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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②-残骸山

这是他这辈子经历过的最痛苦的睡眠。伤处的疼痛在不断地刺激神经,突突直跳;热量与粘稠的汗水附着在皮肤上,蒸之不去……他无法动弹,无法发声,似是醒着,却无法醒来。

——仿若儿时参加环城跑时经历的那种疲惫。

围观人群的叫喊,剧烈起伏的肺部产生的嘶声,从脚上和手上传来的麻木感,以及汗水流入眼睛的模糊视线,在这种强烈的疲惫感中互相交织……最终,得到第一名的他获得了一架和中央广场上的飞船一模一样的玩具模型作为奖励,就连底座上“人类的希望”几个字都完美复刻了。

曾经一度,他最喜欢这个玩具模型了。

“飞吧,飞吧!”

无数次自娱自乐中他拿着它想象飞翔,在隔着厚实玻璃的黑天背景下徜徉,描绘着浓云之外的世界会是什么样——

“外面什么都没有。”

直到某一天,一位一向慈祥的老师忽然板起脸对他说了这句话后,将那个模型丢在地上摔坏了。

从青黑色云霾深处传来爆炸般的呜鸣,像潮水般一声声地涌动。一颗豆大的雨点率先穿过破布遮掩的窗户砸在杨士凡发热而油腻的脸上,而后又落下了数滴,冰凉的水沿着他的脸颊溜走,留下几行清晰的痕迹。

“哎呀……!”她小声地惊呼,声音被口罩盖住而闷闷的。她跑过来一腿跪上杨士凡躺着的生锈小铁床,一伸手将窗户边飞扬的褪色破布抓住,把它的侧边和底边重新压进窗框四周的缝隙。之后她又在窗户所在的那面墙临时钉上了一条由很多不同颜色和大小的碎布缝起来的毯子,才总算压制住了暴雨和冷空气的入侵。

被冷风吹醒的杨士凡微微地睁开眼,脖颈和背侧净是大汗后的涩凉。他浑身疼痛、口里一股恶心的腥味,他看着那个离开去到别的房间的救命恩人的背影,一不小心从喉咙里咕哝了两声出来,便又看着她转身冲到床边看着自己。

她用手在他脸前挥动了几圈,确认到浮肿的眼皮缝里的确有光芒在跟随。

一般人家是负担不起平日里这样亮着灯的。对普通人来说,只有在一些特定的时候例如节日、聚会时才会这么舍得,其他时候就瞎着过,有个灶头的火光就很不错了。这世间的混沌,谁也不知何时才会消散;剧变之后出生的孩子们,甚至不知日月星辰为何物。

她是个医生。在为病人处理伤痛的时候可不能瞎着就下手了。附近的居民们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每次来看病时,都会自带一些可燃物做看病时的光源,也当一部分的医疗费了;正是如此,她的家里才有着比别家更多的光亮。

这是一间有着水泥四壁的屋子。这么一说似乎环境还不错,但只要再多看两眼,就能发现这屋子其实很不正常。原本是窗户的地方现在成了天窗,被石块、木板之类的东西从外面挡住,只留了一扇用厚纱布兜着,正下方放着一台有着漏斗和弯曲管子等结构组成的粗糙机器——最初在朦朦胧胧中见到这个东西时,杨士凡还错以为看见了中央广场的航天飞船,别说,从这个角度看还真有点像;破损的墙洞经过改造反而成了功能上的窗以及门,微微向一侧倾斜的体感也表明这间“屋子”的“地面”不是水平的。

杨士凡躺在床上,头上包着纱布,左手绑着木板,大半个身躯绷带环绕;浮肿的眼珠转来转去地打量这个新环境,除了自己躺的这个小破床以外旁边还有三张床,造型和腐朽程度都各有不同。

[我还活着。]直到这时,他的心里才产生了些微的庆幸。

突然,从两堵残墙外传来了陌生人说话的声音,吓得他连忙闭上眼睛。

“医生!医生!文医生在吗!!”一个嘹亮的男声在外面不停地喊,很是急切。他又高又壮,扶着一个受伤同伴坐到凳子上,接着又把那同伴的一只脚抬起来高高地放到桌子上去,仿佛这样就能使他同伴腿上的大口子暂缓流血了似的。

“怎么了?”

