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氏已然撕破面皮,花氏也不耐再与她敷衍,遂将身子坐得端正,问道:“妈,世人谁不赞一句那丁家家大业大的?难不成这等富贵的人家娶媳是不出聘礼的?若那丁家出的聘礼连云华的嫁妆也不够置办的,那我们说不得是多大的头便戴多大的帽,如此便是添补也有限的。每家一二两银子儿子媳妇便是挣命也给妈湊上。如今妈张口便是八两,叫我们到何处寻去?”
白氏将桌子拍得山响,斥道:“哼,你倒肖想起云华的聘礼来,果然长了胆子!我今儿便把话放在此间,老婆子养儿养女辛苦一场,这聘礼我还就得留着做个体己养老,你们莫想将这点子嫁妆银子混过去!若是你爹不教你们活活气死,如今万事有他做主,我还操哪门子心,安安心心候着做我的老岳母多好着呢!”
“妈,你老人家但凡有事,便得口口声声说爹是被我们气死的。如今瞧来你果然是打着让你儿教人戳脊梁骨戳死的主意呢!可惜早些年里长已给我们一家子主持过公道,所以你老人家要拿这项罪名来作践我们是不成了!”花氏教白氏戳着痛处,由不得气极攻心,霍地站起来,冷声道:“媳妇无能,妈要八两银子却是没有的,奴家多不过能出二两银子,添箱另算,再多也不能够了!”
花氏从来面上对白氏恭敬,乍一强硬起来落入白氏眼中,正是她不安份不听教的佐证,由不得火冒三丈的跳起来,指着花氏面上骂道:“死娼妇,倒敢来要老娘的强!都是老大那没本事的纵的!男人还在,便轮着你个妇人做主了?今儿我也把话撂这里,少了八两银子瞧我饶得了你们哪一个。老娘倒是不信还治不得你们这群忤逆不孝的!”
花氏这才低头冷笑,并不好再出言顶撞。再如何说那也是婆婆,孝字倒比天还大着些,闹出来却是做儿媳的吃亏些。公公的死因本也是笔糊涂官司,虽则里长那处早有定论,然毕竟是相公亲爹,有事无事的教婆母拿出来翻腾,没的教相公听了多添烦愁,倒不如将此节暂且放过为好。再者拿不出银子婆母总不能教一家子皆去死罢?姑且当她是放了老大一个臭屁罢。
白氏先拿言语气势将花氏压下,心头一股气才得畅快些,只是这嫁妆银子还需得她两口子掏出来,说不得要见好便收,一面提裙又坐下,一面哼道:“我做婆婆的自不会与你一般见识,若出门去可记得收敛些,别对长辈通没个尊重,到时连累你两个女儿也教人说嘴你才知晓锅儿乃是铁造的。”
既然有了台阶,花氏莫奈何也顺势下来了,将姿态放得和软些,道:“果然还是妈大度些,媳妇怕还得比着妈再修炼修炼。实在媳妇并不是那等不敬老的人,这许多年来四邻六亲的俱瞧得清楚。只求妈日后再莫提那等戳心窝子的话,当家的本就添了头痛的毛病,时常要喊后脑勺疼的,半宿半宿的睡不着觉,还忘娘体恤我们一二哪。”
白氏撇嘴道:“有毛病便瞧大夫去,难不成是我让他头痛的?跟我拉扯这些做甚么!如此说来我还是紧着离了你家的好,以免但凡老大有个头痛脑热的便说与世人听是我这当妈的惹出来的,平白的招一身腥。”白氏掸着衣裙起身道:“我的意思记得说与老大知道。你也别总想着骑到汉子头上拉屎拉尿,做妇人的贤惠二字实在紧要。还有一桩,那三从四德三纲五常必得多教玥姐儿钰姐儿几遍,尤其是玥姐儿,长辈面前哪有她大小声的份,教外人瞧了还道我唐家女都无甚好家教,原本一锅好汤倒教她这粒耗子屎熏坏了。”
玥娘在里屋听了一耳朵零碎,气个仰倒。若非钰娘死劲掐得她几把,又得出声与白氏顶撞上。
花氏向来知晓不能与白氏论长论短,不然且候着教她大刀小刀戳得人吐血三升罢了,遂也不耐烦再与白氏啰唣,笑道:“不消妈操心,媳妇省得。妈用了中饭再去也不迟。”
不待白氏说话,又招呼钰娘道:“快烧火拾掇中饭去,家里没钱割肉,你去窝里瞧瞧鸡下蛋不曾,好歹捡几只鸡蛋炒一碗出来。”
听说吃鸡蛋,白氏更加没了留饭的心思,摆手道:“罢了,你们自个儿享用。你妹妹们还在家里等着。”
花氏跟她打了十来年交道的人,自然晓得她是嫌饭食差了。可叹家头银钱紧张,这六七日通没见着一片肉,凡有只鸡蛋也得留着换钱,谁舍得张口吃上一只的?玥娘钰娘随着顿顿吃糠咽菜,谁不是面黄肌瘦的?哪似两个小姑子,那叫一个赛一个的润泽。
不过花氏晓得唐远之是最孝顺不过的人,行事总得顾忌些他的脸面,遂道:“媳妇也是有心无力,想着好生招待您老吃香喝辣的也没那出息,偏只得些粗茶淡饭。你老人家多担待些罢。”又吩咐钰娘道:“去几个窝里通找一遍,瞧瞧能不能捡十个蛋出来提上,仔细送奶奶回去。”
钰娘答应着去了,不一时提个篮子出来递与花氏瞧,道:“妈,这两日天气渐渐热起来,鸡也不爱生蛋了。家头总共才得五个哩!”
