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域,泛指楚江以北三万三千里的广远地域,也有说六万六千里的,总而言之是一个极为辽阔又极为模糊的一个范围。
其实楚江两岸百里之内是分不出南北的,不过是差不多的闹市,上演着差不多的闹剧。向北走出两千里之后,北域莽野的气象才能渐渐显露出来,直到走到千丈高的玄重关,目睹了大漠,才算是真正来过了北域。但北域的边境也只到玄重关,关外那些风景,也只是作为雄关的背景而存在着。
这片大漠太过荒芜,以至于一直以来都给世人一种幻觉:这其实就是世界尚在修建中的边界。人,是好奇心强大到可以自我毁灭的物种,被高墙遮蔽了视野,这种好奇心就一步步真正地泛滥成灾。每隔几年都会有人气势汹汹地杀出玄重关,继而杀向更深意义上的边界。一代又一代人前仆后继,然而只有离人,不见归客。
因而在大多数人的认知中,这片大漠只能欣赏,无法踏足。
……
新历一一七五年,七月十七,又是今年的出关日。
喝过了酒,戴好了斗笠,抄过桌子上的黑铁匣,他推开门,向城门缓缓走去。
这是一道黑铁铸成的门,十丈厚,百丈高,遮天蔽日。这道门,单论其材质,并无多少出奇之处,黑铁不过是无数平凡材料中最为平凡的一种。对于神墟这种由暗纹支配的地界,这样的门几乎形同虚设,即便高达百丈,也不过是一个传送阵的事情。甚至都不需要“阵”,只需精通体术的暗言师用力打上一拳,这黑体铸的城门比起纸来也硬不了多少。
但这道门和这座关已经存在了万年甚至更久。
这里是边界,不是地理上的边界,而是认知上的边界,众生的意志到此为止,铁门之外,一切都是未知,所以无法定位,遑论传送。
至于打碎城门,大概一万年前也有人做过,但到了最后,也是这人亲手重铸了这道门。所以说人是复杂的生物,在被四壁包围的境地,所有人都想着闯出去,看一看藩篱之外的世界;但真的到了大门洞开的时候,未知的迷雾如同黑潮般袭来,原本大门外如画的梦境,一瞬之后就化作了择人而噬的凶兽,而这道缺口,就是凶兽张开的血盆大口。
自然,有愚者或者说勇者杀将出去,但他们一个都没有回来,于是,剩下来的智者或者说懦夫便几乎是强逼着打开大门的人再次把这缺口堵上。最后,再没有人去提打碎铁门的事情,即使总有几个人还在不知死活地尝试着从门缝中闯出去,却也不过是人潮中不起眼的浪花罢了。
对未知的好奇最终使人走向两个不同的极端,一个带来鲁莽与死亡,另一个则带来懦弱与谦卑。由此观之,人身上同时存在的两极未必就真的一善一恶,有时其实不过是同等的罪恶。
不过,以上这些也不过是无聊老人说给无知青年的无用故事,世界并没有因此而发生任何改变,一切都不过是在循着既定的轨迹,百无聊赖地行进。不过凡事总有意外,就比如演习预案里并没有记载,今天这个人会走出玄重关。
“开门。我要出关。”他的语气平和,却又透着难以抗拒的味道。
“啧啧啧,又一个寻死的,真想不通。”一边小声嘟囔,这里守城的门侯一边走下城来。
每次听到有人出关他都会生出这种心情,他无法理解为什么总有人热衷于自我毁灭,他守在这里已经七十年,有十二王联合认证的身份和定期送来的赏金,一直安安稳稳,对于那些亡命之徒的想法,他生不出一丝一毫的认同。
但他也只能心里想想,连嘟囔都只能小声,这些要出关的随便一个都至少是爵一级的大人物,万年前甚至有一位王亲自出关,这种层面的大能,着实不是他这种在末卒中都排不上名号的小人物可以招惹的。
“几个人?”