她穿过两道塑料幕帘,走到亮着灯的、和外界相通只隔着一扇破木门的小房间里。她看上去面容憔悴,柳叶眉间有一些细微的皱纹,干枯的头发乱糟糟地扎成一条长马尾,还有一个浅蓝色的医用口罩挂在右耳上。若有机会打扮打扮,说不定也是个美人。

“文医生,请你帮他止止血,拜托了。”

“抬他到里面去,别在这里,”她看着他们从浑白外界带进来的尘土,皱了皱眉又对与他俩同行的、站在靠门处的另一个人说道,“你!把门关好。”她强迫三人把满是灰尘的外套衣服都脱了,放在两道幕帘间的空柜子里,之后才允许他们抬着受伤的同伴走到里面去,将他放在和杨士凡隔了一床位的小床上。

“怎么弄成这样的?”

“……从山上摔下去被东西划的,嗯……他不会有事吧?”高大个小心翼翼地回答,生怕被责备似的。

他看着他们忙来忙去,又是搬箱子又是端水盆地围在那张床边。文医生从箱子里拿出一瓶有着崭新外皮的消毒液,摇了摇便朝伤者那约有三分之二手臂长的伤口处一顿……节约地喷。

“呜——……!!!”伤者脸色惨白,咬着被子的一角努力忍耐,眼泪花都快出来了。接着,就见文医生拿出医用针线,一针一针地把他的伤口缝合起来。杨士凡觉着光是看着都够痛了,摸了摸自己肚子上还未痊愈的伤疤别过脸去。

又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在这没有时钟的环境里,白天与黑夜的界限变得相当模糊。当杨士凡再次醒来时,油灯依然哆哆嗦嗦地亮堂着,窗外依然有卷着沙尘的寒风尖啸着。他干咳两声,努力存出一些唾液润喉咙。先前看到的伤者和他的同伴们已经不见了,只有那姓文的医生坐在他邻床的边上,注视着他。

“我……”他一句话刚开头,就见她弯腰从一张矮凳上拿起一杯水和一把药递过来,除此以外凳子上还有一碗菜粥。虽然喝水不是他这时想要说的,但杨士凡还是侧躺着接过水杯喝了两口。这水有股淡淡的酸臭气味,喝在嘴里也总觉得有些不舒服,于是他当即就吐了一半。

“哼,看来是恢复不少了嘛。”文医生轻蔑一笑,“前几天喝完一杯还要二杯呢。”

正想说怎么可能的时候,杨士凡眼角瞥到了床边地上躺着一根用过的吸管,才模模糊糊地想起好像是有用吸管喝过水的经历;于是他不好再说什么,屏住呼吸将那一把药和剩下的水都一口闷了灌进肚子里——那气味依然冲得他干呕一阵,这种情况直到过了很久以后他才能面不改色地喝下这种水。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杨…杨士凡。”他清清嗓子,试图坐起来。文医生看到他的动作立即上前来帮忙,立起硬邦邦的枕头让他靠着。“谢谢……谢谢你救我一命。”

“不用。”文医生淡淡地说,而后又继续问道:“……杨士凡。家在哪里、父母是谁、过去的工作这些你都还记得吗?”

杨士凡认真地回忆了一下,除了不太清楚翻车之后、以及在这里醒来之前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以外,其他大大小小的琐事似乎都还有印象,于是他点了点头。

“很好。都忘了吧。”她咧着嘴似笑非笑。

杨士凡不明白她什么意思,愣了一会之后本想追问,但她已经站了起来,从他手上拿回水杯,又把那碗粥塞进他手里。“我们这对来自隔离区里养尊处优的贵人可没有一丁点好感。为了你自身安全着想,今后请努力地用撒谎掩盖过去吧——至少,在这段恢复的时间里。”

说完这些话,她又从身旁的床上拿起一个黑色塑料钱包轻轻放在杨士凡面前——那正是他出事之前揣在裤兜里的东西,工资卡、工作证也在其中;而后她就离开了,留下他一个人静静地思考人生。

有救命之恩在先,这种拜托的事说什么也不能拒绝。

“路不好走,自己注意点。”

“嗯……知道了。”杨士凡老实地点点头。接过文医生给他的一麻袋东西和一张纸条。

经过大半个月的休息,他恢复了不少。现在,他用一条长布把口鼻严严实实地捂了三层,身上穿着一件破布拼的破烂外套,和褪色到完全看不出原来颜色的棉长裤,脚下是一双还算完整的塑料拖鞋;再配上大病初愈的颓废脸,活脱脱就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她穿着外套戴着帽子,脖子上挂着一副旧旧的防毒面具,也是一副准备出门的样子。可是她并不会跟他一起走。在杨士凡眼里,文医生是个尽职尽责的人,但这不能掩盖她的古怪之处:虽然她有时会招待病人家属或其他关系好的居民一起吃饭,但绝不会跟他们一起出去玩,就算要出门也是她一个人去,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这些问题,问她她也不会回答。[如果是去上门行医,这应该没什么不能说的吧?]杨士凡一边走一边想,出门前还回头看了一眼,而她已不在原地。

