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衡的举动和言行都堪称古怪,不过自他手枪射出的子弹并未将头顶的琉璃瓦打碎,而是没入其中,众人看在眼里,包括孙殿英在内尽皆不明所以。
正衡虽然还不敢说有十全的把握,不过将眼前发生的事归纳起来后,似乎都指向了唯一一种可能:皇陵中所谓的琉璃瓦,应该是独立于券门之外的另外一条出路,先前他只以为在琉璃瓦之下,可能隐暗藏着一处通向墓室的密道,想用手枪试探着将瓦打碎,不曾想事实远超过他料想的玄妙,子弹在触碰到琉璃瓦面的一瞬间,分明看到它的速度减至很慢,慢到甚至能够让人看到弹头的旋转,带动起琉璃形成了一个极其细小的漩涡,弹头随即隐没在了其中,琉璃瓦重又恢复到了最初的状态,表面连道细纹都没有出现。
如果琉璃瓦真的隐藏着出入墓室的密道的话,那它无论是固体形态,还是某种可以容纳物体自有进出的液体形态,显然无足轻重。重要的是,名堂券和金券上的两块琉璃瓦之间,必定有彼此相通的密道。
从另一方面来分析,贴在琉璃瓦上方的,原本应该是墓室的顶层石质盖板和封土才对,陵墓建造时,在若干皇家委派的监工的监视下,工匠应该没有在墓道和主墓室顶上这么惹眼的地方开凿洞穴的可能,这样看来琉璃瓦的功用与其说是遮掩密道,倒更像是它本身就是密道——这个结论只在正衡的脑中一闪而过,甚至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两块平常无奇的材质,真的具有这种神奇的能力,看来惟有亲身体验,才能加以验证了。
正衡说着就让旁边的两个工兵搭把手,把他抬到能够到琉璃瓦的高度,可孙殿英大喊了声“慢”,示意他别动。
正衡对此颇感意外,心想孙殿英比谁都急着进入墓室,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机会,他也肯定不会放弃,怎么这下反倒犹豫起来了,完全不像他的行事风格嘛。疑惑间,却见孙殿英指了指正衡身旁的一个小个子工兵,让他顶替正衡上去。
正衡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在孙殿英的心中已成了一个比起旁人更加有用的人物,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还不能够被牺牲掉,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若是真让一个工兵去了,在随机应变的上未必是比自己更加合适的人选。
不过,孙殿英显然不是一个能够被别人的意见轻易左右的人,在这间与世隔绝的墓室中,他的刚愎和自负更被无限放大,容不得别人有半点反对。正衡只张了张嘴,还未及开口,那个工兵早就被三四个人一起托起,送到了琉璃瓦的近前。
那工兵身在高处,可并未立刻采取行动,反而是低下头,一脸无助的看了眼正衡。正衡知道他是在征询意见,可究竟该如何行动,自己也毫无头绪可言,哪里又能指导别人?工兵似乎也觉察出来,只好无可奈何的直起身子,双臂举过头顶,伸手去够那琉璃瓦了。
众人屏气凝神,都将视线集中在了工兵身上。但见他的双手刚一碰到琉璃瓦,好像骤然被什么东西吸住了一般,整个人一下子被凌空提起,还未等发出半声惊呼,只一瞬间就消失在了琉璃瓦中,无影又无踪了。
刚才撑起他的身体的另外一个工兵,因为此前一直抱着他的大腿,竟也随着他着骤然提升,被带到半空中,在惯性的作用下,重重地摔在天花板上琉璃瓦旁的一块石板上,接着重又落回到地面,好在被下面的几个人预先接住,才避免了骨断筋折的下场,不过身上多了几块青紫和擦伤,痛得连声嚎叫……
这还不算完,一门之隔的主墓室里随即传来一声闷响,似乎是某件有血有肉的物体,自难以估量的高度自由落下,摔在地上所致。不消看,包括正衡在内的人都知道,是那个小个头的工兵到了里面,只不过不知何故,他甚至连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已经断送了性命了。
墓顶距离地面只有两三米的高度,自上而下的坠落最多也就是摔断骨头的程度,可小个工兵显然遭遇了更加特殊的情况,正如在这边被以极快的速度吸进琉璃瓦中的情形一样,从另外一边出来时所具有的初始速度,与其说是令其跌落,到更像是一双无形的大手将其直接摔在了地上……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一个鲜活的生命以如此迅速而又难以理解的方式终结,令正南多少都有些自责,他暗想如果不是自己太过着急于尝试的话,这个工兵可能就不会因此而死了。可事情本不该如此吧,如果先前的推测不错,琉璃瓦既然是通道,该是十分安全才对,然而眼下的情形却是,它刚以极其残忍的手段杀死了一个工兵,这恐怕就与它被设置在此的初衷相违背了吧?
难道是自己先前的猜测完全错误?琉璃瓦并非是进出地宫的通道,而是被建造者安置在墓室内的防盗机关?
