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工匠们便紧赶慢赶地将余下的两间房铺上青瓦,唐家的新屋便算盖成了。恰巧木匠也将柱子床、箱柜碗橱与桌椅板凳等家俱收了尾,众人便相帮着拾掇归位,六间屋子里铺阵完家俱后甚是整齐,钰娘拿扫帚将角落旮旯俱打理一遍,如此干干净净地甚有个兴旺模样。
因着这回乃两口子成家后办得的头一件大事,花氏有心要好生庆贺一番,打半下午开始她便领着钰娘与玥娘于新打的灶台边忙活开来。三个人又是洗又是切,花氏掌勺,钰娘管着烧柴瞧火,玥娘便忙着收拾桌子上菜,以至于酉时未到便整治出两桌上好的席面来。
待众人净过手入席,瞧见摆得满桌的油炸花生米、凉拌蕺菜、拌凉粉、熊掌豆腐、土豆回锅、莴笋肉片、烂肉碗豆、咸烧白、粉蒸肉、红烧鲢鱼与白菜丸子汤,俱暗自口冒清水,偷偷往肚内吞咽唾沫。虽说匠人们一年四季大多时候俱出门讨生活,主家供应的饭食向来比自家日常食用的要好些,可像今儿这样丰盛的饮食却也是少见的。乡下地界大多贫寒,似咸烧白、粉蒸肉与红烧鱼这几样不少人家逢着过年过节才舍得张罗一次,今日来帮工的村人素日俱过得清苦,便连几个月尝不着肉味的日子也是常有的,现下见得这许多的好菜,由不得将花氏赞了又赞,纷纷与唐远之道着破费。
唐远之谦虚几句,心下自是得意的。想九年间他领着妻女窝着茅草棚子,处处觉得矮人一等,睡里梦里盼着造座新屋扬眉吐气一番,今儿总算偿了夙愿,如何能不畅快畅快!
是以自来滴酒不沾的唐远之相陪着众人推杯换盏,整整喝去两斤白干,他本不胜酒力,几杯烧酒下肚便面红耳赤舌头打结,大起舌头仍旧与众人劝酒劝菜,一时间席面上觥筹交错,宾主尽欢。好歹戌时末众人才酒足饭饱的散了席,围坐在院子里喝花氏早已备得的醒酒汤。
花氏与钰娘玥娘自在灶下用饭,待堂屋里散席一径吩咐女儿们仔细将席面撤下,清洗碗筷锅台,自去里屋将备好的工钱递与唐远之。
唐远之一碗醒酒汤下肚才消得些醉意,脑子比一团糨糊似要强些,舌头也打得直了,与众人拱了一圈手道谢,笑道:“这许多时日亏得众叔伯兄弟襄助,着实辛苦诸位,不才在此谢过!日后诸位若有用得着我的去处只需得张个口,我是必到的。此乃诸位的辛苦钱,劳烦清点清点。”
众人俱含笑应了,纷纷接过唐远之递来的银钱,并无人当真去数。
木匠黄洪是个高壮的汉子,因贪杯多喝了二两酒,酒劲上头觉着闷热,把件褐色的衫子扯得七零八落,露出截黑厚的胸膛,闻言接过钱拴在腰带上,将个胸脯拍得嘭嘭作响,声如洪钟与众人笑道:“我兄弟是条汗子,我还信不过你么?日后再有甚事只管与哥哥说,我保管随叫随到!今儿天也着实太晚了,不怕说与你们晓得,若我再不回去我那口子只怕又得唠叨我一夜,那阵势,一般人只怕不能受住!”
这话说得众人哄笑不已,话到此处几个汉子便打着趔趄,跌着脚儿与唐远之告辞。唐远之并不虚留,打亮火把将众人送出院外才嘻笑着转来,但见他一双狭长凤眼眯得似两只碗豆荚一般,鼻翼抖动,嘴皮差些咧到耳根,惹得出来接他的花氏轻捶他一拳,笑嗔道:“甚傻样,丑死个人!”
