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南回头看到的不是别人,正是先前没有来得及爬上密道的于世达。
于世达忽然出现令绿水青山兄妹异常兴奋,算下来这已经是他们,在这次行动开始以来,第二次离别后的聚首了,生离死别的滋味自然不怎么好受,以至于绿水又喜极而泣,抱着她的三叔痛哭流涕起来。
对于于世达的忽然回归,正南只是象征性地表示了一下慰问,心下却难免泛起了嘀咕,待到他们叔侄之间续完感情后,他才故意装出一副平淡地的语气问于世达是从哪里来的。于世达似乎对正南的态度不以为然,只是淡淡地说,他之前看要挤进密道的人实在太多,索性转而跑到了临近的那条爬了上去,待到巨石落下后才从里面爬出来,沿着石阶来到的这里……
曹沝问他是否看到王贵?
于世达道:王贵?我离开的时候还看到他,在排在你们最后推,怎么他也不见了吗?他没跟我在一起啊!
于世达的解释合乎情理,正南也就没了穷根究底的任何理由。他原本还想着让众人分散开去,到每条石阶下找寻一下,不过想来如果王贵也如于世达一样躲藏进了某个密道的话,那现在肯定已经如他一样地现身了——想来那人原本就就是个书呆子,危急时刻没想到半点自救的方法,被硬生生的压在了天葬椁之下,甚至都不给他们留下搜寻他尸体的机会,比起司徒方的下场,似乎更为凄惨了。
正南联想起就在刚才他还一直对王贵有所怀疑,现在对方却为为让别人先走而搭上了性命,不觉有些愧疚和自责起来,然而他也清楚现在并不是伤感的时候,刚才于世达的说辞中,似乎隐藏了什么别的更为紧急的事情,让他禁不住立刻问这“护城河”究竟是怎么回事?
于世达此时反而不紧不慢地问正南是否听说过“弱水”这种说法?
正南听到“弱水”,第一印象是与“三千”这个词汇连缀了起来,记得他还在读大学的时候曾写过一首情诗给自己心仪的女生,其中就用到了“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典故,以此表自己对爱情的专一。然而他分明知道于世达此时提出这个词汇,肯定与爱情无关,于是又搜肠刮肚了一番后才道:
“据我所知,古时许多浅而湍急的河流不能用舟船而只能用皮筏过渡,古人认为是由于水羸弱而不能载舟,因此把这样的河流称之为弱水。在古书如《山海经》、《十洲记》等,都记载了许多并非同一河流而相同名称的弱水。《山海经》载昆仑之北有水,其力不能胜芥,故名弱水,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后来的古文学中逐渐用弱水来泛指险而遥远的河流。苏轼在《金山妙高台》中有句:蓬莱不可到,弱水三万里;张孝祥的《水龙吟——望九华山》中也有一句‘缥缈珠幢愚卫,望蓬莱、初无弱水’。其他的诗词中就很少见弱水的句子了,反到是后来的小说中用的比较常见些——三叔你说的可是这个意思?”
于世达点点头后又摇摇头,说正南虽然学识足够渊博,对于这个冷门的词汇始终还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弱水有大小之分,《九州青蘅传》中记载过最大的弱水为夜沼,是位于九州大陆上的一片大湖,夜沼其实分为两层,上层为万物不生之弱水,下层是清水。其内生活着两种生物——地蟒与夜孙鸟。你看这水中的的藻类,其实就是《九州》中记载的所谓地蟒了,只是古书中所提之事并不准确,地蟒并非只能生于清水之中,只不过它在弱水里会幻化成另外一种颜色罢了——在阴阳五行论中说火为阳,水为阴,清水为阳,弱水为阴,地蟒则是阴阳调和的产物,清水和弱水循环往复,唯一能够辨识的依据就是其内地蟒的颜色……”
正南心想难怪当血水变清后,于世达会说这是涉水而过的最好时机,只是不知道这清水和弱水交替往复的周期是多久,千万不要等到他们游到一半的时候,弱水重又换了回来,到时候他这样水性本就不好的人,就算插上翅膀恐怕也难以从中逃脱了。
正南分明感到时间紧张,越早行动成功的机会就越大,不过联想起自己过往的经历,让他禁不住地想问个清楚——于世达所说的地蟒就是水中这种类似水藻的生物,看上去对人体没什么伤害,那夜孙鸟又是什么东西呢?
