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2号
徐力报完志愿回到窝里。
他的小出租屋面积不大，客厅卧室和厨房（只有一个电热水壶的厨房）是连在一起的，20平米大小。只有厕所是隔开的，属于标准的小号单身公寓，价格也便宜。整个高三一年，徐力就在这个小房子里面度过。
刚开始，老爸还给他打些电话。后来，俩人只要打电话就吵架，徐力爹索性就懒得管他，徐力那个臭脾气当然更不可能主动打电话。
高考也考完了，志愿也填完了，一切情况都如徐力所料，却又完全出乎徐力所料。
他觉得，怎么也应该给老爹说一声。
毕竟，能考上清华那是光宗耀祖，现在这个事基本没跑了，所以……唉，吵归吵，毕竟那是咱爹啊！
就算再不喜欢这个爹，上大学的生活费和学费还得指望这个老头子呢！
徐力终于说服自己给老爹打电话了。
找了个要学费的理由，其实还是因为有点想家。
电话通了。
徐力：“喂？”
徐爹：“小兔崽子你还没饿死啊！”
徐力：“老兔子你会说人话么？”
徐爹：“我可告诉你，你现在高中毕业了。我知道你考的挫，你也别跟我这找客观原因，我也懒得听，反正就你那点成绩啊，一本二本三本的学校你就都别想了。”
徐力晕倒。这才想起来，老爹现在还不知道我变牛X了呢。
徐爹：“你个小兔崽子一点用都没有，白吃了你老子这么多年饭，现在高考了连个屁都放不出来，你说你有什么用？”
徐力：“……”
徐爹：“你啊，你也别想了。你是这两天填报志愿是吧？我都帮你弄好了！”
？？
！！
帮我弄好了？
今天刚交的志愿表啊，老爹你怎么就帮我弄好了？
徐力老爹可不是盛英老爹。徐爹没文化，就是个大卡车司机，跑运输的，闲的时候天天跟家，忙的时候在外省一跑就是几个月。没背景没关系没钱，怎么还能帮忙操作高考志愿？
徐力纳闷了。
“你说你个不争气的玩意儿。我再帮你最后一次！啊！说好了，这真是最后一次了！你个小兔崽子到了那边以后，给老子好好学，别让老子白花钱！”
徐力：“老兔子你慢点说，你帮我弄什么了？”
徐爹：“我帮你报考了SD蓝翔职业技术学校。”
徐力：“什么？？？！！！”
徐爹：“你咋呼什么？啊？有没有一颗蛋腚的心哪？啊？我告诉你，蓝翔比你随便报个野鸡大学的什么管理专业强多了！”
徐爹不让徐力插话，使劲白活儿：“你也不想想，你随便找个野鸡专科学经济？学管理？你毕业了以后你管谁啊？你能管的了谁？！人家都是大学生，你一个专科生，你管人家？你特么脑子有病吧你！还不如踏踏实实学门技术！开开大货车，做做挖掘机，这都是真刀实枪的手艺，学会了将来保证你饿不死！”
“我还别不告诉你，你老爹我天天跑货车，路上全是大标语你知道写的什么吗？”
徐力都快晕了：“我知道。”
徐爹：“你还知道，你知道你说啊！”
徐力念咒语：“挖掘技术哪家强？中国SD找蓝翔！”
徐爹：“对啊！行！可以！能念出这句说明你高中语文没白学！”
徐力：我们语文课真不讲这个，咱国家随便一个人都知道这句话好吧……
徐爹继续说：“我告诉你小兔崽子，你这回可真得给我好好学了。咱中考成绩这么好，到了高中就学成这个狗样，你就真的认头了？到了蓝翔，给我好好学！再说了，蓝翔也不是那么好进的，学费贵着呢！”
“你那个银行卡里面，我又给你打了一万七，多的没有了啊。我告诉你，你一分钱也别找我要！我这一点都没了！”
“钱给我省着花知道吗？买泡面买袋装的知道吗？别买桶装的，贵一块钱！自己要是馋了想下馆子了，就多找饭馆老板要咸菜，家门口有个湘菜馆不错，泡菜免费，你就去他们家，就要米饭吃！随便你怎么吃！就你那个饭量，敞开吃谁供得起你？啊？也就是我！这也就是我把你养这么大！你说说，你长那么大个子这么大力气，你有什么用？吃的还多，一点也不省钱，当初你怎么就不是个闺女呢！生个你这么个小兔崽子除了吃的多你有什么用啊！真是老子走背字……”