正衡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最先的猜测不错,况且作为防盗机关来说,琉璃瓦的效率堪称低下,即便有一个人不慎中招,后续的盗墓贼们也不会傻到接二连三的进去送死,再者说了,工兵虽然死了,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算成功地由墓道进入了墓室当中,这样的结局应该不会是任何防盗机关的设计初衷。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意外,应该是因为己方在细节上的失误所致?工兵用双手同时触及琉璃瓦的这一举动,可能正确的方式反而应该是先左后右,或者先右后左等等,以此观之,工兵自从被人举起,直到被吸进琉璃瓦的这一过程中,所作出的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有可能是导致他最后失败的原因吧。
就算孙殿英甘愿牺牲他的所有手下,依次尝试各种可能,区区十数个的人手,恐怕还远远不够,更何况正衡可不想用人命来对自己的猜想进行验证。为今之计,只有在孙殿英失去耐心前,尽快找出最为合理的解释,不然恐怕在场的所有人都难以活着离开了。
对了,子弹……
正衡忽然想起刚才射出的那枚子弹,在触碰到琉璃瓦时速度分明减慢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并且其最终落到隔壁的墓室中的过程,比照起正常情况来也有不小的延迟,当时他还在为这样的奇观叹为观止,不过也仅限于此,并未对其深加考量,此时再与小个工兵的情形加以比照,多少有点让他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子弹,究其根本是金属质地,当然,身为工兵,刀铲之类的东西自然也不会少,只不过他们一直将所有的工具放置在随身携带的布包当中,只在需要的时候才取出来使用罢了。正衡分明记得,因为他们今天全是便装出行,连纽扣都是塑料质地,刚才小个工兵受命爬到上面去的时候,又将自己的布袋随手交给旁人保管,以至于浑身上下都没有半点金属杂物。
记得《史记》中对于琉璃曾有“居家则致千金、居官则致卿相”的描写,以此看来琉璃与“金”具有某种密不可分的关系。古“金”为金属之意,那么,是不是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只有身上带有金属的人,才能顺利通过琉璃瓦呢?
正衡要过身旁工兵的手枪,退出一颗子弹来握在手心,心想这次无论如何,自己都要亲自尝试了……
正南可以探知正衡的一切思想,当他知道父亲仅凭猜测,认为携带金属就可以安全穿越琉璃瓦后,不禁还是捏了把汗。父亲作为支撑自己这一判断的依据,并非是无懈可击的推论,倒更像是胡乱猜测一般,在他看来这样的举动太过冒险,简直等同于将筹码压在胜算很低的选项上,赢了固然理所当然,输了就要赔上性命。
琉璃瓦如此诡异,让正南想起了花谷云楼下的琉璃彩砖。表面上看起来,它们都是琉璃质地的砖瓦,无论从形态还是颜色上都极其相似。按理说琉璃是件极其容易碎裂的东西,自古代以来一直被当做珍惜的观赏品,虽然不及玉石或者宝石那般珍贵,却也深得部分人的喜爱。然而,以琉璃为砖瓦的想法,应该不会是皇族凸显其尊贵而故意为之的炫耀,不然也不会只在三道门的两边屋顶安放,由此观之父亲推测与建造陵墓的工匠有关,还是还是有一定道理的,问题是即便如此,也不能轻下断言金属就是通过琉璃瓦的保障。
想那琉璃彩砖也是如此诡异,可至少不会夺人性命。正南当时在试图穿越彩砖时,意外地经历了一番幻象,好像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回到儿时见到了父母。要说起来,那个情景与现在倒是有几分相像。
他忽然想到,两次看似不相关联的事件,或许存在某种内在的联系。如果暂时先假定琉璃彩砖和琉璃瓦,是具有相同功用的同一种物质,是不是可以据此推测出,两者并不是连接两个空间的通道那么简单,而更像是在时间和空间共同支配下,独立于这个世界运行的某种媒介呢?
几天前,自己在穿越琉璃彩砖的时候,还当产生的那段幻象是彩砖在作怪,现在看来,那应该是杨峰制造的整个幻觉中的一个部分而已,实际上琉璃彩砖的作用却并非如此,而是一种能够模糊时间和空间的界限的一种装置。
一颗高速运转的子弹在触碰到琉璃瓦时,速度降至人得肉眼能够看清其旋转的程度,并且足足延迟了几秒钟才掉到主墓室中。而一个动作缓慢的工兵,却被急速的吸入其中,转眼间就被摔了进去。因为工兵死了,所以人们注意到这件事情的不合常理,可却忽略了子弹没有生命,即便它也到通过琉璃瓦,却未必就可称之为成功——琉璃瓦好像是在调节速度,把快的变慢,把慢的变快,而人不比子弹那般能够承受这种调节,以至于会被硬生生的摔死了。
实际上,也可以理解为琉璃瓦调节的并非是速度,而是时间。速度的决定因素是物体的位移,以及移动这段位移所耗用的时间,这是最基本的物理常识。从墓道到主墓室,子弹和小个工兵所作出的位移既然相同,如果初始速度不同的话,必然导致他们穿越的时间也不相同,但琉璃瓦的作用或者说是它的特性,就是要尽力平衡这种不同,进而趋同于某种被它所认可的程度。简言之,唯有以琉璃瓦所认可的速度进入其中,才能够安然无恙的穿越到另外的空间中去……
由此看来,父亲的“金属论”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有效方法,如果他现在就这么进去,极有可能是要遭受那个小个工兵同样的命运,难道这就是邪魔所说的父亲的“失败”?