白氏瞟了眼篮子,并不出声。
花氏便道:“那窝里你可都捡过了?”
珏娘撅着小嘴儿抱怨道:“今儿鸣也没听着打呢,我都瞧几遍了,着实只捡着这几个。成日家只晓得往肚里扒拉,半点正事不干哩!”
白氏眼皮一跳,抬眼见钰娘双眼溜圆,两粒眼珠子黑得发亮,两瓣嘴唇红似胭脂,此时微微嘟起,着实有十分天真。遂料定这么个小丫头并不懂话里有话,当是自己多心她夹枪带棒的,清把嗓子道:“五个便五个罢,也不是甚没见过的稀罕物儿。待不收罢你们又得说我不领情,说不得我便收下了。”
花氏心里恨白氏贱相,面上还得笑道:“妈不嫌少才好呢!”
却不知白氏早便另有打算候着她呢,闻言指着院坝里摊晒的糍粑道:“那三个糍粑与我,待小定那日湊个盘子待客也好看相。”
鸡蛋多不过一文一个,品相好些的糍粑却能卖到十文一个,白氏的如意算盘打得叮当作响。
对着婆婆专爱吃肥丢瘦的性子花氏着实无奈,待要不给又怕她撒泼闹起来自家丢丑。谁让自家早不晒迟不晒,偏要霉登头的选在今日呢?说不得忍痛道:“钰姐儿,将那三个糍粑装上。”
钰娘笑嘻嘻地应了,刚摸到个糍粑却又放下,记起甚事似的敲敲脑门,恍然道:“妈,你莫不是忘了?四祖母昨儿不是说了叫把这糍粑卖与她么,她还候着晚间招待回娘家的大姑姑与大姑父哩,为着这个你才拿出来晒着。待会儿四祖母来了可如何与她交待?”
笑话!白氏便是只糖母鸡,一身鸡毛见甚粘甚的。便是丢个石子儿去水里好歹还能听声脆响,孝敬白氏再多东西却连泡也鼓不上一个,做甚么便宜她?钰娘料定白氏与李氏彼此瞧对方不上,没脸去寻她对证,也不怕被拆穿,白话张口便来。
毕竟是母女连心,花氏忙皱眉道:“这丫头怎的这样嘴快!我如何是忘了?这不你祖母需得用么?哎呀,四婶婶那处也只得对不住了,我与她老人家赔不是去。”
白氏听见说糍粑乃是李氏先定下的,却教自家截了胡,十二分地称愿,哧笑道:“山猪哪配吃细糠,本便不该应那泼妇的。”
钰娘便道:“可四祖母出价二十五文哩,祖母你老人家仔细思量思量,何不就让她买去,我们得了铜板也好湊些给四姑姑置东办西的,也是一样好处呢。”
花氏斥道:“要你个小丫头操甚心?”又与白氏笑道:“妈且莫理她,只管拿去。反正都是与四妹做脸,介时我们若湊不够银子今日也算先尽份儿心了,都是一样的不是。”
可惜了的!白氏若与李氏相和,少不得要自己拿糍粑与她换钱进腰包。如今待要将东西拿走罢,她又抹不下这张老脸出去叫卖,上好的二十五文钱也进不得口袋。更别提那花氏话里话外皆是少出银子,今儿若是将糍粑拿走倒送得她个顶好的借口。如此倒不如算了,比这精贵多少的她没吃过?
打定主意,白氏横花氏两眼,冷笑道:“趁早将这些歪主意掐落罢!我要的数目却是一文也不能少的。既如此,便留给那泼妇,只是得了银钱可不许乱花。”
花氏点头应了,笑道:“那如何能够?家头还等着钱买盐巴呢。再说也得与四妹攒着些。”
白氏便宜没捡完,到底心头不快活,马嘴虎脸的也不教钰娘送拢屋,半道便赶她回来了。
钰娘晓得白氏是那等茶壶头下汤圆----只进不出的人,向来不喜自家害怕自家跟去蹭老宅饭食,只伫立当地瞧了白氏背影良久,心道:“凭你搂成金山银海也不稀罕,总有个时日才叫你认识我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