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暗夜与白昼,在这个纷杂的世间轮转交替,循环往复。世间万物便在这轮转中繁衍生息,其中有我们所熟悉的,比如,人,动物,植物;还有我们所不熟悉的,又如,鬼,神,还有……妖!
重墨一般的浓雾,伸手不见五指,单薄的少女始终在漆黑的夜色中无止境的奔跑,没有一丝光亮,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恐慌。累到虚脱,亦不曾放慢脚步,身周尽是夜叉和厉鬼狰狞的脸,长爪和獠牙如影随行,贪婪的想要啃噬她的血肉,冷不防,一只利爪已贯穿了心房,而后在剧痛中惊醒!!然而醒来,那梦魇中的恐慌依然在……
阳春三月,乍暖还寒时节,万物早已复苏,远山近野,绿意浓重。长安城外,钟南山下,三十里处有一村落,当地村民多以务农为生。
清晨的农家小院早已炊烟袅袅,余念一路欢快沿着小路走到村外。少女的脸庞肤若凝脂,眉目如画,身穿粗布衣衫,亦遮不住她的奕奕神采。路边郁郁葱葱长满了马耳菜,她拿出镰刀挑根茎嫩绿的割下,忽听不远处,青草丛中悉悉索索,轻微响动,当下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但听草丛中一个纤细的声音:“快走,快走。”
余念悄悄挪过去,拨开草丛偷眼望去,只见草丛中有十几个一指多高的小人,皮肤头发呈绿色,排成一队,似乎是在赶路,队伍中间还抬了一顶凉轿,轿子上的小人要胖一些,不停催促:“快走,快走,这方圆几十里快要下冰雹,我们务必赶在午时前到土地庙去避避。”
小人们齐声应到:“是!”步伐一致,继续昂扬前进。
余念看到这场景大惊,禁不住失声:“啊!”
小绿人们显然受到了惊吓,竟致队伍一歪,凉轿上的胖子小绿人瞬间跌落下来。只见他坐地不起,骂道:“笨蛋,还不快扶我起来!”
余念甚觉有趣,不由的往前凑了凑,叫道:“喂,你没事吧?.“
不想那小绿人胆子甚小,见余念靠近,更加慌乱,缩作一团。那胖子小绿人抖着声音道:“你......你不要过来!再靠近我就吃了你!”说着,努力向余念呲了呲牙。
不想,余念被小绿人这模样逗得大笑:“你们不必惊慌,我不会伤害你们的。”
胖子小绿人故作镇定:“算你识相!”不再理会余念,指挥道:“快,快,排好队,重新上路!”
余念故作不屑:“你们刚刚说的冰雹是真的吗?该不是骗人的吧?”
胖子小绿人禁不住余念激将,回道:“自然是真的。我们是大妖怪,断不会判断错。”
余念张了张口,还想说些什么,小绿人却已重整队伍,胖子小绿人重新坐回凉轿,大声发号施令:“快跑,快跑!”瞬间小人们又开始狂奔,片刻,跑得远了……
余念心情大好,目送小人消失不见才起身,拎着小半筐马耳菜就往回跑。
村口榕树下有口古井,不远有处小院,院外用篱笆做了围墙,院内空地种植了些大葱和青菜。角落的鸡窝里,还有两只在打盹的母鸡。
余念进院就喊:“阿婆,我回来了。”
阿婆在屋里应声:“快进来吃饭。”
