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担心，终于得到了证实。元旦放假的时候，我回到了老家。我轻轻地推开街门。院子里，粗大的桐树下，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在玩耍。北上房的墙上，供奉天地人三界的天地屋里，燃着一株粗粗的高香，香烟缭绕，把挂在旁边的玉米穗笼罩在了蒙胧中。南屋正在吃草的骡子的槽下，摊着一地谷糠，除了几只鸡在谷糠里专心地啄食外，还有几只麻雀机警地寻觅着。我走到两个孩子后面，摸着男孩和女孩的头，你们是臭臭和红红吧。两个孩子齐齐的扬起头，冲着北上房喊道，老奶奶、老姥姥！母亲撩起门帘出来了，看着我，脸上笑得竟然没有一处不是皱纹的。我心里一酸，扭头看着两个孩子问，这是小山小霞的孩子？娘嗯嗯着，就拽过我的包，说快上炕烤烤。我还看着两个不懂事的孩子。他们分别是我二哥儿子和三姐女儿的孩子。我们姊妹弟兄六个中，除了我没有孩子外，我上边的姐姐哥哥们都有两个孩子，他们的孩子都是我母亲给带大的。我的姐姐和哥哥们很忙，生下孩子，有的一满月就放在了母亲那里，有的不满月也给了母亲。对此，母亲毫无怨言，母亲说你们过事的时候娘对不住你们，这会给你们看看孩子心里也安生点。母亲说的过事对不住我们，是指为我们办婚事时，没能如媳妇们的愿置办嫁妆，更有甚者还借用别人家的摆设糊弄我们。可这种赎罪似的惩罚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母亲把我们姊妹兄弟六个抚养到成家立业，又把我们的孩子一个个带大，现在，还要再把我们的孩子的孩子带大吗？我们的孩子的孩子还会有孩子啊！母亲不知道我心里想些什么，就端详着我的脸庞问，咋了？有啥事了？我赶紧从思绪中跳出来，一屁股坐到炕头。这时，我才主意到屋里并没有摆放电视机。按说，电视是应该摆放在正前的桌子上的。我问，电视呢？母亲照例兴兴地给我忙活着荷包鸡蛋面，说，在西屋呢。我跳下来，跑到院子里，这才发现西屋南头竖着一根高高的竿子，竿子是几截碗口粗的木杆接成的，中间斜拉着几根铁丝，起到了稳固作用，尽管如此，顶端的天线仍然显得摇摇欲坠。
我来到西屋，一眼就看到了正前桌子上端坐的那台黑白电视。电视蒙着一块单子，单子是母亲织的粗布，粗布上的图案是红蓝相间的大方格。再环顾室内，我结婚时的家具和一切摆设，竟然一尘不染，就连炕上也铺着平平展展的极喜庆的炕单。很显然，母亲每天都要来西屋整理擦拭打扫的。这时，一股香喷喷的味道飘了过来，母亲端着满满的一碗面条站在了我身后。母亲把面条递给我，说，快趁热吃了，吃了就不冷了。见我端详着电视，母亲就扯下电视上蒙的单子，说，那个单子我洗了，该干了，我去拿过来，这个单子太土，不配蒙电视。不一会，母亲就把我三哥背电视机用的床单拿进来了，那是我们在城里用过的床单。母亲把我们的床单重新蒙到电视上，笑呵呵说，看，洋气多了吧。我没觉出多么洋气，只是觉得电视机突兀地端坐正前的桌子上，又突兀地蒙着一个大床单，就好像是供奉着一尊神像似的。
两个闻到香味的孩子，扔下玩耍，来到西屋，眼巴巴仰看我手里的大碗。我把碗降到孩子的面前，就在孩子将要伸手时，母亲紧忙拦住，说快出去快出去，炉台上还给你俩留着呢。孩子还恋着不想出去，并把天真的目光从我的碗里移到了正前的电视机上。我便走上前去，撩开电视机上的床单，要打开给孩子看，没想到母亲趋身扑上来，用那双皱巴巴的老手压着床单，说你爹还没回来，都没在，看这个咋！并双手往外驱赶着孩子。后来我才知道，自我的带有现代气息，不，带有城市味道的家具搬到西屋后，母亲的生活里就多了一项重要内容，这就是恪尽职守地看护那些在她看来很城市的西屋了，她看守很严，甭说大人，就是不懂事的孩子，就是麻雀、鸡也甭想越过西屋门槛。她不仅仅是看守，她还要每天两遍的去打扫擦拭屋内的所有地方和摆设，因此即使常年不住人，也保持着窗明几净。知道了这些，我就抱怨母亲，我说你费那劲累不累啊！一个空屋子，又没人。母亲却说咋没人呢？天天那么多人看电视。母亲说的看电视，是说自从我把这台淘汰的黑白电视机捎到家，摆放在西屋后，母亲就定点地开放西屋了。也就是太阳落山后，我父亲从地里回来了，街坊邻居也从地里回来了，这时母亲就打开西屋的门，打开电视，供父亲和街坊邻居看电视。每次西屋都坐得满满的，大家看着灰蒙蒙的雪花迸溅的电视，个个都是兴趣昂然津津有味。每此时，母亲都忙里忙外的找凳子、倒水。人散后，母亲再与父亲一起打扫拾掇西屋。母亲从没有一个人单独看过电视，母亲说她一个开电视不值得。