于世达说他也不清楚,从前只在一个辽国武将的地宫里,见到椁弱水的机关设置,不过里面只有这种地蟒,却从未见过所谓的夜孙鸟是什么样子,估计大概是一种会在弱水之上飞来飞去,以溺死在水中的动物为食的禽鸟吧。
一旁的青山听到这里忽然似有所悟,正南朝他点点头道:看来我们在贝尔湖碰到的食人叶就是夜孙鸟了,幸好当时没在水潭里过多停留,不然搭上我们俩的小命不说,到死都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吃掉,岂不是亏大发了嘛!
正南和青山在贝尔湖的遭遇可谓惊险之极,不过要想在此时讲给众人听显然有些不合时宜,正南让大家做些必要的准备,然后就涉水到当中的平台上去了。大家都没有带什么换洗的衣物,男女有别又不好意思穿得太过暴露,只好把最外层的衣裤脱下来装在背包里,连带着里面为数不多的用品和食物用绳子捆扎好了,在最外层再包裹上一层密封袋,让青山和李云海各自牵根绳子缚在腰间,拖动着过河。
一切准备妥当后正南率先走进水中,他只会蛙泳,北方俗称的狗刨式,游起来速度不快,还要顾及先前受伤的肩膀,尽力不让伤口沾到水,用了一分多钟的样子才前进了十米的距离;紧接着李云海按照先前的约定一起下水,尽力保持着和正南之间的距离,平稳地游动;下一波下水的是曹沝和Shining,他们爷孙俩虽然体力透支的比较厉害,但总归是南方人,水性较好,安排在中间可以起到前后照应的作用;最后是绿水青山以及于世达结伴而行——四队人马相互之间保持十米左右的距离,这样在最前面的正南快到目的地的时候,最后边的于家三人才刚刚下水,万一在其间发生什么不可预料到的事,至少可以保证后面的人能够快速折回,不至于让所有人都陷入到突发的危险当中。
一切都如同计划中的那样顺利进行着,正南的泳姿虽然蹩脚,但好在距离不长,稍微费了些功夫总算踉跄着爬上了平台,他回头看了看后面的人,只见他们也按部就班的朝这边行进中,要不了多一会儿就会与他重新会合,这才转过身,望向那巨型石棺所在的方向。
所有的狼眼手电都被放进了李云海和青山携带的两个背包里,此时正南虽然距离石棺不远,但在头顶非常暗弱的光线下看得不甚清楚,只能依稀辨认出它的轮廓,望去就像是隐藏在黑暗中窥探猎物的怪兽一样,给人以阴冷和恐怖的感觉。
正南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也不知道是刚从水中出来的缘故,亦或是真的被石棺吓了一跳——他自认不是一个胆小怯懦的人,虽然第一次面对装殓死人的棺木,却也没有理由会如此惧怕吧,与之前遇到的真真切切的威胁比起来,区区一个纹丝不动的冰冷石块,又有什么可怕的地方?
话虽如此,正南还是转过身来,尽量避免正视那口石棺,只盼着其他人能够尽快到来,互相有了照应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但越是这样不停地心理暗示,身体反而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再看其余人怎么好像老是在原地转着圈子,总也没有丝毫靠近的意思呢?
“救我——”
正南的耳朵里响起了这样的声音,说来也怪,身体的颤抖适逢其时地停止了。就好像恐惧达到一定的限度后,突破了人的身体和心理能够忍受的极限,以至于任何感觉都会变的麻木了一样。正南忽的转过身,极力压抑着随时都要将他故作的镇静击得粉碎的恐惧,将目光扫向整个平台,却分明看不到除了石棺之外的任何东西,一切都好像还如他刚踏上平台上时没什么两样。
幻觉?不,那声音如此真切,绝对不是幻觉那么简单!