这个小小聚居地位于一座建筑残骸和泥土组成的山坡上,往顶部走的沙土路里和着碎石,偶尔还能看到一些来自玻璃碴子的莹莹暗光。一个以物换物的破烂市场建在山的顶端,那里就是他今天受托出门来的目的了。山顶有些凉风,杨士凡头上被纱布包裹的伤处被吹得有些隐隐作疼,于是他急忙找了一个有棚子遮挡的角落,坐下来,把背上背的麻袋取下并摊开。

包里大多数是一些外伤药,另外还有咳嗽药和止痛片等等。这些药物丝毫不像他在隔离区时习以为常的严肃干净,它们基本都没有外盒,不是单独的一版…或半版,就是用其他瓶子或袋子装的,外面的贴纸上写着里头东西真正的名字和用途。

“真是寒酸吶。”他用包满绷带的手拿起其中一个小瓶,被写着润喉片贴纸挡住一点的原标签上,写的是扁豆种子样本——这些东西中,有不少还刻印着某某隔离区制造的字样。

他带来的东西很快就被人换得所剩无几了,十盒保质期超长但还是过期了的豆子罐头、手作的木盒子、塑料餐具、防尘眼镜、两把没有子弹的手枪、四袋皱皱巴巴的草纸、坏掉的计算机配件以及破烂一般的衣服等等东西在他周边包了个圆,杨士凡盘着腿坐在其中,一边揉着自己一侧的太阳穴,一边认真地清点东西。

里面有一个旧时代的多功能军用指南针。他拿起它细细端详,转来转去看。

忽然,前些天还躺在床上时见过的、高大个和他的同伴四人正从他的面前走过。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个面色蜡黄坐在地上的家伙,于是停住脚步转过头来看了两眼,拉下蒙口布惊讶地说道:“哎!你不就是那个——前段时间文医生捡回来的…四号床的那个嘛!”

杨士凡吓了一跳,急忙做贼似的把指南针藏到身后。眼睛在对方的臃肿大衣和脸上的伤疤两处游荡了几个回合。但还不等他有任何回答,另一个人就拍了拍高大个的后背,接着从旁边探出脑袋来跟杨士凡抱歉地点了点头:

“不好意思啊兄弟,我们家大熊吓着你了吧?”

这回杨士凡又看了看他,便看见了他拄着拐杖以及还绑着绷带的右腿,想必就是那天来的那个受伤的年轻人了。“哦…没事没事,”他连忙笑着说,“怎么…你……你们好像认识我的样子?”

那被唤作大熊的男人这便咧开大嘴回报他一个熊笑,“哈哈哈哈哈!你来这第二天我们就见过你了,那会儿你还危险期来的……文医生当时说你要是能活下来就是个奇迹——没想到真给你挺过来了啊!”

“哦……”

“咳咳……那么我来正式介绍一下吧,大家都认识认识,以后也好一起出来玩啊、有事啊什么的互相也可以有个帮助。”那拄着拐杖的人轻声咳嗽着,一边挥挥手让其他人上前来在自己和大熊之间站成一排。杨士凡闻言点点头,放下手上的东西认真听。

“我呢,是柯逸城,叫我小柯就行了。这个是李浩,叫他小李子小浩浩都可以……”说到这里,那李浩便笑着以鄙视的斜眼看了一眼柯逸城又连忙朝杨士凡道:“什么鬼…?别听他的,就叫我李浩就好!”杨士凡看了看他,觉得眼熟的同时便又想起那天他也来过文医生家——他是他们几个当中最矮的,皮肤干燥苍白。

“哈哈……好好,下一个……这个呢就是我们的杨光,嗯……虽然天上看不到太阳,但我们还是有阳(杨)光,哇哈哈哈哈!”柯逸城还想去摸摸杨光的头,但立刻就遭到了反击。

“哈哈你个鬼啊!”杨光一个巴掌越过李浩的背后拍到柯逸城的背上,半秃的油亮脑袋让他看上去比其他人年龄大很多。“哎哟——我还是个病人!你居然打病人!”柯逸城大叫,但没有还手,依然笑嘻嘻地继续介绍:“那,那边那个傻大个就是大熊啦,本名熊哲羽!”