正南再也不敢往下想了,一定要将这个发现尽快通知父亲才行,可自己“读心术”的能力尚且不能达到邪魔所说的“双向交流”的程度,这可如何是好?
时间已经由不得正南过多犹豫,他尝试着集中精神,参照先前在群雄聚会时的经历,努力与父亲的思想联系。
“父亲,听我说——”
“谁在说话?”正衡忽的回过头来,私下里张望了一圈。
正南知道自己的努力虽然起了点作用,不过父亲好像只能听到为数不多的几个字而已,后面一段则没能成功地传输给他,如此看来,要想把自己刚才一大串的想法表述清楚,短时间内是很难做到的了。更重要的是,现在父亲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即便能够依稀听到他的话,又怎么可能会轻易的相信?
正南越急,就越是想不出办法来,眼看着父亲此时已经被人架到了半空中,就要伸手去够琉璃瓦了,正南急不可耐的大喊了句:“不要——”
正衡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再次环视了一圈,转而犹豫了一下,低头暗想道:“是大师找我吗?”
原来正衡是把正南的声音当做邪魔发出,这本没什么奇怪,可竟让正南就势想出了个办法来——既然自己的话未必能让父亲相信,那若是邪魔说的,情况就大大的不同了。他打定主意,暗中清了清嗓子,然后重新集结精力,模仿着和尚说话的音调和语气道:“是我!”
“什么事?”正衡又问。
“是这样的,你不能就这样进去,必须……”
正南话说了一半,自己都感觉不对劲了,究其根本还是刚才的老问题,“读心术”不足以支持他说这么长的一段话,眼见着精力越来越散,越想将其重新聚合反而感觉力不从心,脑袋疼得嗡嗡作响,甚至自己在说什么都听不清了。
他知道留给自己的机会不多,为今之计只有趁着还没丧失能力的时候,只用几个字就尽快让父亲明白过来。可这事太过复杂,加之还有很多理论是父亲所在的这个年代并未出现的,这几个字虽然不敢说是价值千金,可的确极难总结到会意的程度!
时间容不得正南做过多的思考,唯有拼一拼运气,看看和父亲之间是否能够做到心有灵犀了。
“上就是下,下就是上……”他拼尽全力地大喊道。
“吱——”正南脑中一声鸣响,直把他刺得满眼都是金星,刚才跟父亲建立的联系已然失效,也不知道自己那句话是否已经成功发出。
“上就是下?”正衡在脑中重复了一遍正南的话,“什么意思?”
父亲竟然只听到一半,看来短时间内是没机会跟他细细解释,唯有寄希望于他自己去领会了。
正衡的确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弄得莫名其妙,心想今天邪魔说出的话吞吞吐吐,好像是想要提醒他什么,可又没有明言,着实古怪。“上就是下”,这几个字好像有所指代,刚才自己正要钻到琉璃瓦中去,任谁都能看出是要上行,哪里来的向下?
正衡拍拍身下工兵的肩膀,示意他们暂时见自己放了下来。孙殿英开始本不想让正衡冒险,可见他去而复返,心想这小子肯定是怂了,立刻出言讥讽了几句。可正衡根本就没有理会他,推开挡在身前的工兵,只剩自己独自站在了琉璃瓦下。
他仰起头,直直地盯着头顶两米见方的琉璃瓦。从这个角度望去,瓦的表面好像更加光洁,完全不像旁边石砖那般粗糙,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面对着的并不只是一块精致的琉璃,而是一潭深邃的水池,自其上甚至能够映射出自己的影子,给他以自己并不是在仰头观望,而是好像是蹲在水池边恬静地饮着水的动物的错觉。
上就是下?
难道说的是头顶的琉璃瓦并不是在头顶,而是在脚下?
正衡想到这里,不知在什么力量的驱使下,伸展开双臂至水平,慢慢的闭上了眼睛。他暗想着自己就在琉璃的液体当中,双脚竟然真的离开了地面,整个身体腾到了半空中。
众人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连连向后退去,唯有韩四反应够快,紧跑两步赶上前来,想要拉住正衡的脚腕,把他拖回到地面上来。可这一抓还是慢了半拍,只有三两根手指在正衡的裤管上刮擦了一下,非但没有起到阻止他继续上升的作用,反而形成了侧向的拉力,以至于令得正衡的身体一边继续向上升高,一边慢慢地倒转过来,直到脑袋向下双脚朝上,才最后平稳地停住……
正衡悬停的位置,刚好让他的双脚触碰到琉璃瓦的表面。此时他才似有所感,睁开眼睛后才发现自己竟然倒立了过来。可除了眼见的情景与刚才刚好颠倒外,并未觉察出更多的异样,就连头发和身上的衣物,也没有随着身体的倒置而向下坠落,而是像往常一样的服帖。
上就是下?那么下也就是上吧——正衡似乎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低头望了一眼琉璃瓦,然后深吸口气后重又闭上眼睛,向“下”纵身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