“救——我——”声音再次响起。
“你是谁?”正南终于失控般的大叫起来。
“救我——我在棺材里……”
正南的父亲正衡曾经留给他半本日记,记载了正家从正老太爷开始,一直到正衡年少时被迫跟着别人去北京的经历,其中很多遭遇可以称之为惊险异常,最为惊险的要数祖父南下时与夏侯一家于荒郊野外结识那次,正老太爷当时还对摸金倒斗的买卖知之甚少,却不小心卷入了夏侯古夫妇盗墓行动当中,两个人在地下与黑煞周旋直至逃出生天,正南每每读到这里,都不禁会后背发凉、汗毛直立。而现在,在面对着与祖父的遭遇相类似的情形时,他才真正体会到了恐惧这个词汇的含义。
正南之所以在这一瞬间忽然联想到了祖父的经历,是因为日记中记载过,他也在地下墓室中忽然听到棺材里的怪异声响,后来才发现那是夏侯古在躲避黑煞。然而现在他分明听到自平台中央的棺材里传来了求救的声音,不知道这又是怎么回事。同伴中的王贵和司徒方已经身亡,剩余的六个人此时还在水中向这边游来,除此之外,还能有谁会被困在棺材中呢?难道是王宝宝的阴魂不成?又或者是感受到生人的靠近,里面的尸体变成了黑凶或者白煞?
想到这里,正南的情绪反而平稳了下来——人类对未知的恐惧往往只是恐惧本身而已,当了解到自己面对的究竟是什么后,甚至会让懦弱的人都多出一分视死如归的勇气出来。他暗自沉了口气,朝着石棺走进了几步,同时低声细语地连续问了几句:谁在那?
没有答复,四周一片死寂,就好像之前的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正南的脚步并没有停止,心下却泛起了嘀咕:难道是自己出现了幻听,棺材里根本没有谁?
这个想法刚一冒出,耳朵里忽然钻进了个声音道:不,我在里面,快来救我!
正南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骤然停在了原地,有些歇斯底里般地喊叫了出来:你谁?
等了一下,依旧不见答复。
正南似乎想到了什么:或许他和棺材里的人的交谈并不用话语来实现的,所以当他发出声来的时候却不能得到答复,反而是每次内心的疑问,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传到了对方那里,这才有了相应的反应——这样的推断虽然不合情理,却是他眼下唯一能够想到的解释,为了验证自己是否正确,正南又心中暗想道:你是谁?
这个想法刚一发出,他立刻就听到——或者说是通过耳朵感觉到——了答复:我是王贵,快救我!
这个回复足以验证正南先前的推测,但却令他陷入了更大的困惑当中——王贵与众人是在天葬椁下落的时候失散的,怎么会忽然出现在天葬椁当中的石棺中呢,这无论从时间还是空间上都说不过去啊,难道是自己碰到了曹沝所说的鬼引魂,墓穴中的怨气凝聚伪装成了王贵,想借此来迫害他吗?
虽然有所怀疑,正南却不由自主地继续朝石棺走去,此时整个天葬椁上忽然变亮了几分,抬头上望的时候才发现是水上繁星当空,虽不及先前太阳的光亮,却也足够让他把石棺所在的地方看个清楚了。石棺是相对于他的来向横着摆放的,长度大概三米有余,其上凹凸不平,雕刻着什么飞禽走兽,但从侧面却看不出独立于棺材身体的盖子的存在,两者好像合成了一体,没有丝毫缝隙。
正南放着胆子在石棺的上面拍了拍,只感到其上冰凉彻骨,并且沉重异常,连声闷响都没有发出,他又试着向侧面推了推上部,一如所料的纹丝未动,真想将其打开的话,看来不仅需要等待旁人涉水过来帮忙,甚至还要借助特殊的工具才能做到……
他又想:你是怎么跑到这里去的?你真的是王贵吗?
那声音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在这尔了——你又是谁,于老爷子还是司徒方?不管怎么说快把我弄出去,尸臭味儿也太重了,是不是什么东西死在里面了……
正南觉得奇怪,继续想道:我是正南!
王贵的语气有些怀疑地说道:正南?你什么时候跑到这里来的,咱们不是分头行动,你带着一队人先去乌斯季巴尔古津镇了吗?
正南越发觉得奇怪,心想:你怎么都忘了,先前我们在地下的古墓中汇合了,后来为了躲避巨石才又失散,大家还以为你已经死了呢——等等,你说你真是王贵?