“就我一个人。”
“一个人,啧啧啧……这位,额……大人,人一生虽然总免不了几场大风大雨,但到底还是要安定下来,谁不想安安稳稳的呢?既然如此又何必自己再凭空生出这许多风浪,额……你怎么还不打断我?”这门侯没说了几句,就突兀地停了下来。
其实说来也是,照惯例,这守门的总归要规劝这些闯关的几句,以示人道主义,不过相对的,这些闯关的照例也听不进几句劝,大多在门侯说出不到五个字的时候就会匆匆打断,遇到涵养好的也不过听他说完第一句,然后回以“劳烦阁下关心,但某家去意已决,还是快些开门,就此别过”之类的高级辞令——少废话,快开门。
可今天这位,一副“我在听,你继续”的架势,反倒是让这门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原本完整的一长段话搁了几十年都没有完整地说过,现在便只有前几句还依稀记得了,反正是不重要的话,说与不说区别不大,谁还去认真记它。
“喔,已经说完了么?那,开门吧。”
“对对对,开门,开门。”
那门侯于是慌里慌张地从身上摸出一串钥匙,打开铁门上一连串的锁,然后拉下几个奇形怪状的拉杆。城门缓缓张开一个极小的角度,但对于一个人来说的确是足够宽裕了,他向那门侯挥手示意,头也不回地向门外无边无际的黄沙走去。
“对了,出关的,通报姓名!”
“樊湮城。”
……
“玄重关,神墟明面上的最北端,也就是说出了这玄重关就等于走出了神墟咯?”
“呵,一派胡言。”
樊湮城如是自言自语道。他从怀中抽出两卷地图,都是羊皮材质,但可以很明显地看出,这两张羊皮卷一新一旧。奇怪的是,他分明背着一口黑铁匣,但一路上却从未打开过,连这卷轴都是从衣服的内兜里取出来的,就好像这黑铁匣子并不是什么储物的物事一样。
他抬一抬手,四面土墙突兀地出现在他的四周,挡住了势头颇为强劲的西北风,然后又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块四尺见方的青石,把两张地图摆在上面。
对于神墟这种怪异的地界,他这一手似乎颇为寻常,比起移山填海之类的手法甚至要用拙劣来形容。
但是暗言师的一切戏法都要以“认知”这种主观参数作为支撑,即使是骗术也是建立在已有的认知之上的,你可以骗过一个不是很聪明的人,但你却骗不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白痴,因为他压根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而对于缺乏主观认同度的环境,暗纹也很难发挥效用。这是在玄重关外,是认知的真空区,在这里凭空造物就宛如神迹,实在是高妙得骇人。
他的脸上没有露出得意的神情,反倒是充满了一种人在反复做同一件事之后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疲倦。他取出一支笔,开始在那张比较旧的地图上描出一条弯弯曲曲的轨迹。仔细看的话,这条线从玄重关起,轨迹颇为曲折地一直延伸到雾江以南几百里的地方,然后,有直线指向玄重关,然后这条线就此为止。
想来也应该如此,玄重关便是神墟明面上的最北端,在神墟贩卖的各种地图上,到玄重关以北一律是空白一片。
然而他做完这件意义不明的事情之后,又开始端详另一张——崭新得有些离谱的那一张。羊皮卷,一向是泛黄的颜色,用得久了更是黄中带黑的破落模样,可以说不管新旧看上去都会显得有些陈旧。可这一张却泛着诡异的纯白,白得像是雪,又或者说再白的雪也不及这一张皮卷。这皮卷如同从未沾染过这个世界一丝一毫的污秽一样。
但这并不是最诡异的地方,毕竟再白的羊皮卷也只是“纸张”一类的事物,没什么好稀奇的,它上面记载的东西,才是真正的魔物:这张地图上的玄重关以北,不是空白。
在神墟的常识中,没有“玄重关外的某地”这种说法,因为在那关门之外,只有迷雾或是巨口一样的黑暗,而没有人能够描绘黑暗,更加无法画出它的形体。但在这张地图上,却清清楚楚地勾勒出这“黑暗”的容貌,甚至还标出了几个或长或短的地名。不过书写这几个地名的文字并不属于神墟,神墟的文字从未变动过,远没有地图上的字难么晦涩难懂。
“三天了,还有四千里,‘缺位’失守以后,这里的‘滞流’已经这么严重了么……”
他又动手在新的那张羊皮卷上记下几个标记,挥手驱散了土墙,向以北之北缓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