钰娘晓得她是要强的人,遂将嘴闭了不再言语。倒是唐远之皱眉道:“世人何止千万,谁没有个脾性?谁与谁脾性又是一样的?我们总不能只与那等有德的人做生意,把那无耻的都不许他上门。再说她是个老人家,和你们祖母一般年纪,多担待些也完了。日后若遇着这号事体,不许再这般说话尖刻,把言语放缓和些,这才是买卖长久的道理。”
玥娘见唐远之面色不虞,识趣不说话了,扭身抽条凳子坐了,只把两瓣薄唇紧紧抿住,心下不乐。花氏与钰娘得赶着招呼新上门的客人,也没个空闲与她开解,唐远之却着意不去理她。闷了半晌,玥娘瞧着爹妈妹子忙得脚不沾地,总算还晓得挣钱要紧,说不得把郁气掩去,换个笑脸上前帮忙。
到底唐远之夜里与花氏叮嘱道:“我当爹的有些话不好与女儿说得,玥姐儿也不小了,恁大的丫头合该晓得些利害。那性子又急躁,嘴巴又不饶人,在家头泼辣些倒罢了,出去也这样何愁不教旁人笑话!那包子有肉可不在褶上,肚里有货也不在嘴上,还得心里多些成算才是正途!你自去说说她,总要叫她把这等脾气收敛些则个。”
花氏正就着油灯记白日的收支帐目,桌面上堆得一堆铜板,闻言哂笑道:“呸!都与你似的做老好人儿,当和事佬儿你就喜欢了,你一辈子都是那吃亏的命,也打量着教丫头们跟着学跟着吃亏才好。依奴说,奴既嫁了你,随着你混学便罢了,两个丫头却得厉害些才好呢,免得与她们爹妈似的,吃亏受穷倒落不着半句好话,也太不划算了些。”
花氏乃唐家的内当家,唐远之这样的外当家少有驳花氏意思的时节,素日里琐繁事向来是花氏拿主意,然则大事上始终还得由唐远之说了算,哪怕花氏使小性子哭闹甚而撒泼都是无用的。此事于唐远之看来就不可小瞧,见花氏并不当回事,就有些怒了,瞪眼斥道:“我瞧着她那张嘴俱是与你学来的!我们虽是穷家,养出来的丫头也不能让人指着说道没家教,日后找婆家难道没有妨碍,谁家婆婆喜欢爱逞强犯口舌的儿媳?你现下不与她分辨明白,不让她晓得些道理,日后总有你们哭的时候!”
花氏见他疾言怒目的,晓得他真正动气,说不得自己退了步,直说抽空与玥娘教导,唐远之这才罢了气性,只催她熄灯睡觉。
花氏量着风平浪静,这便横他两眼,冷哼道:“你自个儿睡去吧!才刚是谁凶神恶煞的生气?甚大不了的事就值得这样,就你那牛性子,也只好在奴眼前逞几许威风,羞是不羞!”
唐远之实在怕再与她掰扯下去,夜里也不用睡觉了,说不得他服个软与花氏赔些小心,与花氏调笑好一阵儿总是将她哄转回来。
花氏将堆铜钱数了又数,唐远之催了她好几回才心满意足的将钱与帐本锁进柜里,躺床上与他兴兴头头的道:“今日真真的是开门鸿运,才得半下午便将四十斤土豆卖个干干净净,可把奴可惜得怎的那样没成算,不曾将家头的土豆俱背了去。哥哥,你猜猜我们卖了几多钱?”
“三百文左右吧,总不会差这个数太远。”唐远之此时早累得两只眼皮上下打架,打镇上收摊回家后他又拧锄头去翻地预备种花生,忙活至夜幕深沉月挂竹梢方回,哪有功夫管钱多钱少,左右那钱也长不出脚来,不怕它跑了。
花氏着劲推他两把,喜道:“差得远着呢,多四斤猪肉的价钱是怎么说的!”
唐远之差些就入梦了,恍恍惚惚也听不真切,只从鼻孔里哼得几哼回应她,气得花氏使劲摇晃他道:“死人,这等喜事也不见你吱个声,倒像与你不相干似的。”
唐远之让她折腾烦了,晕头晕脑的将她拖进被窝里躺着,眯着的双眼勉强扯起两道细缝,懒懒道:“这婆娘,总没个完。日后挣钱的时日长着呢,保管你到那时笑得口也合不拢来。如今且消停些罢,你汉子快困死了,难不成你打量着谋害亲夫的主意?”
捏住花氏在他腰间拧来扭去的柔荑,唐远之扯着嘴角道:“明日为夫再去帮你数几遍如何?行行好暂且放过小的吧。”
好说歹说总算让花氏平息下来,两口儿好歹搂肩搭腰的睡下了。
而今唐家交了鸿运,虽说才逢得两集,土豆摊子早回了本不论倒挣出两百文利钱来。到五月初五端阳节这日,唐远之便不愿再出摊,打算四口人在家松快一日,过节的吃食用度上集俱预备得妥妥的,犯不着再赶几里路受累。不成想花氏想着银钱就歇不住,花氏还道:“不是奴啰皂,人若穷了莫说端阳,便是过年也没滋没味的,还是多挣些银钱要紧。”
惹得唐远之摇头长叹道:“真真的是疯魔了!”
钰娘让爹妈逗乐了,也湊趣顽笑道:“妈是掉钱窟窿里了罢。”
玥娘却是跟着爹妈累了这许多时日,眼瞅着家头进财,一早盼着端阳能松泛松泛,有那些好吃的好耍的也捡些买来受用,闻言嘴撅得似挂了十二把油壶,与花氏抱怨道:“妈,我们见天的做活,你也得给个空歇罢。村里好些嫂子姑姑姐姐妹妹的都穿插得崭崭新,不是去镇上瞧剪柳的,就是到县上看竞舟的,就我们还得顶着日头出摊去!”