正南忽然生出的警觉是有道理的,石棺中自称王贵的人说出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并且忽略掉了一大段经历,如果不是他忽然患了失忆症的话,那就只有一个可能——里面不是王贵,而是鬼引魂了。
正南记得曹沝曾经跟他提及过,鬼引魂的强弱取决于凝结的怨气大小,辨识它与真实世界的唯一依据,就是鬼引魂并不具备被伪装者的记忆,比如说,一个人在古墓中碰到了鬼引魂幻化而成的他的父亲,如果粗心大意的话自然会被其所害,但只要随便用一两件往事加以验证,很快就会发现其中的破绽,说来破解也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时常出现在像古墓中这种极端环境中,再加上被害人总是处于精神和体力都被消耗和折磨殆尽的时刻,真正能够从容应对的人也就凤毛麟角了。
而现在,石棺中的这个王贵,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恰巧表现出了鬼引魂的那些特征,这让正南不得不对其产生怀疑,他脑筋一转心生一计,继而对着石棺想道:王贵啊王贵,亏你也是国家考古队的专家,怎么会选择这么个露营的地点?你也不看看周边寸草不生,连我这个外行都知道做法欠妥,你却非要坚持呆在这里,这下被困住了吧……
正南曾听于世达说过他们选在盆地里露营是司徒方的主意,讲这些话的时候王贵就在旁边,没有提出过任何异议,现在正南偏把这个黑锅背在王贵的身上,为的就是测试一下石棺里的究竟是不是真人。根据他的料想,如果对方立刻出言反驳,指出这并不是他的过错,那就是王贵本人没错;反之如果他对正南的指责胡乱应承,或者干脆默许的话,则必然大有蹊跷了。
哪知道王贵听他这样一说立刻发出了疑惑的声音:什么盆地?我们没有在盆地里露营啊。我们在半路上碰到了个背包的旅客,看他与我是同乡,就同意捎他一段,后来见实在赶不到目的地了,这才在山脚下找了个露营的地点搭起两顶帐篷来,我和同乡一顶,司徒方和与老爷子住另外一顶,哪知道半夜醒来就发现被困在这个黑咕隆咚的地方,四周还有臭不可为的气味,是不是土坡塔防,把我压在帐篷里了?好在你来了,快叫于老爷子和司徒方过来,一起帮我从这出去啊……
正南越听越奇怪,只觉得王贵的描述与于世达大相径庭,反倒和天台上司徒方的说法不谋而合,三个人两套说辞,必定有一方是撒谎的,究竟是谁,目的又是什么呢?
神秘的背包客应该是问题的而关键——依照于世达所说,这个背包客根本不曾存在,三个人只是一如计划地来到了目的地,却不想在夜晚遭遇洪水的袭击,至于后来是怎么陷入了古墓当中就无法讲明白了。他的说法虽然大部分合乎情理,却也有牵强附会的地方,其中的一个疑点就在于并未将司徒方的死因解释清楚。
反过来如果王贵和司徒方诚心欺骗的话为何要编造出这样一个并不存在的人物,那样岂不是更容易被人识破?但如果他们讲的是实情,同样无法解释并没有死的司徒方,怎样在前一分钟还在平台上出现,却紧接着在墓室中又无缘无故地消失的呢?
正南头痛欲裂,闭上眼睛用力地甩动了几下脑袋,只想把所有疑问都倒空出去,然而他也明白逃避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有效地方法,纵使现在自己处于筋疲力尽且思维混乱的状态之下,也要尽可能的保持镇定,努力找寻一切可以解开迷题的方法……
冷不丁地感觉有人在自己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正南睁开眼,只看见满目的波光粼粼中,有几个人影不停闪动着,并且逐渐向这边靠拢了过来。青山站在身侧又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关切地问他怎么回事,为何在这里发呆呢?
正南兀自地在原地转了一圈,发现自己仍旧站在水边,而不是石棺的一侧。再看围拢上来的人,都对他投以关切地眼神,于世达更是从人群后面挤了上来,两个人四目相对之下,正南分明看到他的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就好像刚才自己所经历的事,都被他看在了眼里一样,嘴上无需赘言彼此心照不宣……
正南冷汗直流,越发觉得眼前这人,并不是先前他所认识的那个于世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