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置信。”好半天之后，眉头紧皱的杨光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
他颓废地窝在副驾驶位上，其他人和放在推车上的神秘圆柱体都在后面车厢里。杨士凡把所有人面鼠首领对自己说过的话都告诉了他，也无法完美回答他提出的所有问题；唯一能确定的是还有不少人乘卡车逃走了——[竟然还有其他人会开车？]——希望柯逸城和大熊也没事。余震依然频繁地发生，杨士凡不得不比以前更加专注地控制卡车，以防一不小心陷入地缝或开进下陷的坑里。
“……我也觉得难以置信啊。”不管他说的是什么事，总之八九不离十。
“你个傻比。”
“啊？”
“凭什么你就可以不被绑着……它们给你打针了吗？它们给你打针没有，让我看看！”杨光忽然挺直了上半身，一边嚷嚷一边用手去拉扯杨士凡的外套袖子。
“什么打针，你，哎你别拉我！我开车呢！”杨士凡想去挡他，结果方向盘一抖，卡车立刻晃了两下屁股，把车厢里坐的人都吓得心头一紧。
“那就是没有了，”杨光恨恨地盯着他说，“可恶！”
“大哥！我也被绑过呀，在你们来之前！但是打针什么的我真不知道，它们给你打了什么啊？”
“我也想知道！……回去真得好好问问文医生了，妈的！”杨光气不打一处来，朝座位前方的置物栏踢了一脚，双手抱胸头偏到一边不再说话，一脸怒气地望向窗外的风景……如果那能称得上是风景的话。
随着卡车的行进，杨士凡开始发现有越来越多的人在外面游荡。不同于出来挖废墟捡破烂或者打猎的队伍，他们更像是背着全部家当寻找新家一般地流浪。[是啊，因为地震嘛。不知道残骸山现在怎么样了。]杨士凡略微想了想，继续前进。
受地震的影响，残骸山也变得一片狼藉——仅相对于之前人们所习惯的样貌来说。由于支撑整座山的建筑残骸基本都是中空的结构，如今毫无悬念地塌陷了一半，上山的路也基本被落下的碎石残渣掩没了。众多的流浪者聚集在山脚附近的空洞里，或坐或卧，其中有他们所认识的人，也有从未见过的面孔。杨光叫杨士凡停车，然后打开车窗向那边正在和陌生人聊天的陶娘大声问道：“哎，陶娘！怎么回事啊？这些人干嘛的？哪来的？”
“哎呀，是阿光啊！你们没事啊！可算回来了！”虚胖的陶娘一见到他，顿时热泪盈眶地跑过来，还踩上踏板踮起脚朝车窗里面看，也笑着和杨士凡打了招呼。她伏在车窗处，向他俩解释了现在的情况：
“……他们啊，都是从很远地方来的，什么绵阳广元、资阳眉山啊的地方，走着走着这些人就全都聚到这边来了，本来说我们残骸山这里还有些空档可以住，结果嘛，又来一场地震！这下好了，好几家本地人都没地儿住了更别提他们外面来的了！哎，对了，文医生家也塌了，那个阿凡啊你得赶紧回去看看去！”
手脚并用地爬上半山，在差最后一点点够到平地边缘时大熊和柯逸城出现了。大熊笑着将杨光、杨士凡提起来，又帮忙把那一个人难以拿动的圆柱体用绳索吊起来拉上山。四人终于团聚，短暂的寒暄中杨士凡这才知道柯逸城他们是被周涅一行人强制带回来的，他们在逃离人面鼠和地震的过程中也救了不少人。
“对了，李浩怎么样了，他没事吧？”
“放心！他没事，还活着呢。”柯逸城说着抬起两只和大熊一样满是泥灰不知道干了什么的手分别拍拍杨光和杨士凡的肩膀，声音依然嘶哑。“要去看看他吗？”
“那当然。”杨光答道。
半山上原本那片平整狭长的公共走道被翘曲了，破裂的水泥板折出道道棱脊和缝隙。文医生的家顶部已经塌陷，原本过滤雨水用的机器现在被压扁了，从缝隙里露出一点深铜色的残光。想当初，自己就睡在那机器附近呢。杨士凡不由得浑身起了些鸡皮疙瘩，然后不再去看它。穿过小径走到尽头，那里就是陈老金的家，门口堆积的废旧电子仪器和机械残骸堆得比人还高，散乱的地面上有一条临时清理出来给人走的狭小通道。
