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沧海桑田,世事巨变,闽王过世已许久,国丧三年未过,闽王长子王延翰接替父位,被后唐任命其为节度使,自称大闽国王。
此时已是同光三年,四月中旬。
宁兰换了一身男装,拿着一把折扇,带上青雨便出了门,才刚出了宁府,没走两步便瞧见阿酉手里捧着一袋油纸包着的东西,急匆匆地从对街走过,将折扇一收,三步并两步地跳过去,擒住了阿酉。
阿酉见是宁兰,连忙行礼,宁兰问道:“你家少爷呢?”
阿酉答道:“少爷说在府里呆得闷,来了叹香楼,说是要找您一道出游。”说完,又“咦”了一声,“那小二竟未曾告知安公子么?”
宁兰又问道:“那你这是……”
阿酉举了举手中的一袋东西,说道:“我家少爷方才派我去买些干果回来。”
宁兰将折扇打开,轻摇,说道:“他还真是胃口不错,既如此,倒是正好,你我一道走吧。”
宁兰带着青雨和阿酉回到叹香楼,还未等上楼,迎面便来了掌柜的。
“啊哟,安小公子,你可算来了。”
“怎么?”宁兰笑着问道,“有人闹事?”
掌柜的摆摆手:“闹事倒不至于,只是那位文姓少爷被人捉去了。”
宁兰笑意瞬敛,将折扇猛地一收:“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掌柜的苦着一张脸,就连胡子也跟着颤颤着:“方才来了几位贵客,大约五六个人,将那位文姓少爷带走了,态度强硬得很,老夫瞧着倒像是……像是……”
“像是什么,”宁兰着急得很,捉住那老掌柜的手腕就问,“你快说呀!”
掌柜的面色发白,凑近了宁兰,低声说道:“那几人戴的都是金闪闪的腰牌。”
宁兰身子一僵,随即放开手,低眉敛声,许久,惨白着一张脸,颤着双唇,说道:“我明白了。”
说罢,带着青雨急匆匆地走出叹香楼。
她知道要去找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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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一处酒楼厢房中,宁兰仍是那套装扮,撩袍跪倒。
“王爷,宁兰一定要救他,请闽王为宁兰指一条明路,宁兰一定感激涕零。”宁兰对着王延翰一拜,磕了个头。
王延翰蹲下,似笑非笑地看着宁兰,双手握成拳,分别搁在一高一低的两膝上,开口道:“兰二小姐,上回你忽悠本王糊里糊涂不明不白地娶了你姐姐,如今竟还想着要来求本王帮你救人么?”
宁兰既无尴尬神色,也无羞愧之意,只是一味地跪着。
萧家这次是吞了个无头苍蝇,况且惹的又是闽王府的人,萧家老儿此刻除了做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只怕也做不了什么,因此这桩事便只得由她这个不明不白被牵扯进来的冤大头来结了了。
如今她在这长乐城中,只能求他了,王延翰是王庭贵胄,又是宁家的女婿,除了他,宁兰确实找不得什么人了,宁家在长乐行事低调,底子虽然厚实,但没什么人脉,没法儿帮萧文,如今她是以宁兰本人之身来求情,而非宁家二小姐,只因宁家从前并未给过王延翰多少恩惠,前些日子又将宁盈不明不白嫁过去,保不准会不会被王延翰在心底好好记上一笔,因而这个时候,她绝不能给宁家拖后腿,这人情,便让她一人去还罢了。
只是那赵小姐也忒厉害了,闽王离世,她竟然非但没有被杀,反倒活得如鱼得水,还能随意指使闽王府的人,确实不简单。
王延翰猛地起身,两手背在身后,语气居高临下:“要我救人也不是不可,只是你需得答应本殿下两个条件。”
宁兰依旧不声不响地跪着,等待着他金口玉言将那两个条件说完,随后赶紧解放。
其实这两个条件应与不应都是一样的,这王延翰若提两个无关紧要的条件也罢了,救人又不害己,但他若要提些泯灭人性,丧尽天良的条件来,她指定是不会应,若是这般做法,最后便只得劫狱去救那小白脸了。
唉!罢了罢了,为了这颇为不尽人意,不人性化的友情日后尚能地久天长,违反一次族规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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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时辰后,萧文被放出来,上了马车。
那被抬出来的可怜样子,叫人看了着实于心不忍,实实在在想象不出那些人是如何狠下心来将这么一位长着人畜无害,且风度翩翩的脸面的小白脸给打成这样,看来宁兰的求救极其及时,再拖上半个时辰,萧文只会被打得更半死不活。
回到萧府,萧父与萧家众人通通迎上来,萧父与萧母眼眶子里皆是水渍,看着萧文受尽苦楚的可怜样子,又盯着萧文枯槁的面容,瞧着他满身的伤痕,摸摸索索了好一会,又怕触到他的伤口,一颗心脏猛烈地跳啊跳,疼的很,好容易才下去的水渍又浮了上来,险些划着脸掉落在地上。