桌上摆着两碗粥,一碟咸菜,一碟青菜,还有两个粗面混着空心菜菜叶的窝头。余念看见自己白粥里米粒浓稠,而阿婆碗里只是一小口汤,余念道:“阿婆,你又把米都盛给我了。”
阿婆微笑,干巴巴的沟壑一下子都在脸上开了花:“阿婆老了,吃再好也没用了,小念还在长身体,长漂亮了将来找个好人家,就不用再跟我这老太婆受苦了。”
余念一边用勺子把自己的米盛给阿婆,一边撅着小嘴道:“阿婆一点都不老。”
吃过饭,余念把摘来的马耳菜剁碎,加入麦麸和水拌匀,倒入鸡窝前的食槽,看着两只母鸡过来抢食,又往旁边食槽加了水。
想起那绿色小人说的冰雹,赶忙去院子里找了几块木板,爬上屋顶,挡在瓦片上。又把院子里陶碗陶罐都收好,这才放心进屋。
阿婆走进隔壁房间,操作着一台硕大的织布机,双脚踏板左右交替,双手轮换操纵着机杼和梭子。有节奏的发出“哐哐”声,月牙形的梭子像条灵活的鱼,在她手上左右翻飞,穿梭往复,余念在旁边看的认真。
这时的天空愈发阴霾,奔涌着越来越厚的乌云,终下起雨来,片刻雨点又开始夹杂冰雹,只听冰雹落在屋顶木板上,不断发出密集的“咚咚”声,像千万个鼓同时敲响。
临近黄昏,外面早已烟敛云收,阿婆指着凳子上的几匹布道:“这是织好的布,你明天去问后街季郎中,他何时去长安城送药草,央他捎你同去,你好去布庄换几吊钱。”
余念道:“这长安城我也去过几趟了,不必麻烦季郎中,我自己一天能赶个来回。”
阿婆道:“那怎么成?你一个姑娘家。”
余念眸子一闪:“我换上男装便是。”
(二)
五更将近,天际依旧一片漆黑,天空阴暗,抬头不见星光。余念换上男装,在阿婆千叮咛万嘱咐下背着布朝长安方向赶路。
出了村子,又走出一段距离,便见田地中间有座土地庙,小小的庙宇周围用土砌了矮墙。余念本不欲停留,突然想起那些绿色小人说过的话,似乎就是在这间土地庙躲避冰雹。
好奇心起,缓步穿过院子走入门内。神像前的供桌上仅有一盏油灯,发出微弱的光。余念环视一周,见无异状。忽听,供桌下有细微响动,余念天生黑暗中亦能视物,她掀开供桌的布,果见角落里偎在一起的绿色小人。不由一乐,小人顿时大乱,四下逃散。
余念钻进桌下道:“是我是我,不用怕,我不会伤害你们的。”
见余念确无其他举动,小人们才安静下来,余念浅笑着问:“我叫余念,叫我小念即可,你们都叫什么名字啊?”
那个胖子小绿人问:“名字是什么?我们没有。”
余念答:“有了名字就会被记得啊,没有名字实在可怜呢……这样,我每人送个名字吧,来,站好队。”
小人立刻排得整齐望向余念。
余念仔细观察这些小人,但见他们脸上身上还长了一层毛,外观几乎一致。
余念思索:“叫什么名字好呢?嗯…………有了!”
只见她指着第一个小人依次往下:“你叫小一,小二,小三,小四,小五,小六,小七,小八,小九,小十。你嘛……”她指着胖小人道:“你叫小胖。”
小人一脸期待望向余念:“这在人类中是很有学问的名字么?”
余念一窘,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承认自己没念过书,理直气壮道:“那是自然,这些名字都代表吉祥如意,福禄安康的!”
