴婶这会子看到壮壮正要发问，温子赶紧说：“吴婶，我们今天按大先生吩咐帮壮壮收拾收拾，下午还要带壮壮到镇上去呢。”
“壮壮？这孩子来这里做啥？”吴婶问。
“他是来做工的。”歪雀答。
“做工……”吴婶收住了后面的话。听说是大先生弄来的人，她对壮壮笑了笑，说：“壮壮，你要吃肥的肉呢，还是要吃瘦的？”
“瘦的，谢谢吴婶。”壮壮答道。
“哟，这孩子真有礼貌。”吴婶还是一脸堆笑。
二挑子在她视线外做了个鬼脸，大家拿着饭菜往北屋走去。
吃饭时歪雀见无其他人就开始骂吴婶：“死不掉的乌笋，叫她给我块肥肉，她还是给我那么瘦的。”说着挑起碗里那块半瘦半肥的红烧肉给大家看，又道：“整天打扮得花里花哨的，只会拍张蛤蟆的马屁，说不定今天给了他两块肉呢。”
壮壮不解，问道：“谁是乌笋？谁是张蛤蟆？”大家都笑了。“乌笋就是吴婶，张蛤蟆就是张工头，叫张耀虎。”仁哥边嚼着饭菜边解释。原来乌笋就是莴苣，在当地是贱生植物，用于骂人就是贱货的意思。那蛤蟆的幼虫叫做蝌蚪，当地人称拿摩温，竟与传说中洋人称呼工头的读音相似，故而他们把张工头叫做张蛤蟆。“那吴婶为什么要拍张工头的马屁呢？”壮壮仍不解地问。“谁知道呢，反正她见到有头有脸的就笑着相迎，见到我们就虎起脸来。”二挑子咽下一口饭忿忿地说道。温子劝大家别说这些了，吃完饭要到镇上去玩，大家伙一听赶紧扒拉着吃完饭，洗好碗出去了。
会西镇就在通运货栈边上。从货栈出来，穿过一片庄稼地就挨近了镇上的房子。中午时分，阳光灿烂，气息鲜活，正是镇上最有戏的一幕。家家户户或升起炊烟烧煮，或摆出桌子吃饭。街摊收了，路人少了，南货店、绸缎庄乃至典当铺、木器行也都歇活了：众伙计坐店堂围着桌子吃饭，两猫狗缩凳底盯住落食盘算。饭店里、食铺旁更是人声喧哗，热闹非凡，真可谓远闻阔门酒肉香，近看长摊小吃黄。
温子他们今天逛市底气非同一般，他们可拽着五个铜板足足要用一百文哪！歪雀一踏进镇子就盘算开了。他有点改变主意了，原来馋排骨年糕，现在一则刚吃了饭有点饱，二来没料到今天中午竟然吃到红烧肉解了馋，这不他现在一个劲儿地寻思着其他东西，是吃的还是玩的，正拿不定主意呢，他不由地放慢了脚步。那二挑子呢？他的想法依旧，中午的红烧肉并未解去他对肉饼的思念，这会子他在街上穿行如梭。
“快点，歪雀！前面就是肉饼铺。”二挑子回过头来催促道。
“你还惦记着吃肉饼啊？”歪雀问。
“那当然。快，快走啊！”二挑子答。
“我不想吃肉饼，也不想吃排骨年糕了。”歪雀亮了牌。
“那你想吃什么啊？”二挑子愣愣地问。
“不知道，还没有想好。”歪雀直直地答。
“好！两样都不吃了，我们转着看吧。”温子插了上来，一锤定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