知他现今需要休息,忙唤阿酉将他扶回房去,又吩咐了厨房炖些滋补的汤品。
阿酉扶着萧文走进卧房里间,打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少爷,安公子要我将这一封信交于你,你自个儿瞧瞧。”
“文兄,相识不过短短数月,少卿已将文兄敬为兄长,文兄的才情胸襟,卿感叹至极,此番离开,实属无奈,实因家中变故,需紧忙回去探清局势好作定夺,那儿离长乐及远,卿大抵好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出现,若你日后心中再有困苦之处,可修书一封搁置于叹香楼,待卿将家中事处理妥当,定回长乐。
另,此番我回家,会途经一处地方,那儿的气候极好,所种的兰花也开得最为绚丽,你曾言道盼望能栽种一株兰花,待我回来时,若路遇兰花商人,便顺道带回一株赠与你。安少卿”
笔迹苍劲有力,却不知为何,连带着几丝秀气娟丽,一笔一划,一点一提一钩,写的很是好看。
“安兄弟只留下这一封信么?”萧文向阿酉问道。
阿酉点头,暗暗想着:安公子平日里不是与公子最是交好,此刻留下一封信便不见了人影,想必是因为觉着公子惹了不该惹的人,心中害怕,想着与公子撇开关系赶紧逃走。
“是,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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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雨?”阿酉追上去,“青雨,青雨,慢些走。”
青雨回头,看见阿酉,气不打一处来。
为了他家少爷,主子亏大了。
青雨走的更快。
青雨此刻毕竟在气头上,即便身怀武功也是步调不稳,很快被阿酉追上,一把拉住了手臂。
阿酉左顾右盼,问道:“你家主子呢?怎么不见你家主子,你家主子与你不是形影不离的么?他去哪儿了?”
“你竟还在问我?你……你……”青雨指着他的鼻子,“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你家主子是不是看我家少爷惹了不好惹的人物,才逃之夭夭,做了缩头乌龟,不愿再趟这浑水,是不是?”
青雨看着阿酉的脸,硬生生忍住想打他的冲动。
“你,再,说,一,句试试看?”青雨怒火中烧。
阿酉看着她的样子,打了个寒噤。
若非为了避开他家少爷,主子也不会主动要求长途跋涉去运送甚么粮草,去上那刀枪凛冽的战场去,现如今,他们竟……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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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兰一身银光闪闪的盔甲,男子装扮,站在众宁家军面前,宁未风的话却是左耳进,右耳出,脑袋里想的乃是当日王延翰金口玉言所说出的两个条件。
“一,你不能再见萧文。”
宁兰低着头,云淡风轻道:“可以。”
“这第二么……我还尚未想好,待我想好了,再来告知你。”
萧文被抬出大狱时,她便躲在墙角,盖着一个黑色的斗篷,扣着帽子,目送马车走远,直到消失不见,这才回了兰华楼。
彼时她想着,将青雨留下,这样即便她走了,也会有人将萧文照料着,对于一封书信便离城出走的那一茬,在她觉得,若能换得萧文一世安宁,让他误解误解也无甚大碍,或许过些时日她不再出现,萧文便会渐渐淡忘了有她这么一个人。
而后,宁兰左想右想,觉着见不到萧文的方法只有一个:赶赴战场。
她听她大伯说,后唐庄宗皇帝打算攻蜀,派后唐臣子高季兴为东南面行营都招讨使,率荆南军攻夔、忠、万三州,宁家受闽王指派特为荆南军运送粮草,届时,她可化名安少卿,混进去,随即加入为荆南军运送粮草的队伍,虽不能让她入荆南军,但也能让她过一过作军士的瘾。
宁家人从不会在意战场是不是危险,自然也不会害怕,他们生来的使命就是上战场,无可替代。
待到宁兰反应过来,宁未风已介绍完毕,将她任命为副将。
众位军官一个个地,皮笑肉不笑,前来谦和招呼。
另有几人结伴而来,邀请宁兰天黑时分去他们帐中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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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帐中,那几个军官看着摇摇欲坠的宁兰,面上轻蔑之情尽显。
副将?不过是文弱书生一个么!