李浩就躺在“客厅”里，在他的病床上。一看到四个熟悉的人回来了，他立刻就从躺着的姿势一弹而起，然后马上又露出一副扯到伤口的痛苦模样。
“我去找那两个人，待会你来问他们问题。给我好好问清楚了。”杨光见李浩确实没事也放心了，胡乱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将杨士凡拉到一边耳语了几句；随后柯逸城还笑说杨士凡和杨光两个人什么时候又这么好了，可杨士凡是难得地一脸严肃，没怎么在意他的玩笑话。
当杨光找到陈老金和文医生时，他俩正在挖掘一处地下通道塌陷下来的泥土，累得气喘吁吁浑身是汗也不停下休息，直到他举起他私藏的小手枪指着他俩。“我叫你们停下，听不懂吗！”他生气地警告他们，并要求文医生和陈老金两人都跟他走。
“看来，他知道了些什么。”陈老金说，而文医生只低下眼睛没有答。
他们俩被举着枪的杨光逼迫着上楼来，湿气弥漫、堆满杂物的客厅显得更加拥挤了。一见到这一幕，柯逸城马上就变了副表情，忙地向杨光喊话想让他先放下手枪。大熊沉默着，但和杨士凡的沉默又有所不同；唯有李浩还什么都不懂的样子，看看这边，看看那边，一脸的莫名其妙。在看到被杨士凡丢在破烂沙发上的金属圆柱体时陈老金立刻企图上前去拿它，但他马上就被杨光从身后一个勒颈阻止了，枪口同时也对准了他的太阳穴。
“开始吧。”杨光不理柯逸城，冷冷地对杨士凡说道。
可杨士凡脑子里很乱。问题太多了，突然要说开始问吧竟一时不知道从何问起。他呆愣了两秒，其间短暂地和文思月文医生对视了一番，然后又看了一眼那金属圆柱体——
“就从这个开始吧。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被杨光扣住的陈老金非常冷静——他的精神如他的年龄一般超乎常人，“……活化装置。”他答道，“用来让推进剂活性化，产生足够强的推力。”
“……呃，活化？产生推力……？到底是干什么用啊？”
杨士凡有些懵圈，但他大概知道陈老金在说什么，可杨光、李浩两人的表情显然已经进入了一种各不相同的听天书模式。
“哼，干什么用……活化的推进剂由核反应堆加热后瞬间膨胀产生的力，强大到足以驱动飞船飞行！有再多钯胶氢没有活化它的手段也根本没法用，所以你们最好识趣点赶快把那东西——”陈老金试图挣脱，却被杨光勒得更紧了；枪口在陈老金太阳穴上顶出了一个红红的印子，大熊试图上前阻止他，也只让杨光远离了原先的位置，境况变得更加紧张——
“住手！杨光！！！”文思月大叫着也冲了上去，但和杨光陈老金保持了一点点距离。“我什么都告诉你！只求你不要伤害我父亲！！”这番话从她嘴里脱口而出，杨士凡一瞬间还以为听错了。
“……啊？…父亲？他？”
除了文思月本人和柯逸城以外，杨士凡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其他几个人脸上的错愕之情。那陈老金也睁大了眼睛，嘴唇哆嗦，半晌才颤颤巍巍地吐出一句：“你…你怎么知道的？”
文思月闭上眼，仿佛做了一个艰难的抉择。旋即她看了一眼陈老金，又看了一眼杨士凡，继续答道：“是的。虽然你从没说过。不管怎样……今天我们就把所有该说的事都说清楚了吧，最后无论做出什么样的决定，都是你们的自由。”
“那你说啊。”杨光的态度比之前稍微缓和了点，虽然还勒着陈老金的脖子，但已经不再用枪指着他了。
“如果，现在有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让你们远离这个污秽世界的机会，你们愿意把握它吗？”文思月说着，眼睛来来回回地扫视在场的所有人。
