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饭毕,唐远之与花氏牵牛挑担的去田间做活,月娘自在家头熬猪食拾掇家务,钰娘便将两大碗烧白和粉蒸肉用筲箕盛上与白氏端去。一路上也不见她拿包帕遮着筲箕,凡见着人必是眉开眼笑乖嘴蜜舌的招呼寒喧,引得人人俱与她问长问短,哄得世人都赞叹这一家子有孝心。乡下人家有几人日子是富裕的?都分家出来另过了,又有几家是舍得下大碗小碗端肉出来送人的。
钰娘步履轻盈,端个筲箕颠着脚儿蹦跳,差些没将两碗肉打翻才罢,暗自得意道:“我可早学乖巧了,与祖母送东送西的总不好白送,白落个孝敬名声也是值当的。我倒要瞧瞧日后祖母说嘴响是不响。”
瞧得老宅近在眼前,钰娘这才翻出包帕将筲箕掩盖妥当,蹑手蹑脚顺着柴棚子上了阶沿。恰巧厨房门半掩半开的,她不出声探半边脸去瞧,原来四姑姑与小姑姑两个领着二叔家的雪娘啃骨头呢,隔老远钰娘也瞧得清三人嘴皮上泛出的油光,实在是又水亮又光泽。
小姑姑青华想是碗里的用完了,自去寻勺子揭锅盖继碗,钰娘忙将头缩回来,提嗓子高喊道:“祖母,你老人家可起来了?”
堪堪待在原地才数得三根手指,果然听得锅里咕咚两声,想是舀得的好骨头受了惊吓,自己长了脚儿躲回锅底也未知。随即厨房两扇柏木门叫人自屋里摔上,只余嘣嘣两声闷响。
钰娘抚额叹息一回,自己倒笑了,偏偏可着劲的叩门,咯咯笑道:“快莫怕,并不是打劫的。”
四姑姑云华这才将门拉开,头儿半垂,粉脸通红甚有几分不好意思,含笑道:“钰娘今儿来得这般早法,可用过饭了?”
若不来得早些,也瞧不见这样几副精彩嘴脸。钰娘杏眼溜圆,梨涡浅笑道:“四姑姑,我用过饭才来的。咦,四姑姑抹的甚新鲜口脂,亮而不艳,着实好看!”
四姑姑刹时间脸红似猪肝,来不及细想便要掏条巾子擦拭,待回得神魂来又不好擦的,堪堪将嘴捂住,自己扭扭捏捏了一会子却掌不住羞笑了,索性掩下难堪,笑道:“哎呀,这张小嘴巴越发会说话讨人喜欢了。快来,姑姑这有早上刚炖好的……”
“四姐!”小姑姑青华忙走过来拉云华袖角,没甚好气胡诌道:“妈那件鸦青色的背褡寻了许久没寻着,正在屋里唤你过去一块翻捡呢,你还不快些。”
云华信以为真忙答应着去了,将个钰娘一径扔下,只余青华冷脸瞧她。青华心下仍旧为昨儿的事生气,冷言冷语道:“大清早有有甚了不得的事,只管打扰人清净!”
“我不过是来与祖母姑姑送些吃食。”青华对着花氏娘仨自来没甚周正脸色,钰娘早已见怪不怪,只当自己是个瞎的没瞧见,将包帕掀开现出筲箕里的两碗肉菜来。
青华瞟了筲箕两眼,扭身自去椅上坐下,下颌尖尖朝墙边的四方桌点得两下,十分不屑道:“且搁桌上罢。大哥也是的,昨儿也没说请妈过去吃席,今日拿两碗剩菜来充数算甚个意思?打量谁稀罕呢。”
钰娘跨进门槛,并未有半分惧怕她冷脸,笑道:“昨儿不是天色晚了些害怕祖母不好走路么?姑姑且细想,若为着这等小事叫祖母磕着碰着我们往哪哭去。我爹妈又体贴祖母,着实害怕她老人家昨儿气得太过,若不管不顾地进些油腻惹得积食,这才特地留出两碗肉菜与你们端过来,可不是甚剩菜剩水。我可听人说冤枉别人要遭小鬼割舌根呢,怪吓人的,小姑姑可得仔细些。”
青华自来是个半点亏不吃的脾气,闻言耸眉瞪眼,嘴里似能喷出火来,问到钰娘脸上道:“你且再说一遍,叫谁仔细些?也不知与谁学的满口胡沁,小鬼便割舌根也得先将你这贫嘴贱舌的割了。”
钰娘拿手于鼻前挥得两下,又抹一把脸面才叹道:“小姑姑,你唾沫星子喷得我满脸做甚么?我不过白说一句,你听个笑话便完了,不当真也成的。”
青华如今恨不得打她几下出气,到底姑娘家面嫩了些,总算忍着没能动手,才待教训她几句,又听钰娘问道:“小姑姑,烦请拿两个碗与我倒菜。我家头的碗通不够用,是以我这碗便不能留下了,你莫生气呀。我们小姑姑最是身娇肉贵的人,一定不稀罕我端的这点玩意。如今便当可怜我跑腿辛苦,暂且拿两个碗收着只当成全我的孝心,祖母与姑姑若是不爱吃,便喂了家里的猫儿狗儿猪儿也是一样的。”
青华瞧钰娘笑盈盈的杵在桌前,十分想将那张可恶的脸儿打个稀烂。小东西倒成了精了,开口便能噎死个人。有心叫她带着东西滚出去罢,偏又舍不得这样两碗好肉。她家虽说吃喝不消愁得,耐不住家头十来张嘴俱要穿衣吃饭,如此般再多的肉菜一人碗里也分不得几块。正因如此姊妹两个才得白氏的默许,时不时的背着哥哥嫂嫂们吃些在肚里。雪娘因着素日嘴甜会讨好,故而有时也能得些好处。此时待要说不收下,且不说白氏跟前,便是哥哥嫂嫂们晓得了也得抱怨她。罢了罢了,且与个死丫头置甚气?没的叫她气坏了。
青华原本也是个明眸剪水,瑶鼻玉口的美人,此时气狠了面目狰狞,瞪钰娘一眼便能与她脸上剜出两个血洞来一般,再是美貌也叫钰娘生不出尊敬亲近的意思了。她自去碗橱里捡出两个海碗来掼于桌上,喝道:“且拿去快些装罢,完了自挟着你那两个宝贝回去。恁大的丫头也不晓得搁家里做活,见天的出来疯,见人便咬!”