宁兰咬着牙说道:“你们几位都是所谓的军中表率,竟然敢给你们的上级下蒙汗药?”
那几人笑嘻嘻地道:“安大人是从哪里晓得我们给你下了蒙汗药?”
言毕,那几人拿出一个大麻袋,趁着宁兰昏昏沉沉,阖着双眼,紧着将她套进去,未曾想……
宁兰倏地睁眼,反手一扣,将一个军官的手腕死死扣住,“咔——”
其中一个军官的手腕被扭断。
“咔——”
另一个抱着她的腿时,被她一脚踢向膝盖,折向外面。
第三个被宁兰用腿踢倒,死死扣住脖子。
第四个在宁兰倾身扣住第三人脖子时,亦被她扣住了脖子,硬生生带到了前面去,与第三人成两条水平线。
那帮军官傻了。
在地上维持着这般伏倒不似伏倒,倾身不似倾身,极其练腰力,腿力和臂力的姿势,偏偏还要控制手上的力道,不得将这两条脖子作为支柱撑着,免得掐死了人,宁兰表示:老娘心里苦啊!
她一个大小姐,不远万里来到此处,究竟是为何?
还不是为了救那个萧文……
萧文……
萧文……
想到此处,宁兰的火“蹭蹭”往上冒,眼中怒气更甚,身上戾气瞬间布满,看得那几个军官心下竟是一惊。
宁兰将手放开,站起身来,负手而立,身形修长。
“你们大胆!”
宁兰一声高喝,表情神色不怒自威,眼中隐隐有火气上窜,那几个军官上惯了沙场,见了这架势,竟又傻了几分。
“我是宁家家主亲自提拔进来的心腹,又是你们的顶头上司,你们竟敢对我下蒙汗药,我若告到统帅那儿去,你们会有什么下场,自己不知道吗?”
几人面面相觑。
“还有,如果这件事被捅出去,你们明明都是军中士兵的表率,却来给一个同僚下药,不怕被以奸细论处么?”
众人的脸色更难看了。
“我既是宁家家主的心腹,日后你们若跟随我,好处自然少不了你们的,可你们若要反我,我的身份你们不晓得,地位你们也不晓得么?敢这样对我?你们都是正人君子,你们都是男子汉大丈夫铮铮铁骨,我可不是,既然你们觉着我走了后门儿,能力无法服众,那我今日便做一回小人。我告诉你们,你们以为等我把此事说出去,打一顿板子便从此无事?殊不知我日后还会找出各种理由借口慢慢折磨你们。”
众人的额头上布满汗珠。
“孰是孰非,各位同僚自个儿掂量去罢!”宁兰扔下这句话,将斗篷一甩,出了大帐,斜睨一眼躲在帐篷外头后面的小兵们,开口说道:“日后还是将心思放在御敌之道上,好好钻研兵法,有这时间捉弄人,还不如多去练兵场走走。倘若还有下次,绝不轻饶。”
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说罢,回了自个儿的大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