杨士凡顿时就愣了，立刻想起柯逸城曾经也问过他类似的问题。于是他看向他，果然这家伙和其他人的表情不太一样，似是知道不少内情。“…我们有这样的机会吗？”杨士凡开口了，却是冲着柯逸城去的。
“……是的。”柯逸城笑着，僵硬地答。
“哦，所以你也知情的咯？……厉害啊，你们！好哇，倒是说说看啊，这个世界整个都毁了，除了隔离区那种地方，我们还能去哪！！”
眼看杨光又举起了枪，文思月忙地继续说下去。“有！！……我的意思不是说要去地球的什么地方，而是离开地球到别的星球去！杨光，刚才你来找我们的时候，我们在挖东西对吧！——那会带我们离开的飞船就在里面！”
于是大家撇下卧病在床的李浩，又前往地下室，合力将封住通道的泥土挖开。除开通道是土筑的，存放飞船的大地下室却有着水泥和金属的四壁，众多巨大的塑料大桶排放在墙壁边，因地震的影响现在变得歪七竖八，有一桶已经漏了，桶里的液体在地上漫延了一大片。
在这房间的中央，便是停着那架真真正正的飞船了。破裂的天花板塌陷出一个大洞，厚厚的泥土、建渣盖在它的身上；在外界黯淡的白光照射下，它露出来的部分竟是那么地明亮。这架飞船足有两辆大货车那么长，灰白的涂层，蒙着白布的、粗壮如足一般威武折立于地面的机翼，往上微翘的漂亮鱼尾——杨士凡望着它出神，不禁有些恍惚。它……和世纪城中央广场的飞船、和那曾经在自己手里把玩的模型很像，但又有些不一样。在飞船引擎附近还有两张翻倒的桌子，也是曾经摆满了各种大大小小的东西，文件、零件、清洁设备，如今全都落在地上。
杨光这才相信了，但他依然疑惑不已。“什…这，这就是你说的，飞船？那我就更不懂了。既然有飞船你们为什么不趁早离开地球，还在这个破地方留这么久啊？！”
“因为它还不完整。”文思月神情坚毅，一边说着一边前去整理桌子边的东西，大熊抱着那个金属圆柱跟着她，而柯逸城和杨士凡则合力去把倒下的桶扶起来。
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她忽然开始说起一些如今几乎没人知道的往事，声音颤抖，就像憋了许久那样。“……约四十二年前。世界发生剧变之后不久，月球基地…对了，你们根本没见过月球——不过那也无所谓……总之他们曾经派出五批救援部队来到地球表面，希望可以救到一些在灾难中活下来的人们。一开始，救援行动很顺利……但不久之后就出了岔子，地球人和月球来的救援队发生了一场不小的冲突。”
其他人都老实地听着。就连那情绪最不稳定的杨光都静了下来。
“月球是地球的卫星，一个很小的、荒凉的能源星球，那上面的月球基地就更小了——从一开始它就注定无法拯救所有人。如果一定要救，也只能优先选择那些有着良好教育背景、精通某一门技艺、基因序列健康完整或是经过其他评核能够对人类在外太空的发展做出贡献的人——所以那场冲突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无法避免的……但如果没有被某人走漏风声的话，也根本不会落得现在这下场。”说到这里文思月看了一眼陈老金，那眼神看似平静，却又充满着一种在场其他人无法理解的情感；而陈老金则不敢看她，五官拧在一起，表情痛苦。
“我的母亲文海兰，是月球救援队的一份子。全部五次救援行动她都参与了。在得知第五批飞船是最后的救援船之后，一些人攻击了救援队和原本预定要上船的人，那些人……！他们不惜一切、不惜伤害他人也要让自己获救！因此他们也伤害了我的母亲。他们打晕了她，抢夺了这艘飞船，还愚蠢地想要启动它，却由于根本不懂操作导致起飞不久就坠毁了！”她越说越激动，双手紧紧地捏着拳头，浑身颤抖，仿佛那些事是发生在她自己身上似的。“呵呵，可笑吧？最后谁也无法得救。”
“我……我还在世纪城隔离区的时候，那里也有一架和这个很像的飞……”