小人们一阵雀跃,顿时放松,与余念亲近起来,争相与她攀谈。
就这样一个少女和一群小绿人,在供桌下相谈甚欢,打成一片。
这时,听得脚步声,并伴有两个人谈话,一个年轻人说道:“恭喜师父,今日一举擒获神兽。”
又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道:“为师捉妖数十载,还是第一次捕到上古神兽。也不枉我们追踪这小兽两个月,今日终于得手,现已临近长安,明日进宫,将这小兽献于圣上,我这后半生必然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年轻人道:“那徒儿今后就全靠仰仗师父了,徒儿将来一定好好伺候师父……”
只听师父的语气却甚是不屑:“想要荣华富贵还是要靠自己本事,整日只知溜须拍马,师父帮衬再多也是无用。”
年轻人拍马屁却碰一鼻子灰,甚是尴尬,低声道:“是,师傅说的是。”
师父道:“前面有座庙宇,进去歇息下,天亮再赶路吧。”
小绿人听说两人要进来,顿时又恐慌起来,听得小胖低声道:“都慌什么慌?你们妖力低到连妖气都没有,那捉妖师捉你们何用?”众小人顿觉有理,同时屏住呼吸。
师徒两人进门,卸下身上行李,还有一个铁笼,余念偷眼望去,立刻倒吸一口凉气,只见铁笼里趴着一只小兽,极其娇小,目测只比成人手掌大一些,颈上戴一彩色光圈,只见这彩色光圈深陷肉中,小兽身上毛发多被血污覆盖,已看不出本来颜色。
那小兽虚弱已极,仍旧挣扎站起想要挣脱。
(三)
那徒弟轻拍笼子道:“腓腓,我劝你还是不要再做困兽之斗,我师傅的彩虹锁是专门对付你的法器,你越挣扎便入肉越深,你乖乖的,还能少受些皮肉之苦。”
那腓腓终是无力又倒了下去,幽蓝色的双瞳望向眼前两人,满目绝望与哀伤。
如此对待一只小兽,实在残忍!余念心中升腾出一股怒气,忍不住便要出去理论。此时,小胖点她手背,她把小胖放在耳边,小胖劝说:“小念,不要出去,你不是对手。”
余念哪里听得进去,仍作势要出去,小胖才道:“等等等等……我有办法……”
余念终于按耐下来,边听边点头。
只见那师父盘腿于笼子旁边闭目养神。徒弟拿出一包糕点和水道:“师父赶路辛苦,吃些糕点再睡吧。”
师父“嗯”了一声,和徒弟一起吃了起来,糕点甜腻,入口即化。片刻,师父只觉腹中绞痛,似有千万把刀在割,冷汗从额角渗出。抬眼望向自己徒弟,只见他正面含微笑注视自己。
不由大怒:“你敢暗算师父!”
徒弟道:“师父,我十岁拜入你门下,十几年来一无所成,每日如狗一般,被你呼来喝去,这种日子,我受够了。”
师父开始大口喘着粗气:“你行此大逆不道……不仁不义之事……不怕遭天谴么?”
徒弟微笑:“呵呵……不仁不义?那是师父你教的好啊~”
说罢上前,欲拎起铁笼,师父索性扑到铁笼上,却被徒弟一把掀开,大脚踹到墙角。
接着淡淡说道:“师父放心,这药不足以致命,只是会毁了你的筋骨和脉络,你今后的活动会有些不便罢了……”
说完拎起笼子便走,忽听背后有人大喝一声:“站住!”
那年轻捉妖师大惊,立刻回过头来,他只见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瘦小少年,正伸开双手摊到他面前,又见少年手上立着四个绿色小人,没来得及看清长相,绿色小人已从口中喷出绿色汁液,直入他双眼。
捉妖师只觉双眼刺痛,放下笼子,用手捂住双眼,小胖在余念耳边叫:“小念,快!”
余念拎起笼子便跑,捉妖师双眼不能视物,情急之下双手乱舞,竟抓住了余念后颈衣襟,向后一带,又将余念扯了回来,余念站立不稳,跌坐在地。
捉妖师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摸索朝余念方向逼近,余念大气不敢出,缓缓向后挪,突然反手摸到一个东西,原来是神像前用于跪拜的蒲团。余念轻轻拿起,用力将蒲团扔向另一角落,发出一声闷响,捉妖师立即举刀向角落刺去,余念趁机拎起铁笼夺门而出。
(四)
余念一路狂奔,不敢回头,亦不敢停歇。直至天光大亮,整个人大汗淋漓累到虚脱,才伏在路边一块大石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放下铁笼,才想起小绿人都在自己袖口里,连忙一个个取出,因她一路狂奔,小人们饱受颠簸,个个晕头转向,眼冒金星,唯有一直趴在她肩头的小胖还算精神。
余念又打开铁笼,将腓腓抱出,日光下腓腓的伤口更加触目惊心,颈上伤口极深,依旧隐隐渗着血,余念用力掰那彩虹锁,谁知她越用力,彩虹锁便越收缩。
腓腓吃痛,哀嚎一声:“没用的,你解不开。”
绿色小人同时发声:“原来你会说话。”
余念问:“那要如何才能解开?”