“你们好。”杨士凡朝他们点点头,挨个握了握手。“我是杨士凡。”

“喔!你也姓杨哦!还是说你的是太阳的阳?”

“……杨树的杨啦。”

说到这里,那叫杨光的人还特地来和他握了第二次手。不知怎么的,这些陌生人的热情给了杨士凡很大的触动,眼眶有些微红;以至于之后他们提出帮忙他把换到的东西送回医生那里时,他也没有故作客气地拒绝。

又经过数十日的时间,在文医生的许可下,他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到处走动了。如今他已与柯逸城那一帮人混得熟络,在他们的关系下将整个残骸山的居民基本认识了一遍,也和其中一些建立了友好的邻里关系:热衷编织也爱帮助他人缝补衣物的陶妈、隔三差五就能搞到一堆过期罐头食品的吴菜头、满屋子堆满了破烂电子产品进出都很困难的陈老金、来往于各个聚居地倒卖各种东西的瘦皮刘、以及另外一帮人数更多、在附近聚居地活动的兄弟团伙“理工帮”等等等等……虽然每天都为说个话就要吃一嘴灰和一不小心就会卷入各种因资源尤其是饮水而引起的纷争中痛苦不堪,但有了柯逸城等人的支持和帮助,杨士凡也似和谐地融入了这本不属于他的一切。

[至少,在离开以前……]

没有风的山脚下,弥漫着垃圾般酸臭味的空气如凝固了一般让人窒息,无尽的尘埃悬浮在天地之间,朦胧了视野;偶尔也会有不会振翅的黑鸟从头顶飞过,鸣声如雷。与荒凉土地融合的废墟寸草不生,仅仅能从一些破败的蜘蛛网和细小的真菌伞盖感受到,还有其它生命活在这个世界上。

数十个人或站或坐或躺地聚集在这里,一些人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望着远方。他们在等待,等待救济车的到来——极少数时候会有报以这种目的的大卡车来到残骸山、以及其他聚居地给居民们发放食物、生活用品等补给品;前提是它们没在半路上就被强盗们暴力抢劫了。同伴中的杨光无论如何都拒绝前来,理由是看到隔离区的人——原话说的是“白猪仔”——就犯恶心;在他说着那番话的时候杨士凡心里很不舒服,但他不能老实地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现在他坐在一根风化倒地的柱子上,在柯逸城和李浩之间,听他们一群人围在一起说着或夸张或真实的故事消磨这等待的漫长时光。

“……你们是没见过,咳!前段时间,呃——具体什么时候我也不记得了,有一次我自己一个人出去搜西边无人废墟的时候就遇上了。那可不是一般的老鼠,啧啧啧……站起来得有人高,跳起来得有一层楼高,力气大到能折弯钢铁,就连隔离区那种坦克似的大卡车都扛不住它们的攻击!那红得都要流血的眼睛,吱吱唧唧的恐怖叫声!还有人一样的脸!妈呀,别提有多瘆的慌了。”

瘦皮刘坐在他们中间的地上,唾沫横飞,挤眉弄眼地模仿着他脑海中人面鼠的形象;大家饶有兴致地听着看着,一脸笑容,并没有人真的相信。只有杨士凡渐渐警觉起来,再听到之后的故事便更加确信了——

“哈哈哈哈哈,哎,老刘,你说你都能这么近地看到那种大老鼠,它们怎么没把你给抓了吃啊?”柯逸城笑着调侃他。

“啧,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啊!但是好在后面理工那帮人跳出来了,那些老鼠也就被吓跑了!哎呀……我也是吓得精神恍惚,对着地图都差点找不回来了。”瘦皮刘摆摆手,眼看着聚过来的人多了,紧接着就忘了故事开始推销他随身包里的各种商品。

[那…不就是我吗……?]杨士凡背上冷汗直冒,翻车之时的眩晕感似乎又回来了,眼前恍然一黑。

“喂,阿凡,阿凡!”

一只手在杨士凡面前晃来晃去,好不容易才把他的思绪拉回现实世界。

“啊……?”