“那是假的。”文思月说，冷冰冰的话硬生生地堵上了杨士凡的嘴。“曾经降落在世纪城的飞船，只有你现在看见的这一架！然而……呵呵。什么隔离区，你以为隔离区是为了什么才建起来的？就是为了聚集群众、进行测试，吸引救援队的注意！后来吧，有一段时间……世纪城和双流联系上了曾经是工程师的老陈…就是陈老金，联合起来搞了一个自建飞船的项目，磨磨蹭蹭数十年最终还是破产了。你看到的，大概就是他们做出来的空壳吧。”
杨士凡被她的话惊呆了，但问题还远远没有结束，即使她的先前叙说的事已解答了许多。于是他擦了擦顺着脸流下来的汗又看了看站在身边的柯逸城，继续问道：“好吧，那……那这么说，这些桶里的就是……飞船的呃推进剂了吧，也就是燃料，对吗？”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正站在满是泄漏燃料的地上，于是立刻抬脚挪到干燥的地方。
“只要没有火源，这些钯胶氢就是安全的。你们从我这接过收集它的任务，一路上也是各种折腾吧，它有燃起来过吗？”这回陈老金说话了，语气不再像以前那样居高临下招人嫌。
“那倒没有——”
“你们说得我头都大了！”杨光愠怒地低吼，然后举枪对准了其中一个燃料罐。“这些不是燃料吗，装进飞船里起飞啊？把大家……我们一起带走啊！还在这边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不可以！”柯逸城两步跳到杨光面前，堵住他指向燃料罐的枪眼。
“你走开！”
“你以为，光有燃料就够了吗？”文思月又道，眉头比先前皱得更紧了。“这艘飞船在坠落的时候损毁了右侧引擎，原本的液氢燃料也漏光了——液氢无论是制造、保存还是运输条件都无比苛刻，对我们来说都是不可能做到的事！为了让它再次工作，我们不得不将引擎重新设计让它能使用我们能找到的最好的燃料，也就是钯胶氢；就像老陈先前说的，没有活化装置这些钯胶氢无法发挥最大的功用，也就不可能顺利把我们送入太空。而现在拿到的这个只是整个装置的其中一部分而已！”
她的声音很大，可杨光的声音更大。“那另一部分在哪啊？！”
令杨士凡感到意外的是，文思月竟在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看向了自己。[……看我干什么啊？]但他始终没有问出口，只是眨巴着眼一脸茫然。
“当初为了不让他们拿到完整的设计，老陈把活化装置拆成两部分分别交由世纪城和双流来制造。与双流不同的是，世纪城所在位置的地层十分坚硬。‘他们’挖进不去。必须要由世纪城内部的人帮忙才行——”
[……龙泉？……挖进去？]
听到这里，杨士凡终于想起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
“你说的‘他们’到底是什么？是…那些长着人脸的老鼠吗！是那些老鼠吧？你跟它们是什么关系，好像很熟的样子嘛！”一想起那些动物狰狞可怖的面孔，杨士凡就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文思月静静地看了他一会，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了一点点。“是吗，你已经见过他们了。我救过他们中一些人的命，他们也愿意给我们帮忙，仅此而已。”
“……你说他们中一些‘人’的命？不，他们不是——”
“是的。或者说曾经是。”
虽然杨士凡也早有这种感觉，但在听到她确实这么说了之后依然觉得难以置信。他喃喃道，“我不信。”
“随便你。”