香软的拳头打唐远之身上倒似挠痒一般,闹得他浑身骨头无一处不松乏,大掌遍布老茧硬似铁块,一把抓着花氏小手笑道:“秀娘,日后你我夫妻便能坐得大瓦房,这是何等的喜事!我窝囊丧气这么些年,穷得人跟前通抬不了头,如今才总算畅快一回,我便说我不该一辈子背霉。”说着便湊到花氏耳边低声调笑道:“趁早儿你再与我多多生几个儿女,我再替他们寻摸几个好媳妇好女婿,我这辈子便能得个圆满了。”
纵是老夫老妻,如此戏言也将花氏躁得两颊酡红,将把盈盈细腰一扭,纤手在唐远之手心掐得两下,啜道:“死不正经的,你那张老脸要还是不要!”
唐远之瞧花氏放娇,才下去的酒劲又钻将上来,顿觉身上热得受不住,由不得揽住花氏的削肩,将头埋她颈窝里嗅些香气。花氏怕钰娘姐妹出来瞧见,羞恼非常,赶忙将他那老脸捂住推得老远,自己趔着脚儿进了屋。
屋内姐妹两个早将锅碗瓢盆收拾妥当,张罗着烧好了洗脚水。待唐远之跨进厢房便被钰娘拉去木盆前坐下,笑道:“爹,你可是家头的功臣!如今我可得好生孝敬你,赶紧的伺候你老人家洗个脚。”
“哪里用得着你,爹可没这样精贵,待我老得动不得你再来孝敬不迟。”唐远之向来疼爱钰娘。
玥娘晓得钰娘最会卖乖,不甘心让她比了去,便蹭过来与唐远之捶背,笑道:“爹,便让妹子劳动劳动身子罢。不独你,待会儿妈洗脚也让我们包圆了。你们平日里多有辛苦,待日后我们大了出息了还有孝敬在后边呢。”
钰娘正与唐远之脱鞋脱袜,闻言倒笑个不住,仰着张圆嘟嘟粉嫩嫩的脸儿憧憬道:“这话倒是真真的。日后我包管让爹妈吃香喝辣穿金戴银的,额外还得养几个婆子丫头给你们穿衣梳头端茶递水,那才叫孝敬呢。妈你快些来呀,正好水热一道洗了。”
“瞧把你得意的!小丫头满口大话也不知是与谁学的。你见哪户乡下人家还用婆子丫头的,没的说出去叫人笑话你。”花氏见钰娘说得正经,也不晓得是该气她笑她,没忍住拍了她一巴掌。
珏娘将头一偏,堪堪躲过,小嘴撅得老高,不服气道:“我可不曾乱说,乡下人家照样能有人伺候,里长祖爷爷家头不是还有两个姐姐帮着做饭洗衣裳么?只要有银子就成!何况我不定日后住乡下呢,那镇上县上大把的房子,甚银子买不了么?”
唐远之教钰娘的壮语逗得大笑,指着钰娘与花氏道:“瞧瞧,果然是我老唐家的丫头。”
花氏捡跟板凳坐下,横唐远之一眼,嘲笑道:“死丫头好大的口气,倒不怕风闪了你小舌头呢。我们如何能与你祖爷爷家相比?他家光田地便得七八十亩,便是拿到镇里也是数得着的人家!我们便不消说了,还欠着外债二两银呢,甚时才能还得清。你个小丫头尽发些痴想,叫外人听见了倒说你是癞蛤蟆打哈欠——老大的口气!”
玥娘背也不捏了,笑得握着胸口,道:“妈哎,妹子说的可是日后,如今你便姑且听着呗。这听人吹牛皮费不了事又得了乐子,做甚要拆穿她。”
珏娘瞧花氏与玥娘挤眉弄眼嘲笑于她,再气不过,摇晃唐远之的胳膊,恨道:“爹,你瞧她们总是欺负人!我可不是信口开河的人。可走着瞧吧,待真正到了那等时日你才晓得甚是打嘴现世哩。”
“得了得了,我儿有这等孝心,可不许你们取笑她。实在我不求甚大富大贵,只我们全家平安康泰,有吃有穿的便尽够了。若是你两个日后再寻得两个合心意的小女婿,爹便知足了。你们放心罢,我与你妈定会仔细打理家业,没准到得日后你们出门子那时,当爹妈的倒与你们一人备两个婆子丫头当嫁妆。”
“那敢情好!”钰娘年纪小些,听见这话巴不得一声,那富贵人家的小姐才使得上丫头婆子呢。
“死丫头笨死了!”玥娘年纪大得两岁,到底晓得些人事,红着脸啜了她一口。
“当着女儿面前也浑说,喝昏头了你。”花氏剜唐远之一眼,自己倒掌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