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很快就好，不要乱动。”看着躺在床上的左衡七，楚寒烟没来由地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原本持续了近半个秋天的冷战，只因一场雷雨，便匆匆画上了句号。
那一天，她看到左衡七拿出张羊皮卷写着些什么，眼见得要落下最后一笔，他却将手一顿，然后带着羊皮卷径直向远处飞掠。她从未见过左衡七如此迅疾的身法。
“不要跟来。”他这样说道。
“说得就好像我会跟过去一样。”她也没头没尾地说出这么一句。不知道是为什么，这一天的天空比往日要显得更加阴沉。然而那天分明是一个晴天。
“通告：被告，神明。”
“轰——”
“判决：死刑。”
“轰——”
“重复：被告，神明。判决：死刑。”
“轰——”
“被告，你有权沉默，有权驳斥，有权反抗。”
“被告，你无法沉默，无从辩驳，无力反抗。”
“吼——”
“铮——”
她只听得西边突兀地变成一片雷电喧嚣的地狱，即使隔着百里听来，那巨响仍旧是震耳发聩。但让她更加惊骇的是，这雷声里还夹杂着的带着疯癫的狂啸，以及刀锋割裂空气时发出的声响。
她熟悉这些声响，比任何人都熟悉。
待她赶到的时候，正是雷声最盛的时刻，漫天的雷光吞没了方圆十数里的土地，宛若灭世。
《默示录》里记载着七种天罚，是七种假想出的异象，每一种都足以灭世，但由于无据可查，人们也只把它当作一个笑话。然而现在，这所谓的天罚，就轮廓分明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雷暴的中心，一道模糊的身影若隐若现，似乎在极速地移动，但那漫天的雷光却如同被人为操纵一般，只追着那人劈将过去。她是祭酒，是神墟中目力最好的一群人中的一员，那雷暴中心的情景她自然看得分明。
那是一个彻底疯掉的人，她在心里这样说道。而此前她也不止一次提醒自己这一点。
很少有人去解释墨羯这个名字的意义，那是一个凶名，需要警惕、畏惧以及唾弃，但似乎并不需要什么解释。可还是有人尝试着解释，墨羯，便是黑色的斗羊，白羊群中的不安分者，身为羊不以巡草觅食为业，却以挂角厮杀为生，不是疯魔也是疯癫。
而她亲眼见证过左衡七一步步疯掉。
雷声持续了七天，最终消散在天际。原本高达千丈的天岚峰，生生被削去三成，只露出镜子一样的断面，巨石被劈成碎石，接着被进一步劈成齑粉，在山风里飘飘荡荡。也不知她动用了多少脚力，只一个闪身就冲到那兀自拄刀立在断山的人近前。四尺的长刀生生插进山岩一尺有余，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而执拿它的那人，直挺挺地杵在风里，宛若铁铸铜浇的雕像。
这雕像一般的身影，仿佛积了九年甚至更久的尘，时至今日依旧透着沉淀太久的荒凉。这里的断崖比天祭台更高更大，这里的罡风比当时的更快更狠，那么，这雕像会不会在风中化成更细更碎的烟尘？
一样的场景，一样的身影，比伤痛本身更令人发狂的，是再次咀嚼时的苦涩与辛辣。
那如同定格的人的脸直向着天际，带着浓郁的嘲讽。一阵阵山风吹过，破损的黑衣飘飘摇摇，不知道是在应和着他的还是她的心跳。
她颤抖着伸出一只白皙的手，如同触摸噩梦一样缓缓向那身影摸去。
“还有气，还有气……还好，真好……”
她也许以后不会再记得，在这一天，是否淌下过泪水。
……
“他们没有事，骗你的。”这是左衡七醒过来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话，然后他便沉沉睡去。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左衡七实在不像个武袍，武袍提刀便要一刀两断、快刀乱麻，不该像那死在南域的老妖一样背着些不知所谓的负重。彻底放下快意的人，究竟算是理智还是疯癫？
“既然已经过去了，你又固执些什么？”她似乎是叹了一声，又似乎是没有。