文思月放下手中最后一叠文件，来到杨士凡面前。“生命并不总要花上数万数十万年或更长的时间来完成‘变化’。在极端的环境中这一过程可以非常快。他们……可以说已经完全适应了现在的世界。你明白吗？如果不离开地球，无论是否自愿总有一天你或你的后代都会变成他们的同类；又或者，像其他没有变异的人一样痛苦地、受尽折磨地死去。”文医生的声音，如往常一般平和，却再听不出任何温柔。
“我…我绝对不要变成那样！……文医生，带我走吧！”
脸色惨白的杨光说完这句话后，放开了陈老金。柯逸城见状立刻上前扶着陈老金到离杨光远一点的地方，找了个椅子让他坐着。
“这就要看阿凡愿不愿意帮我们了，最后一个部件：固定活化装置的两个衔接端在世纪城隔离区，只有他能拿到。”
这话一出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杨士凡身上。他紧张极了，挨个把面前的人都看一遍——文医生……想回去月球也是合情合理；柯逸城，本身病重，如果能去到月球，有更好的医学帮助也许就能好起来；大熊，一般来说柯逸城去哪他就会去哪没跑了；杨光，就在刚才已经表明了立场。至于陈老金，他看不出来他是不是想走，但如果他的女儿走了，他也应该也不会独自留下来吧。
[这可真是……]
“哈哈，都看着我干嘛？……我，就算我想帮你们，我也帮不了啊！”
“帮帮忙吧，阿凡！”这回是一直沉默的大熊说话了，他站在柯逸城身后，一手搭着他的肩膀。“你知道……小柯他一直身体都不太好，这回要是再不离开，可能很快就……就要死了。帮帮他，求你了！”他不愿意说出那个死字，在不得不说到它时原本粗犷声音变得非常微弱。
这种事杨士凡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回想着这么长时间以来柯逸城对自己的照顾，大伙一起经历的点点滴滴……他的情况，确实不能再拖了。“我知道啊，我知道啊！但是我进不去世纪城隔离区了啊！我……我试过了。我的体内没有住民芯片了——”
“但是你愿意帮忙？”文思月问。
“我愿意啊！”
“你的芯片在我这里。”文思月又道，不急不慢。杨士凡顿时抬头睁大眼睛望着她，一脸的惊讶与不解。“本来也是想的到‘需要的时候’我就还给你。既然你说愿意帮忙，那现在看来，是时候了。”
虽然这么说，但文思月还是强迫杨士凡休息了一段时间，喝了水，吃了罐头才开始做出发的准备。他好好地洗了洗脸和手臂，在大熊的帮助下用一把缺了一角的菜刀刮了刮胡子，又修整了一下头发，整个人都清爽多了。
三束或黄或白的光集中地照射在杨士凡的左手臂上，照得他皮肤炫白明亮。柯逸城、杨光和大熊各自握着一把手电筒，脑袋挨脑袋地挤在一起，聚精会神甚至比正在操刀动手术的文思月还要认真。旁边坐在病床上的李浩也好奇地伸着脑袋观望——逃离地球的计划，他在听到的瞬间就拍响床板，甚至没有问大家任何细节就同意了。
文思月将杨士凡左小臂内侧三分之二处喷上消毒液、用棉签擦拭后拿起了一把纤细的手术刀。锋利的刀刃划过皮肤，立刻留下了一条约一厘米长的血痕，而后文思月再用一把同样细小的弯嘴镊子夹起放在杨士凡腿上的盘子里那片消过毒的银白色的方形芯片，塞进创口。[先前在陈老金那里，确实看到了不止一块芯片。为了找出我的，还差点挨个都用他的设备读取了一遍。]杨士凡闭着眼，忍耐皮下植入异物的不适感；还好这种感觉很快就随着伤口贴上棉胶布而消失了。
“那么，我该怎么做？”杨士凡问，伸了伸左手，还是有点痛。
“你以前是怎么进隔离区的就怎么做。老陈调整了你芯片里的数据，门卫扫描后立刻就会放你进去。等下给你资料。”文思月头也不抬地答，她在收拾刚刚的手术用具。
“在我之前，你还救过几个来自世纪城的人？”
文思月瞪大眼睛看他一眼，那短暂的停顿让杨士凡确信了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三个。但是……你是唯一一个愿意帮忙的。”
