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下旬的气候说不得有几分燥热。熄灯后里屋漆黑得伸出手也瞧不见五指,周遭静谥,只余钰娘与玥娘两人说此体己新鲜话。
钰娘贴去玥娘耳根,浅声道:“姐姐,今儿丁慧与我讲四姑姑快些成她小婶婶了。”丁慧乃丁旺的小女儿,却与钰娘同岁,只小得些月份罢了。
玥娘只恨老宅众人不能离了她眼耳,不耐烦道:“且随他们去,我才没那等闲功夫搭理这些个屁事。”
“哎,如今不过白与你闲谈几句取个乐子,你倒总是如此扫兴。前些日子我亲眼瞧见李媒婆登的祖母门槛呢,谁晓得竟不足一月便说定了,着实不像祖母素日行事。”这些年去寻白氏说亲的媒婆也得十好几个,白氏东挑西捡的通不曾松口。
玥娘冷笑道:“你连这点事也瞧不清可见是个傻的。若丁慧家小叔叔是那等穷门小户的,祖母肯点头么?那两个姑姑便是我们唐家的天仙美人,她老人家只恨她们不能嫁给玉皇大帝天王老子做王母娘娘,最是心比天高的。瞧如今两家如此热络法,丁慧便连小婶婶也喊上了,定是那姓丁的腰里银钱万贯,几世也花用不完,正好能分些与祖母叔叔婶婶花用,如此一家子也混着成了财主了,那才叫个亲香呢。”
钰娘乐得一把搂住玥娘玉颈,笑得乐不可支,道:“姐姐这番话不说祖母,就是爹他老人家听了也得撕你的嘴,罚你的跪。”
玥娘紧着拧她的嘴,笑道:“嘘!轻着些。非得叫爹晓得了撕我的嘴你才高兴罢!还不俱是你挑起来的话头,你这个调舌弄嘴的小东西才合该去神龛下跪上一跪。”
钰娘啜道:“怎的又赖我头上了?话俱教你说完了,我倒该跪上了,做你妹子非得冤死不可。我何尝管她嫁是不嫁?她吃骨头我连口汤还没挣上呢,爹妈还得出钱与她贴补嫁妆哩。”
玥娘并不在意,道:“就说你是个傻的,你别不认帐。四姑姑出门与我们有多大相干么?爹便是想贴补她也变不出银子来,左不过是随些礼金添些箱也是有限的。”
钰娘鼻孔翘起,哼笑两声,道:“我倒好说你才是那傻的呢。祖母的手段你还不晓得么?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领放眼瞧有几人能及得上的?就爹爹那等孝顺法,能拿这尊菩萨耐何?且瞧着罢,保不齐四姑姑的嫁妆得教爹妈占大头呢。”
玥娘冷笑道:“祖母就当我们这般好欺负么?成日里便算计着如何搜刮我们,剜人的肉去补自家的疮,只怕再多的东西也填不得她那无底的洞。惹得我气性上来,索性大家撕破脸闹上一场,或是她给我捅一刀子,或是我送她一刀子,大家红刀子进白刀子出,一起死了干净,日后这世上才能得个清静。”
钰娘听她说得这样惨烈法,倒叫她惹笑了,握着胸口笑道:“不想姐姐倒是个女中豪杰,妹子着实佩服。只是你连杀鸡也不敢瞧上一眼,说是怕血,何时倒敢杀人了?说话越发没个边际起来。”
玥娘叫她笑得一肚子气泄个干干净净,自家也笑道:“倒不敢用真刀子杀她,背地里日日拿话刀子杀她几回也使得的。那老虔婆总有死的那日,我到时才仔细瞧她的下场。”
钰娘笑道:“你就不怕我明儿告诉爹去,只说你咒祖母她老人家早死早投生?”
玥娘将根手指戳她额头,恨道:“贫嘴的小东西,大晚上自招我说胡话,完了你再将去爹妈跟前讨好卖乖儿,瞧我日后再疼不疼你!”