“即使过去了，还是抓着不放么……”这一次，却是听出了真切的叹息。
……
“好像又有人醒过来了，不如……”
“没什么大碍，就只剩最后几个千年，不要做这些无谓的变动了。”
“那场清洗是彻底的的，这一点不容置疑。”
无形无质的声响在不为人知的某处荡开，宛若诸神的耳语，世俗难察。
……
“不求天地鉴，不言共生死，不许山海盟。”
新历一一九六年，不供香火的雾山小筑，近乎绝情的话语，随着酒水饮尽的杯盏，掷地有声。
这是一个时间概念模糊的世界，暗言师的大限一般在两百岁甚至更久，九年看似很长，但其实也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段时光。这不是一个好消息，人是擅长忘记的生物，愈长久的时光，愈彻底的遗忘，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因果。所谓的约定，所谓的誓言，在时光面前，或者连“不堪一击”都算不上。
所幸这群人从未有过约定与誓言，所以并不存在遗忘与背叛一类的事物。
但是，怀旧永远不会是这个世界的主流。
今年的秋叶散了，明年依旧会有，说书人口中珍贵的过往，只不过是腐朽于大地深处。
……
“铁树根、婆罗叶、百年断续……寒烟，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方了？怎么，终于懂得心疼人了？”左衡七喝着楚寒烟煎好的汤药，一时间竟尝出许多俗世难得一见的药材，也不晓得哪里来的得意，张口就是一通调侃。
“分期付款。”少女一脸淡然地说出句足以噎死一个活人的话来。
“噗——”左衡七刚刚入口的汤药，一瞬间涓滴不剩地喷出来，似乎还沾着些……嗯，老血。
“对了，刚才喷出去的也算。我这里可没有试用业务。”
“噗——”这一次真的全是血了……
“唔，看你刚才气血逆行，心脉震颤，还是多配一副药好了。医者父母心啊。”
“你为什么要救我啊……”
“医者父母心。我说过了吧。”
大概是因为实在没有血可吐了，这一次没有听到喷血的声响。
良久。
“多谢。”他的话音异常郑重。
“大恩不言谢。你不觉得口头道谢太草率了吗？”
楚寒烟的脸上没有露出想象中应当有的笑意，只是一片冰寒。显得有些见外的一句话不值得让人生气。但她还是生气，因为现在他的脸上毫无生气。
并非是汤药不起作用，她懂的东西很多，比如符阵，又比如药石，配好的药他已经陆陆续续喝过几副，虽然身体还是虚弱得难以起身，但脸上已经出现了正常的血色。可在她的眼里他依然毫无生气，即使是汤药激起的潮红，也盖不住那些触目惊心的苍白。
“张嘴，啊——”再度伸过汤勺，她似乎已经有些无感了。
“你能不能别像哄小孩子一样……呜，好烫！”
“我说你好歹吹一吹，我可是伤员，说好的‘医者父母心’呢？”
“我走了。”
“啥？好吧，我开玩笑的。别走啊，喂！”
“张嘴，啊——”
“我忍。”
“你刚说什么？”
“没什么，我还能说什么……”
“啊——”然后传出了这种惨叫。
……
天岚峰，以雾山为中心方圆千里之内最高的一座山峰，如今却生生被削去几近三分之一的山体，只将那岩层显露出来，一片狼藉。
“左衡七呢？”人未至，声先达，可以想象到这人焦急到了何种歇斯底里的程度。
没有人应答。
这里寂静得如同死地。
“韦布云，我问你话呢！左衡七在哪里？”聆夜的语气已经渐渐接近爆发的边缘。
没有人应答。
这里寂静得如同死地。
“怎么会，怎，怎么……”
“一点痕迹都没有了么？”这一次是樊湮城的声音。
“除了一具尸体之外，该有的，这里都有了。”
没有人再说话。
这里终于比死地更加寂静。
雷电嘶鸣过的断崖，无形的巨响如心跳般一遍遍响彻。
但这里依旧是一片比死寂更凝重的无声之地。
大音，希声。
不知过了多久，樊湮城俯下身子，十分小心的捧起一抔石粉，装盛在一个玉盒中。
没有人去问为什么，一切早已了然于心。
西风过，卷万重沙，浩荡如潮。
一行人只将那漫天风沙甩在身后。
“走，我们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