花氏眼见玥娘委屈那样儿,先是有几分气恼,然想着玥娘姊妹两个着实辛苦受累的又发作不得,遂伸指点了她额头两下,禁不住苦笑道:“没良心的丫头,你妈就是今儿挣一两银子,花在自个儿身上能有多少?罢罢罢,你与钰姐儿最近着实辛苦,今儿歇一日就歇一日,妈与你爹两人去是一样的。”
玥娘总算有个笑模样,便打量着要出门逛逛,天未亮她便起床收拾得齐整,呆家里可是白耽误功夫。偏花氏瞧不见似的,又吩咐她道:“既如此,你与钰娘就收拾些菖蒲艾草并榕枝,拿红纸扎了挂堂屋门上,你爹妈今日是没空闲管这事了。另上集买的七斤糯米全拿来包粽子,就这还怕不够哩,宁可我们少用些也得紧着你祖母那边,要不撕扯开来又是我们一家的罪过。”
玥娘心头才涌起的喜意转瞬教花氏泄个干净,气鼓鼓道:“我倒不如跟着出摊呢,还能上街长长眼。”
花氏心头窝火,挑眉道:“这丫头,这也不行那也不成的!我瞧着你还是日日烧高香盼着你爹妈老子多挣几个铜子罢了,日后才得有你的福享哩。”
唐远之瞧娘儿俩个都使上性子了,不得不舀些稀泥来和,大手一挥道:“得了,丫头们年纪小,合该是玩耍的时节,我陪你去还不成么?你放一百二十个心罢,我保管比她们都勤快,且累不着你!”
玥娘得意的笑了,搂着唐远之的胳膊道:“果然是爹心疼我!”
唐远之叫玥娘的马屁拍得豪气顿生,还道:“去,收拾收拾出门去逛,难得有个空闲,家里的事待我回来再忙,绝不耽误你妈的事!”又与花氏道:“一人给二十文铜子,遇着那想买的也叫她们自个儿买去。”
花氏气不打一处来,啐他一口道:“多大的家当你就敢这样大方?拢共才那点钱哩,家里的债不用还了,日子不用过了不成?奴再不与你们啰唣的,索性让你爷儿们都去逛得了,奴自个儿去还能得了清净呢。”话完扭身进房里更换出门衣裳,反正出摊一应的家伙什都在镇上亲戚家搁着,她单独去也使得。
玥娘拉着唐远之双脚直跺,唐远之叫她摇晃得存不得身,长叹口气道:“得了,头也叫你们闹得昏昏沉沉的。”便打怀里掏出二十文钱,低声道:“如今可算把你爹的家私都掏尽了!这些你与妹妹一人一半,想如何花用都使得,只别让你妈知道。”
玥娘忙一把接过藏兜里,嘴笑得咧到颊上,溜须拍马道:“妈就是小气,还是爹最通情达理,神武英明!”
旁边钰娘着实瞧不过去,忙上来拉玥娘一把,笑劝道:“妈也是让手头没钱给闹的,才不是小气哩。大姐,左右我们今儿要上街,何不就随爹妈出摊去。我记得镇上仅剩得二十来斤土豆,我们四口人也忙不了多少时候,待卖完再去逛也早呢。”又悄悄与她道:“十文钱能买个甚?多不过把雕花梳子便是了。你不是爱雪娘戴的那副耳银铛子许久了么?不如妹子的那十文也不要了,都送你一起存着,待存够五十文买来戴上不好么?我们可还得买副花样更新巧的也叫她眼馋呢。”
玥娘听她说得头头是道,不乐意也乐意了,指着钰娘与唐远之笑道:“果然是妈的小马屁精,两张嘴皮子碰一处,死的也让她说活了。”
唐远之叫她逗乐了,嘿嘿笑道:“你两个半斤对八两,谁也别笑话谁!左右俱是与你妈学的口齿,家传罢咧!”
钰娘竖根手指于唇边,作个嘘声:“爹,当心妈听见!反正倒骂不着我!”
爷儿三个低笑一通,玥娘就拍着钰娘的后背宽慰道:“放心,待大姐买完耳铛子,再存钱与你也买一副。”
珏娘不愿扫她兴致,便点头嘻笑应道:“那我可就等着大姐给我置办了。”玥娘一日大似一日,离及笄还差不着三回春秋,正是爱首饰想衣裳的年岁,自家比她小上两岁,且不着急,不如先紧着她花用罢了。又说自家家底着实单薄,哪怕把肚皮勒个铁紧省出钱来买满头的首饰戴了,出门也还是个穷家,倒不如思量多挣些家当,那时又正当年岁,甚样的首饰衣裳花用不得?
恰巧花氏换好衣裳出来,肩上搭个牙色的包袱,见他爷儿们笑闹,火气也消乏了些,便瞪眼与唐远之道:“瞧瞧,让你们不出门子罢,一个两个的面皮都笑个稀烂,可见奴才是恶人了。罢罢,奴再不搁家与你们讨嫌了。他爹可得领着丫头们把家头的大事小事张罗整齐,若有不妥贴的,回头瞧奴依是不依!”
钰娘与玥娘对个笑眼,双双抢上来与她提包袱,相携着与她出门,花氏受用姐妹两个的殷勤,娘儿们一路说说笑笑,先时的种种俱飞往爪哇国去了。
唐远之见怪不怪,抬眼瞧见天际通红,日出半边,便晓得卯中将过,忙仔细将房门锁上,一路随着往镇上去了,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