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光漫天。
那不是白色的闪电,而是暗红色甚至于趋近黑色的劫雷,《默示录》中有这样的记载:阴森,暴虐,色如凝血,自九天而落,凡生地,皆成死地。
“呵呵呵。”
天空中回荡着笑声,空灵得不似人声。这是诸神的轻笑,夹杂在漫天的劫雷中。
“叮——”
金铁相击的声音自一天前到现在从未停止,劫雷不是电流,而是一种特别的物质,被劫雷击中的人不是死于烧伤,而是被直接剥夺了“存在”。这种劫雷躲不开,不是人切开了劫雷,就是劫雷抹去了人,没有第三种结果。
“铮——”
这是他在这两天里第七千四百二十六次出刀。他是墨羯,北域凶名极盛的三尊之首,这片大地上用刀的祖宗,今天之前他出刀三千四百零六次,没有一次不是血海滔天。但现在七千余刀斩过去,那头顶的两只血瞳仍旧悬在那里,纹丝不动。
不时落下的劫雷,每一道都需要使出全力才能堪堪斩断,武袍的绝学被他来回用过百遍,刀还没有折断,但他知道,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这里正从生地变成死地,这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过程。四下没有被他刀光覆盖的地域,已经彻底变作废墟,没有一丝生气,连火焰都没有,只有如同烤焦了什么东西之后升起的黑烟。这里的祭坛仍旧完好,那却是因为劫雷被他引了过去,只要他还在,这般若存在万年的证据就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损毁。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倒下,但他知道自己随时都有能力离开,相比于“神”他也许只是一只蝼蚁,但相较于“人”,他是站在金字塔顶端的存在,人世间没有可以拦住他的人,只要不再与劫雷对峙,天涯海角大可以去得。
但现在他不想走。
整座祭坛都已经被覆盖上了一层“真实之砂”,他不是祭酒,没有这些布置他看不到那些劫雷,更不要说斩断。“真实之砂”是一种秘术,用从北漠一座沙城里的沙砾作为媒介,由拥有“天目”的祭酒全程施法,最终将祭酒一脉特有的目力放大并且将所见之物投影到阵内其他人的视线里。这是绝对的禁术,神不会允许有人如此肆意地窥测天幕。为了支持这个禁术,施法者全程都处在一种“假寐”的状态,放弃了所有的防备,所有的精力都用在施法上。一旦他离开这座祭坛,无边的劫雷就会毫无保留地倾泻到她的身上,形神俱灭。而他也将因此而不再记得有这样一个人,曾义无反顾地和他一起与天神对立。
他不能接受这些。他的“存在”,大部分都在人们口耳相传的凶名和北域早已干涸的血泊中。有时候,他甚至觉得他并不是以“左衡七”这个名字存在着,而是以“墨羯”这个世代相传的凶名活着。只有在她那里,他作为“左衡七”而被记住。假若她也不在了,他又算作什么?一个叫做“墨羯”的……他甚至已经找不出一个可以用来描述的名词。
雷声不见停息。这是最单调的攻击手段,直来直去,毫无变化,比起武袍一脉精妙的刀法,这样的天罚已经不能说是粗糙了,而是简陋。但就是这样简陋的雷击,却渐渐显出一种难以抵挡的势头来。
枭首,斩七,连十四,一直用到却三川,一百七十四种刀法已经被他翻来覆去施展过无数次,而渐渐地,他已经无法再频繁地展开刀势,落雷的迅疾让一切精妙的技巧都变成了冗杂的废招。一力降十会,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的技巧与计谋都沦为笑话。
“呵呵呵。”
天际又飘来若隐若现的笑声。
“高悬于天的宫殿里空无一物,永存于世的讥讽经久不衰。”
——第七贤《默示录·第三章·荒诞纪实》
硬碰硬,总会以一方的粉身碎骨而告终。他迟早会落败,他分明是知道的:人敌不过神,因为再锋利的刀剑,也斩不断名为未知的黑暗。这是一场不存在任何侥幸的写好了结局的博弈,输的人将灰飞烟灭,不,将永不超生。
暗言师级别的划分十分简洁,末卒下爵,平王上尊。他是“尊”,尽管众生厌弃,但他确实是这片天地的第一等战力。然而这些在这场博弈中,连筹码都算不上。