徐爹没文化，翻来覆去就是徐力吃的多不干活没用，就这么几句话骂来骂去。
这一次徐力却不知道怎么骂回去了。
他脑子里就只有其实只有老爹说的一句话“我又给你卡上打了一万七”。
就这一句。
徐爹念叨了足有十几分钟，都是大嗓门穷吼，唯独只有这句话说的声音最轻最小。
但也唯独就是这一句话，徐力听的最清楚。
分量太重。
钱的问题，在老徐家，向来都是大问题。
一万七是一笔巨款。
把徐力家里里外外掏空了，也凑不出这笔钱的零头。徐爹是搞运输的，跑大货的，赚钱多吗？
多！
多的时候，跑一趟就能赚几千！
可是真能拿到手里的呢？要吃喝要住宿要交过路费最关键是的要交罚款！想赚的多就要多拉货，多拉货就要超载，超载就要罚款，除了明面上的罚款还有暗里的收费，暗里的关系，一趟几千公里的路，如果每次都平平安安，那真的是可以赚个几千。如果出问题了呢？如果让条子逮着了呢？如果……如果出了车祸呢？
徐力看过那些关注大货车运输的深度报道，也经常注意高速上的大型追尾事故。按道理来说，徐力本来应该是从徐爹那里听这些故事的，可是徐爹却从来不说。
反正徐爹回家的时候，头发永远是那股几个月没洗的油锭子味儿，身上的制服上永远是洗不干净的机油。做的最多的事情则是跑到门口的湘菜馆喝小酒。
徐力总会陪着老爹喝酒。老爹就算喝的再多，也不会讲他在路上见过的事，讲的最多的就是徐力妈。
从那些酒后的故事碎片里，徐力在脑海中自行拼凑出老妈的形象。
据徐爹说，徐妈是个很漂亮很漂亮很漂亮很漂亮的女人。然后，可能是因为徐爹太挫的原因，徐妈跟了徐爹以后就后悔了。
再然后，徐力就没妈了。
徐力没见过徐妈，也觉得有没有妈真的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老爹可能会在意，毕竟漂亮的徐妈是老爹的战绩，徐力似乎只是一个拴住徐妈的手段，而且这个手段最终也没成功。
和是不是亲生的无关。
徐力自然没有享受过母爱，至于父爱，这俩与其说父子，倒不如说是哥们。而且每次徐爹一回家，徐力还得负责洗衣服。
不仅如此，徐爹每次给生活费的时候，都唠叨的像个娘们。
但是徐力觉得挺好。
只有给钱的时候，徐爹才真的像个当爹的。徐力也会认认真真的把当儿子的本分——听训，完成的一丝不苟。
是为了生活费吗？
徐力不知道。
但是他觉得，给生活费的时候，很有家的感觉。
“老爸。”徐力忽然出声了。
徐爹还在不停的念叨：“我跟你说啊！蓝翔那边的报名我已经托人帮你问了，这个学期的还有名额，你得抓紧，到了那边，自己把学费交了知道吧？别多交，一个学期一个学期的交，别傻了吧唧的全交了你就喝西北风了懂么小兔崽子……”
徐力又叫了一声：“老爸！”
电话那边再次听见这声喊，忽然就沉默了，沉默了很久。
似乎是因为不太适应这个称呼。
隐约听见那边喘了口气，好像是在压抑着什么，然后装出一副很粗重的语气道：“有屁放！”
徐力笑：“我不去蓝翔。”
“你小子轴是吧？拧是吧？犟嘴是吧？怼我是吧？我告诉你……”
徐力：“老爸！”
那边又没词儿了。
“我可能要去清华了！”
电话那边又沉默了。徐力觉得这次老爸应该是愣神了。
然后……
“你脑袋让门夹了？让车撞了？呸我乌鸦嘴！你脑袋让狗啃的说胡话了！你……”
“老爸！”徐力又叫了一声。
“我真的要去清华了！”
……
……
徐爹放下电话的时候，感觉视线有些模糊。似乎是被水花挡住了眼睛？他忽然想起了徐力妈，那个记忆中很漂亮很漂亮很漂亮的，很早很早很早以前就离开了的女人。
徐爹想：似乎当初生了这么个儿子，也没生错呢。
想着想着，笑纹儿就堆满了脸，怎么抹也抹不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