腓腓眼中满是鄙夷和不屑:“你也是捉了我,要换取富贵么?”
余念一愣,随即轻抚腓腓被血染红的皮毛,微笑道:“我虽出身贫寒,但也不至为谋取富贵不择手段,我救你,是不耻那捉妖师卑鄙行径,我断不会行我不耻之事,待你伤好,我便放你自由。”
腓腓暗淡的眸子突地一亮:“你当真要救我?”
余念一脸坚决:“那是自然。”
半晌腓腓才道:“能解开这彩虹锁的,除了捉妖师,就只有不夜城主了。”
余念想了想:“不夜城?没听过呢……在何处?”
腓腓目光悠远,道:“不夜城位于长安城北郊,你当然没听过,因为不夜城,是一个只有妖怪才向往的地方。”
余念道:“不管什么地方,我都会带你去,把你的锁打开。”
这时,在一旁的小绿人都是一脸关切,小胖道:“小念,救命要紧,你们快些赶路吧。”
余念问:“你们不和我同去么?”
在一旁的腓腓接口道:“它们不能同去,因为,它们是蝶妖。”
见余念更加疑惑,腓腓解释道:“蝶妖和蝴蝶一样,由幼虫作茧,两至三个月后,破茧而出,方可化蝶,蝶妖的不同之处在于它们的幼虫似人形,且不辨雌雄,成妖后后背有翅,极其貌美,只是……”
余念好奇心起:“只是什么?”
腓腓沉默片刻才道:“…没什么,快找颗大树把它们送上去,它们再不作茧,就会因错过时节枯竭而死。”
余念脱下外衫,小心将腓腓裹住,抱在怀里,小绿人或趴她肩头,或趴她怀里,一路前进。行至不远处,便见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
小绿人集体站在一颗树杈上挥手告别。
小胖道:“小念,你还是快些赶路,我们喷那捉妖师眼里的毒液,至多维持两个时辰,他若追来,你便无法应付。”
余念微笑,依依惜别道:“好,你们也要小心。”
余念抱着腓腓,才又上路,忽听身后小胖喊:“小念,等我们长出翅膀,再去看你,要记得我们啊~”
余念回眸,笑容灿烂:“一定!”
余念朝长安方向赶路,走出一段距离问腓腓:“你说的只是……究竟是什么?”
腓腓道:“蝶妖作茧的丝,刀砍不断,火烧不化,是以坚固异常,而蝶妖破茧而出的瞬间,原有的皮甚至大部分血肉都会被剥离,许多蝶妖都是在破茧而出的瞬间,被痛的死掉了……即使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活下来,它们的寿命一般也不会超过半年……”
余念不待它说完,立刻奔回树下,而小绿人早已隐入枝叶当中。腓腓道:“它们应当是各自寻了隐蔽处,开始作茧了。”
余念对着树,仰天大喊:“等你们长出翅膀,一定要来找我啊!!”
回答她的只有微风作弄下,轻响的树叶……
有些人,有些事,你始终以为还会再见的。是以分别时刻,连一句好好道别的话都没有来的及说。
在这样一个寒春的早晨,树下的少女满心遗憾无措的问怀里的小兽:“它们能听到么?”
腓腓答:“能,只是它们作茧时,已无法回应了……”
堕入黑暗,是相信终有一天会重见光明。即使得知时光短暂,浮光掠影的尽头,是比无止境的落寞还要悠远的虚空,却还是要倾尽全力,赴这场命运的桎梏。而剥离血肉的痛,即是生命沉重的代价,亦是见证。
或许唯有伤筋动骨的痛过,才能更真切的感受这世间的单纯与美好,丑陋与不堪。
或许,才更加会懂得,珍惜与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