父亲回来了。父亲的肩头又负荷着很多东西。左肩压着一副担子，担子两头的荆条篮子里，有红薯、有尚未开绽的棉花桃子。那一定是父亲在地里劳作时顺手捡起的战利品；左肩的锹把上，挑着一捆晒干的芝麻秆。那是过年的时候在院子里燃火用的。每逢大年初一的凌晨，家家户户都在院子里点燃一堆篝火，祈望来年的日子红红火火。其实父亲出现在我的面前之前，我就已经听到了他的脚步声，那声音不是踏出来的，是拖出来的，擦啦——擦啦——，只有抬不起脚步的人才能发出这种声音。我把手里香喷喷的面条塞给臭臭，急忙跑上前取下父亲肩头的东西。在我记事以来，父亲的肩头从来没有空闲过，我也习惯了这样的父亲，好像父亲从地里回来，若空着手，就显得不大自然了似的。可这次我的心里却重重的颤栗起来，父亲的腰和肩佝偻得更厉害了，头发全部灰白，皱褶纵横的脸上，挂着一层灰蒙蒙的尘土，裤腿上也沾着不少的泥巴。母亲不知什么时候抄起一把笤帚，一边唰唰地给父亲扫着身上的尘土，一边絮叨，看看，邋遢成啥样了，邋遢成啥样了！父亲只是嘿嘿的憨笑，并慈祥地数落我，甭光惦记着家，耽误了工作！
我嘴上说着耽误不了工作，眼睛却一直瞅着父亲母亲日见老态的举动。这人怎么说老就老成这个样子了呢？自我们姊妹兄弟们成家后，他二老的老就进入了加速度，一天顶十天地老下去了。上回来，父母的头发没有全白，这回来，头发全白了甭说，脖子那里的松皮也耷拉下来许多，谁知道下次再来，他二老又会是什么样子呢？看来，不能再等了，再等说不定会出现什么状况呢？我好像已看到了二老的尽头，我隐隐地感觉到，父亲母亲正快速地向他们的终点坠落着。我不能抱恨终生，也不能让父母抱恨终生。所以，晚上乡亲们看完电视走完之后，我对我的父母说道：爹，娘，这回走的时候，跟我一起走，到城市里看看，我们的新楼房可宽敞了。娘说，去、去，去看看，看看大城市，咱也算不白活。爹嘿嘿笑着，问我，你住六楼？往下看晕不？我说没事，站阳台上看得可远了。
说到这里，我以为这回父母肯定会和我一起走的了，他们从始至终没有说一个不去，而且表现出来的都是对城市的无限的向往，谁知到了走的那一天，我的父母却异常的平静，没一点要走的意思。我说，爹、娘，你们不是说要跟我走吗？母亲叹息一声，走不了啊，你瞅瞅。我顺着母亲的目光往外看。南边的马棚里，一头是骡子，一头是猪。院子里，一群鸡，还有两个孩子。母亲无奈地说，鸡得喂、猪得喂、骡子得喂、孩子也离不了人。我有点急了，我说谁让你养这么多活物啊！母亲应和着，是啊是啊，谁叫我养这么多活物啊！我又忽然灵机一动说，让我姐或我哪个嫂子过来住就行了。母亲说谁都是一摊子时光，哪能说过来就过来啊！再说，她们来我还不放心哩。说着，她浑浊的目光就移到了西屋。我的心里猛的被刺了一下，我说，西屋那些破东西我不要了！我真的恨不得立马把那些破东西砸烂扔到山沟里去。没想到，好久好久，母亲没了言语。母亲扭过头去，极快地用松弛斑驳的手背摸了一下眼睛。我突然意识到我说错了话，但已无法弥补了，我后悔死了，我在脑子里搜索着安慰母亲的词汇。只听母亲喃喃道，娘也知道，那些东西不好，配不上你俩。母亲看一眼炕头上坐着的父亲又长叹一声，不知道俺俩还能不能动得动，要是能，就给你俩换好的。我急得简直就要哭了，我说娘，爹，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嫌那些东西碍着你二老出去，没了那些东西，你二老也就少了些牵挂不是！父亲理解了我的意思，便替我圆场，孩子不是那个意思，孩子哪是那意思呢！母亲说我也知道孩子不是嫌赖，可我就是觉得对不住咱的孩子们。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