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岁那年,和八宝第一次去桃花镇,桃花镇外有大片桃花林,我们去的那天正好春分,桃花开得正盛。八宝很喜欢桃花,说以后每年春分都要来。
十二岁那年春分,八宝第一次问我,可不可以给她摇一树桃花,我不懂什么意思,又看见谭老伯正看着我们俩,摇头说不敢。镇外的桃树,可都是谭老伯年轻时为他妻子一棵棵种下的。
天不如人愿的是,谭老伯的妻子在桃树长成前染上了重疾,没能看到桃树开花就去世了。
镇上人说,谭老伯在妻子离世后就一直守着桃林,从满头青丝到渐生华发。
我们离家那年,谭老伯已是白发苍苍如落霜。
离家那天,我们顺路去了桃花镇,告诉谭老伯我们要出去游历江湖,这几年怕是都不能去看桃花了。谭老伯见到我们来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也只是笑着说年轻人多出去走走是好事。当时我们急着赶路去海宁,没在镇上停留,道过别就急匆匆踏上了远途。
我和八宝到江扬城的时候,又是一年春分,那天阳光很好,风轻天蓝,可惜城里城外都没有桃树,杨柳倒是不少。
我们到江扬城之前,就听说城里有间极有意思的酒铺,名字叫‘一间酒铺’,酒铺老板年纪不大,但酿出的酒堪称极品。
武人多好酒,又以烈酒为最佳。我尽管不习武,也喝不得烈酒,却还是想尝尝所谓的极品美酒是个什么滋味。家里那些老不正经的叔叔爷爷们都说江南道的酒不够烈,后劲不足,算不上好酒,天天嚷嚷什么时候非得尝尝北方的烈酒。
江扬城位于淮南道境内,与江南道相距不远,不过和苏北城比,勉强也能算是北方了。不知道江扬城的酒,是不是比苏北的更烈更美味一些。
我们路上带的桂子酒早已见底,如今是个水囊,我肚里酒虫作祟,于是和八宝到的当天就直接去了那里,去喝酒。
那天我喝的是一壶名为【浮生】的酒,当酒水穿喉入腹,我的眼泪不自觉流下时,我才明白他们说的,都是错的。
好酒不一定是烈酒,真正的好酒,喝下去之后,人是会哭的。
酒入喉的时候,我脑海中出现了我和八宝在苏北住了十多年的小院,想起了爹娘、先生、大哥二哥、九叔;还有桃花镇边桃花盛放的桃花林,还有谭老伯,和林中那个低矮的小坟包。
转眼间,便是离开锦城也都一年多了,不知道那个小宅院门上的春联是否还挂着,有没有被风吹落。
我知道,我这是想家了——哪怕我一路上从未说过半句想家的话。
还好有八宝在我身边。
她一言不发,只是看着我哭,也没有安慰我,但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也知道她知道我在想什么。
前些日子我刚过了十八岁的生辰,八宝今年也十七了,不知不觉已陪了我十七年。
八宝很小的时候就到了唐家,在我记忆里,八宝和我始终形影不离,不管是我哭闹的时候,还是捣乱的时候,她总跟着我。我们就连睡觉都在一起,直到八岁那年娘非要我和八宝分床睡。
我抬起头看着八宝,想问她愿不愿意回去了就嫁给我。
八宝看着我微微地笑,递过来她的手帕。
我憋住了问题没问出口,我想在某一个恰当的时候——比如再去看桃花时说出来,给她一个惊喜。
突然,酒铺掌柜的坐到了我们的桌子。起初我以为是个见八宝漂亮,故意坐过来的家伙,但这家伙坐下之后第一句话就是——我是这里的掌柜。
于是我放到剑上的手悻悻收了回去。
后来我才想到酒铺掌柜的也可能是个贪图八宝姿色的混蛋,不过再次见面时,他已经娶了媳妇儿,两人感情很好。
“掌柜的可是有什么事情?”我问。
“看到少侠刚才喝过酒后真情流露,想交个朋友。”他说。
我皱起眉毛没有出声,说实话,我觉得这种莫名其妙过来交朋友的实在不像是个好人。更何况,九叔在我离家前没少和我说不要轻易相信初次见面的人,哪怕别人一出手便救下了你的性命。
“酒的名字叫浮生。”他又说。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在外人面前向来清冷的八宝也露出了些许惊诧。
浮生这个名字我们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是江湖上很有名的酒,五年前第一次出现。传言说,喝此酒时喝酒人会想起最想念的人和事。听说有两个侠客为了一壶浮生酒大打出手,结果失手打碎了酒壶,双方都没能喝成。
离家前九叔也一直跟我念叨,让我尽量给他带一壶回去,我想问他为什么不自己去找,却没能问出口。因为我至今没弄清楚身份的老李头在当年说的书里有过这么一句话:年轻剑客与佳人同游江湖,好不快意。
尽管府上没人见过那个女子,九叔也从未向我们提起。可我还记得九叔随口唱出的那首诗,我知道,那个我或许应该叫叔母的女子,是确实存在过的。
我和八宝都选择相信了这壶酒就是浮生酒。
然而,掌柜的接下来又说了一句更让人难以置信的话,他说:“这酒是我酿的。”
这句话无论如何我都相信不了。
掌柜的看起来很年轻,只比我大了六七岁的样子,我不觉得一个二十多岁的人能够酿出浮生这种酒。况且五年前江湖上就有了浮生酒的传闻,难道他二十岁不到就酿出了浮生?
“酒是无意间酿出来的,第一次喝的时候,我哭了整整一天。”
说完我更不信了。
他笑了笑,看着我说:“不信的话我教你酿酒的方法。”
我愈发怀疑他是不是在骗人,但是喝下的那一碗酒让我想要相信他。
九叔至今未娶又让我找浮生酒给他,我能想到的解释只有那个女子已经不在人世了。如果她没死,当年江湖第一的九叔,为什么二十多前回家后,就再也不出去了。
我看向身边的八宝,她朝我浅笑并不说话。从离开苏北到现在,除了吃什么还有住哪里以外,几乎所有的事情八宝都让我来拿主意。
我不知道该怎么决定,又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
那个瞬间,我忘记了碗里的酒叫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