便是叫小姑姑骂做条狗钰娘也不见恼,反倒越发的言笑晏晏,故意道:“小姑姑莫气,若将碗掼烂了我可是赔不上的,那不还是你的事么。”钰娘实在想将她的脑子敲开,瞧瞧里头甚东西做的。村头谁不知道她与四姑姑成日家除去灶间的活计便万事不管,一副富家小姐作派。偏她还教训自家偷懒,可不是乌鸦笑猪黑么?
正是伸手不打笑脸人,青华再恨也不能真打她,啜道:“小东西就仗着嘴皮利索!素日你妈便是教你这般与我说话的?眼里通没个上下!没家教的东西还不快离了我这里,没的让人生气!”
“小姑姑,我一大早上诚心诚意过来与你送东西倒捡着不是了?你倒是教我明白明白我做了甚缺德事,才让你抱怨完我爹又上赶着数落我妈。说来那还是你哥哥嫂嫂呢,我也通没瞧见你分个上下呀。真是丈八的灯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家,我还不全是与你学的!”钰娘也不笑了,学青华将两个碗掼桌上,皱眉撅嘴问到青华脸上。
“你,你,你……”青华到底是将要出阁的姐儿,比起钰娘可要爱惜面皮。遭侄女抢白她不讲上下没甚家教,闹了好大个没脸,满肚子言语在喉间翻来滚去偏半个字也漏不出来,憋得粉面紫红不说,便连指向珏娘的手指也抖个不住。
偏钰娘自己端得筲箕迈出了门,一面走一面补刀子,哂笑道:“我便不在此处惹小姑姑厌烦了,当谁多爱来似的!”
青华跳着脚儿将两扇木门摔得山响,恨不得将她拉回来打死,骂道:“死丫头,滚!滚!滚!”
钰娘呸了一口,幸灾乐祸笑得过不得:“活该再摔狠些,反正便烂了也不是我家的。”
没走多远呢,钰娘便见迎面扭腰走来个四十来岁的妇人,上着件胭脂色对襟褙子,下系条崭新新的牙色马面裙,手里捏条银红撒花罗巾子,只两团面颊上的胭脂抹得过了些,涂得白生生的一块脸儿笑起来倒似两瓣红艳艳的猴儿屁股,老远便笑道:“哟,今儿可是碰了巧了,这不是老花家的外孙女么?你外祖父身子可好?你妈最近在忙些甚?我呀成日里忙个不住,倒不是存心将你小舅舅的事情给耽搁了……”
钰娘使劲将小手自李媒婆攥得铁紧的手里抽拉出来,好容易得了,忙两只手俱端着筲箕沿才回道:“婆婆,我小小的人如何晓得这些事情。不瞒你老人家说,家头活计堆得数不尽,独我姐忙不过来,我就不在此处耽误你老人家了。”
这打镇上来的李媒婆曾与小舅舅当过一回媒人,唐远之全家俱认得她。不过当初两家相看那日,小舅舅见姐儿面庞天圆地方,身量膀大腰圆不说,偏捏条帕子捂脸捧心做出种种娇羞模样,小舅舅叫那姐儿几个眼风儿惊得打了两天的寒颤才回过神。少年人哪有不爱俏的?自那后小舅舅便恼了李媒婆,自家好歹也算得上人物整齐,家里也没穷得吃不上饭穿不着衣,怎的就与自己说了这么号人。便连花氏也怪李媒婆埋汰了幼弟,早将此事托了他人。
“那也成,你回头一定说与你妈听,你小舅舅那事俱在老身心上,介时准管与你寻摸个极标致可人的小舅母!对了,还得与你妈说万万莫将此事托与别人,可记下了?”
珏娘暗中翻得几个白眼:怪道妈说媒婆靠不住哩,瞧她老人家拉着自己这个才得十岁的小丫头便能说出这样一篓子闲话,也不嫌臊得慌。
“婆婆,我姐姐还等我回去烧火哩,你老人家先忙罢!”钰娘与李媒婆福完身后跑得飞得。
“姐儿,倒忘了问你,你祖母在家里不在?”李媒婆甩着帕子在后面喊她。
钰娘听得李媒婆嚷这一嗓子,头也不敢回,忙应道:“在着呢,你老人家恰巧赶上!”
这李媒婆说不得便是去祖母家与四姑姑或小姑姑说媒罢了,就祖母与小姑姑那副嘴脸,还是跑得再快些才是正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