钰娘撇嘴道:“瞧把你气的,倒好似往日里疼我得紧。也亏得姐姐张得了口,素日里我只与你心往一处使,凡遇事我只有与你遮掩周全的,如今不过玩笑两句,倒教你说得恁样下作,何苦来?”说着赌气拉被子将脸蒙住,自己睡了。
玥娘见惹恼了妹子,自己也悔恨话说急了些,忙将被子拉开,伸手挠钰娘的咯吱窝,直挠得她手脚俱缩成一团,又打又踢,笑既翻且滚,直笑得上气接不着下气,待她开口求饶叫得十几声好姐姐才罢了。外屋的花氏将她二人的动静扰了清梦,气道:“死丫头皮痒了么?待老娘明日与你们好生松泛松泛!深更半夜的不让人睡觉,明儿地里的活计俱让你两个去担着。”
钰娘捂嘴笑得直喘粗气,半晌平息下来,并不敢再笑出声来。玥娘低声道:“小小的人脾性倒挺大,如今可还赌气不赌气?要我说老宅那一家子便是个晦气的,日后少在我跟前提她。”
钰娘道:“我倒不似你那般在意,我只将他们当件玩意,高兴了拿来取个乐子,不高兴了便丢得远远的,再不与他们置气的。你再恨他们也不能将他们恨死了,还不得日日在你跟前现眼,不如只当瞧不见得了。如今我们这样穷法,祖母便是想搜刮也有限的。这人穷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到底还是我们太穷了些。”
玥娘道:“若我们哪日发了财,那她还不跟那见了肉的苍蝇似的,哪能甩脱得掉?爹妈再是挣多少银子,老婆子也得变着法儿的抢了去。”
钰娘心下早有了主意,踌躇满志道:“我可不信我一辈子总是受人欺负。人常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将来之事谁能预料得准?如今泄气可是早了些。世人俱爱捧高踩底,我们只能千方百计地站得高些,待我们撑到让世人都得抬头瞧瞧的那日,多的是法子收拾那些人。”
玥娘笑得过不得,道:“总算见着甚叫信口开河。我们穷得家头耗子都寻不着几只的人只有人收拾我们的,便没我们收拾人的。”
“那你且瞧着吧。”珏娘搂着玥娘的手臂,笑道:“姐姐,先不说那起子有的没的,我只问你若我们去镇上摆个摊子卖些小吃如何?”
玥娘将这主意在肚里过得一圈,却觉得十分不妥当,道:“我说你那脑子是如何长的,见天尽琢磨些古怪事。虽说我们是乡下的穷人,行动少了许多规矩,然女儿家抛头露面出去摆摊子定要惹人说嘴的。又说这镇上卖小吃的摊子倒少了么?平日我们俱是瞧得见的,一条街同样的饮食便不少于三家买卖,我们初来乍到的有甚凭仗与人争抢主顾?更别提妈与我们俱只会做得些家常菜式,哪能捣鼓甚小吃不小吃的。你倒是将那些奇思怪想的快快打住。天这般晚了,还是睡了的好。”
钰娘不依,道:“姐姐,我不过才刚才得个头,你便知晓我的主意不通了?拉拉扯扯驳我一堆,只头一条便忒没道理,我们如今充其量不过两个黄毛丫头,饶是出门摆个摊子也是没偷没抢的碍不着人,不过是各凭手艺吃饭,谁爱笑谁笑去。”
钰娘已暗自盘算了好些天,只愁少了本钱不好成事。却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姑婆给那二百四十文不是现成的本钱么?便连小吃摊卖甚样吃食她也考虑周全了,只是怕家头农活繁重,爹妈抽不出身来,便是要出摊也是姊妹两个的本份,故而她倒先说与玥娘听了。
只听钰娘又道:“姐姐,我可考虑妥当了,我们就去镇上卖土豆罢。”几年前县太爷不晓得从何处得来些土豆,命人试种后喜它耐寒耐旱,产量又极高,命全县农户着力栽种,如今谁家谁户都有成块栽种。种得多了自然贱价,一文钱一斤的价格拿来做些小本买卖,便是蚀本也是有限的。家头还余有去年秋天收的土豆一百四五十斤,恰好拿来试试手。
玥娘仍旧觉着钰娘妙想天开的,并不赞同,反问道:“土豆?那家家不缺的东西谁人稀罕哩?再说我们素日食用土豆俱是煮炒炖烧几样吃法,这小吃上头便不能如此平常了,总得有几分新鲜才好招揽主顾,只这新奇二字便叫人为难了。”
“这又有何难!”珏娘笑道:“如今我肚里的主意早就周全了,明日我自去露一手叫你瞧瞧可行不可行如何?”
说完竟自睡了。玥娘便当她是在吹牛放屁,并不如何放在心下,竟较钰娘还睡得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