[唯一……]听了这话，杨士凡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自己都不明白的高兴劲，甚至盖过了不安。“那他们人呢？”
“走了。”
最初杨士凡看到新衣服时还以为是自己出事时穿的那一身，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崭新的，一点磨损都没有。他穿上一件洁白的长袖T恤、一尘不染的灰色长裤，蓝色的连帽外套，又戴上一顶黑色鸭舌帽，再穿上一双白袜子和黑白配色的帆布鞋……杨士凡在碎裂的镜子前摸着浑身的新衣服险些落下泪来，好不容易才忍住。
陈老金递给杨士凡一张早已过时的世纪城隔离区旧地图，以及画着活化装置设计图的图纸。“记着，你要找的就是这——”他说着指向图纸一角画的两个圆环，“这两个环，以及二十四个这样的大螺丝，二十四个。”然后他的手指又移了一点，指向圆环边上的一圈一字螺丝。“这你拿着。红圈标记的是他们可能存放这两个环的地方，当然，现在的布局可能不同了。也有可能最后哪里都找不到——”
“——那可不行。”旁边的杨光厉声道，这时他戴上了卫衣的兜帽，终于看不见那秃得很难看的脑袋了。“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必须成功……为此，我也会跟着去的。”
杨士凡略微有点畏缩地看了看他，不服气地回答：“……你去干什么，你又进不去。”
“哼，那我也可以在门口等你呀。你要是敢不出来，下次世纪城开门的时候就是你的死期。”杨光恶狠狠地对杨士凡说了这些之后却惹来了柯逸城的干涉——“哎，人家阿凡都说了会帮我们，你还这种态度，这怎么行？”他一边说一边走过来，双眼瞪着杨光，忽然他发现了什么。
“没事吧你？眼睛很红啊，还出了好多汗。”柯逸城说着，同时伸手摸杨光的脸想看清楚些。可杨光却像触电一样躲开了，非常反感的样子。文思月闻声前去，从另一边抓住杨光扒开他浮肿的眼皮仔细瞧了瞧。
他的瞳孔已经收缩到如针眼般的大小，眼白部分红通通一片，内眼角发黑，还有些微出血的迹象；体温很高，部分皮肤还可以清晰地看到有毛细血管凸起。而后他就挣脱了，跳出两步远看着文思月不说话。
“没事的，可能是进了点沙子。”
文思月笑着答道，语气轻松；那杨光听了也立即放下心来朝柯逸城背上拍了一掌，这个动作完成的同时从房顶上落下了不少灰。“听到没！我没事！”——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又一次地震来临了，众人立刻抱头躲藏。陈老金、文思月和杨光躲在同一张桌子下，杨士凡、柯逸城躲在李浩床下，大熊则俯身替李浩挡了两三个从四周杂物堆上落下来的东西。
“……你去吧，也不是不可以。早点下车不要干扰到门口的电子眼，要是阿凡因为你被拦住不让进，我们就功亏一篑了！”死抓身旁桌子腿的陈老金一开始很严肃地对杨光说了这些，之后又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杨光本来也不太满意陈老金对他的说教，但在听到耳语之后，表情又变得没那么难看了。
五分钟之后。
外界依然很冷，杨士凡和杨光在衣服外面又套了一件臃肿破旧的防水衣。极黑的浓云低垂，雷声回响，大雨没有丝毫减弱的趋势，仿佛要把这几个月欠下的所有雨水一次还清。他们先前开回来的卡车还停在山脚，这回要借助它重新回到世纪城去；文思月、陈老金、柯逸城和大熊目送他们离开，其中文思月的表情，隐隐含有悲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