“哎你倒是应个声啊……”大熊一脸担心地看着他,柯逸城随后也过来了,脸上带着还刚才的未褪尽的笑。“怎么了?被老刘的故事吓到了吗?”他问道,还上前来探了一下他的额头。杨士凡一边无奈地躲开,一边也注意到他手上的指甲厚到几乎看不见下面的肉色。

“我没事。”

“好吧。不过,过几天我们可真的要去打老鼠了,东南边的山丘,没事的话你来吗?”柯逸城郑重其事地问杨士凡,一脸期待的神情。

“…打老鼠?”杨士凡问道,茫然地四下看了看其他人,好像就自己不懂的样子。

“不然哪来的肉吃啊!难道你没打过吗?”李浩转过头来,“不——会——吧——”他还特意拉长声音来表达自己的震惊,像个小女生似的用双手去捂嘴巴。

“呃,我……我不知道……”杨士凡紧张极了,同时又想到文医生的忠告,便只得嘴里嘟嘟囔囔,糊弄地应付。

李浩还想纠缠一番,但柯逸城打断了他然后又问了杨士凡一遍刚才的问题。这时杨士凡不再犹豫了,还算干脆地答了个好。

“好,那就这么定了!哈哈哈哈!”

也是在这个时候,两辆车顶插着三角旗子,有着白+橙色涂装的大卡车驶入了大家的视野,碾过凹凸不平的灰色土地缓慢地停下。

——这两辆卡车和杨士凡曾经开过的型号一样:重装、高底盘、车顶有带盾的防御机枪;但是喷漆的字很陌生,是来自其他隔离区的车子。他立刻就站了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没有挪出步子,被身边蜂涌的人们推挤着差点摔倒。这种感觉似是亲切的昨日之梦,却又如恶毒的针扎般刺痛;最终他缓缓地叹息一声,低头踏步上前,像其他人一样伸出手,从戴着精致防毒面具穿着洁白隔离衣的志愿者手上接过一箱用胶布密封好的补给品。

补给品中有土豆泥和盐,今天晚上可以稍稍吃顿好的了。

“既然文医生都这么说了——小士凡明天开始就可以正式地…咳咳跟我们一起出去混咯,呃咳咳,咳咳——”柯逸城开心地说,话还没说完就又开始咳嗽了。如今他的腿伤已经痊愈,但留下了一大条可怖的、蜈蚣般的伤疤。围着简陋的灶台大家坐成一圈,火光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通红,锅里还有黏糊糊的土豆蘑菇鼠肉汤在沸腾着。最开始吃到老鼠肉时,杨士凡立刻就被那酸臭的味道熏得吐了,但之后也渐渐习惯了……总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悲哀。

文医生正帮柯逸城拍着背,就听见从居所深处的病房里传来一阵凄厉的尖叫。她闻声便起,丢下他拔腿就往声音传来的地方去。

目送着她拐入走廊,杨光忽地回头就问了杨士凡一个问题,很普通很平常;可对杨士凡来说,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却不如狠下心来咽下老鼠肉那般简单:

“哎,话说士凡兄是从哪个聚居地来的呢?”

“呃……”

“是哦!我也想问!居然没有打过老鼠,有聚居地不吃老鼠的嘛?还是说你那地方流行吃小强……”

“说起来我们一点都不了解你呢。就只知道文医生某天出门,回来就拖了个要死不活的人,啊,就是你——哈哈哈哈!”

杨士凡的精神在这一刻紧绷到了极点。他低下头,皱着眉头好一会儿,[我不记得了]这句话几次冲到嘴边也被嘴里包的瘦肉块堵住而没有说出口来——他不仅烦恼着这句话将要产生的效果,还纠结之后该用怎样的谎言来圆它。

四周人看着他一副貌似痛苦不堪的样子也不知道他怎么了,只坐在他旁边的李浩来推了推他的肩膀,正巧这会儿文医生也回来了。

“唉……那个咽喉癌的王姐看到同病房的小张咽气了,就开始又哭又闹这下喉咙又要痛惨,刚给她打了镇定换个房间睡下了。你们谁有空?去通知小张的家属来收拾一下。”

“我,我!”李浩抢先举起手,像学生答老师问一样。

李浩走了之后,文医生才发觉这里的气氛和自己离开之前有些微妙的不同。“怎么了?”她一脸天真地问道,而后由杨光向她讲诉了刚才的事情。

“哦,他撞到头失忆了来着,除了名字以外别的都不记得了。受了那样的伤都没死已经很幸运啦……你们就别欺负他了。他要是哪天想起来的话,自然会告诉你们吧?”文医生非常自然地吐出这番话来,面不改色心不跳。杨士凡顿时佩服得不行不行的,而这番出自方圆百八十里最好医生之口的话也立即起到了它应有效果:大家都相信了。

在这个夜里,失眠的杨士凡想了很多。[没错,我……不属于这里。]辗转反侧,他伸手从床底的墻缝里摸出先前自己私藏起来的指南针,紧紧地攥在手心与额头相碰,像是要对它许下什么诺言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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