——但他并不在乎这些,无论是赌局还是筹码,都已不再是需要记挂的事情。
“此处笼罩诸神不闻的黑暗,此为诸神背后投下的阴影。”
“以神之名,永不回转,永不凝视。”
“以人之名,百世蛰伏,百世沉酣。”
“神所不闻,正法,天所不见,地藏。”
“以我意志,予此时此地此人,施以正法,隐于地藏。”
这是她之前教给他的正法地藏,现在,对着那藏身在他背后咫尺之处的祭酒,他吟诵这不算冗长的咒文,字正腔圆。无形无色的风拂过祭酒的衣襟,自这一刻起,对于那漫天的劫雷而言,这座祭坛上,便只剩下这着黑袍的莽夫,它们代表昊天的无上仁慈,只要抹掉这墨点,光明自会重现人间。
正法地藏只能藏一个人,他也不知道何时何地从何人口中听来的这些,但他坚信,然后在昊天眼皮底下把她藏了起来。世事有时候就是毫无道理可言,人总会莫名其妙地生出些意义不明的坚信,就比如他坚信此刻应该被一道落雷生生劈死的只能是自己,而绝不能是身后那个睡美人似的姑娘。
——人在一无所有的时候往往表现得比平时更加悍勇,没有了顾虑,恐惧也就被暂时隐去。赌上全部身家的赌徒在推倒筹码的一刻也能摆出一副英雄末路的悲壮气势。
“神罚,呵,这判官什么时候轮到你们来做了?”他沉重地呼出一口浊气,长刀悍然入地,七寸有余。
自刀落之处起,极度繁复的纹路蔓延开来,伴着漫天喧嚣的风雷,伴着武袍低沉的音节,斩钉截铁地布满整座祭坛。那些纹路,泛着滚烫铁水般的赤色,那是岩浆一样的来自地狱的颜色。那阵中的人,衣袍猎猎作响,黑发飞扬,可在他的脸上,表情逐渐冰凉得如同冥海一样。
——他从未被称作英雄,但他确实在末路上走了太久,因此他已不再相信幸运与救赎,不再相信佛陀与神明。他已经习惯了玉石俱焚,而至今为止的事实证明,尽管现在的他已不再记得,但从来没有谁能够拒绝被他一起拖入地狱。
“谁杀死了知更鸟?”
“谁杀死了知更鸟?”
“谁拔去它的羽毛?”
“谁打翻它的归巢?”
“谁默默写下悼词?”
“谁该去奔走哭号?”
“谁去带来七万四千载的无边血污?”
“谁去传诵七万四千载的弥天大谎?”
“谁走进空无一人的教堂?”
“谁敲响沉寂万载的丧钟?”
“谁撕毁众生传唱的圣歌?”
“谁睁开忤逆旨意的双眸?”
“尘既归尘,土既归土。”
“诸神已寂,万物当休。”
“大地已死,业火漫天。”
“大地已死,无人哀悼。”
“苍天已死,死于无边业火。”
“苍天已死,死于万载寂寞。”
“以反叛者之名,断言所述之物非善即恶。”
“以遗弃者之名,断言所述之物非虚非假。”
“以我之名,血染神池。”
“以我之名,宣读判词。”
“此时,此地,此天。”
“三神座与无尽神域。”
“即便万古成荒,即便万劫不复。”
“本座也定要把你们一起拖进三途河去。”
黑袍里沁出的声音冷漠如冰,寒彻四野。
在神墟,最具有力量的不是武力,而是语言。精通暗纹者一句话往往能驱使百倍于他本身的战力,这无疑是需要力量的,而这其中的力量来自于众人对他语言的信服。当一个人的存在夸张到让所有人臣服,那么在这个神墟,他的每一句话都会直接作用于这个世界。因为这是一个主观的世界,重要的不是事物本身,而是人对于事物的认知。
力量与风险总是并存的。所以在这种环境下,语言也是屈指可数的几种危险之物之一。有一些话是绝对的禁言,就比如说判词,因为在它的作用下,真的可以用几句话说死一个人。
而在神墟所有关于言灵的书籍里都会用朱笔着重标注这样一句话:
判词,最高仲裁属言灵,慎用于人,禁用于神。
这是他吟诵过的最长的咒文以及判词。
这宣判神明有罪的判词,他突然觉得分外的熟悉,一晃神,无匹的雷光悍然落下。
这一天,天祭台上降下的劫雷淹没了方圆十里,如同天地初现时的神柱。
雷劫过后,天祭台上的天一片血色,直到三天后才缓缓消散。所有人都听到了夹杂在劫雷中的每一句话语。但几乎没有人敢记忆这些话语。
人对神的判词与神对人的暴喝,无论哪一样,都不是庸人与懦夫该听到的。
于是史书里对这一天的记载也就潦草许多:
新历一一九六年九月,有狂夫叱天。是日,劫雷尽落,黄天浸血,寂静万里方圆。
——《荒墟摹本·新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