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衡捡回经书，刚要递给一执，却见后者对他摇了摇头，没有伸手来接。
“这万万不可！”他是何等聪明之人，立时便想到一执是要将经书相赠，赶忙推脱道。
《金刚经》是甚么种类的书籍，究竟有何令人心动之处，杨衡一概不知，不过既是楚国国师贪恋之物，显然是非同凡响，弥足珍贵。
然而杨衡年纪虽小，却也知道无功不受禄的道理，他与一执只是萍水相逢，以往未曾有过交集，更无亲密关系可言，怎能够厚着脸皮收此宝物。
一执见他推脱不肯，坚决之意似乎并无做伪，声若蚊蝇道：“你知道云隐寺么？”
这个问题没头没尾，杨衡一愣道：“是前朝的那个云隐寺么？”
一执道：“正是。”
杨衡不禁有些疑惑，云隐寺覆灭至今已有一百多年，有关于它的历史早就化作云烟，却不知一执为何突然提起。
“既然你知道云隐寺，想必那场‘灭佛’之灾，你也是知道的了。”一执的语气平稳，却隐隐掺杂着几分悲苦之意。
“知道。”杨衡点了点头。
他从小就兴趣广泛，平时学习武艺兵法之余，最喜钻研历史，而且对宗教文化颇有研究，“灭佛”这个词寻常人或许不曾听过，可杨衡却是知之甚祥。
在国祚长达六百年的大夏朝，那时的佛教，与今时之佛教，属实是不可同日而语。
夏朝自建权以来，便罢黜天下宗教，唯独尊崇于佛教，连皇帝亦自称佛子，认为君权天受，其是代佛祖治理天下，意欲九州歌舞升平，成为地上灵山，极乐净土。
而一执口中所说的云隐寺，便是夏朝之国寺，为当时天下人的信仰所在，历代主持也都是朝中国师，扮演着守护人间、帝王师长的角色。
当时之佛教，可以说是兴昌鼎盛，如日中天，可物极必反，盛极必衰，随着夏朝政权的没落，佛门也终于是不可避免的迎来了一场浩劫。
夏朝末年，皇帝无道，宦官专权，黎民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苛政猛如虎，人们不甘于默默忍受，于是愤怒之火，瞬间在九州大地熊熊燃烧，四处义军突起，反对大夏政权，誓要将这个腐朽王朝一把推翻！
佛宗的命运与夏朝的国运紧紧相连，眼见天下大乱，云隐寺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号召天下佛徒平叛，其中最悍勇的，就是云隐寺的八百僧兵。
可即便是佛教插手，结局也不能改变，反而是身陷其中，埋下了祸根。
后来夏朝灭亡，佛教无力回天，一败涂地。反叛者们在战争中吃尽了这些佛教徒的苦头，秋后算账，为时不晚，于是那场轰轰烈烈的灭佛运动开始了。
无数的庙宇被焚毁，无数的经书典籍被焚烧，僧人成群结队的被坑杀，便是那位被天下佛宗视若神明的云隐寺主持，亦是被推上刑台，施以极其残忍的绞刑而死。
灭佛后的余威，久久不能消散，没有人再敢出家为僧，不敢藏匿有关于佛学的书籍，甚至是顶着光头走在大街上，都会心惊胆颤，唯恐被人认作是佛门余孽，遭来杀身之祸。
即便是到了今天，佛教亦是一蹶不振，难复当年荣耀。只有在楚国境内，才能见到僧人放心出门行走，大声念诵经文的景象。
因摩罗虽然心狠手辣，人品不堪，但对于佛教的兴起却是有着莫大功勋，故而他此前问向一执，我是有功有过，一执也只能回答道：有功。
杨衡不明白一执为何先提云隐寺，又提到灭佛，不论是云隐寺，还是那场佛门浩劫，都是后来的僧人们难以启齿之事，说不清孰对孰错，可毕竟是太过血腥，惨绝人寰，想起来便让人心悸。
不过一执既然是提起，自然就有提起的道理，只听其说道：“云隐寺最后一代主持了嗔，就是我的师祖。”
杨衡吓了一跳，大夏灭亡是在一百五十多年前，那个时代的人要真是一执的师祖，那一执如今又该有多少岁？
不过相对于一执的年龄，杨衡更惊讶的是，一执竟是云隐寺的传人。他曾在史书上看过这么一句话：“云隐遭祸，上至主持，下有分支寺院，合计万多人也，俱无生还。”
而今看来，在那场浩劫当中，有人得以幸免于难，而那个人，应该就是一执的师傅。
杨衡之所以猜测那个人是一执的师傅，而不是一执，是因为他无法相信，一执会是一百五十年前的人物。
能活这么久的人，只能是仙人。
很明显，一执绝不是神仙，抑或是菩萨罗汉，但也已有一百零六岁，年龄高的吓人。
“这本《金刚经》是云隐寺的镇寺之宝，由了嗔祖师亲笔所抄写，也是贫僧的师傅留下之遗物，所以在贫僧的心目中，实在是贵重无比。”
一执越说声音越小，杨衡竖起耳朵凑近到他嘴边，才能勉强听清楚他说的话，“贫僧这一辈子，庸庸碌碌，于佛法之兴盛，了无寸功，唯一一个弟子也品行不端，难以承继大乘佛法，实在是愧对先师，死后亦无颜再见佛祖。”
“贫僧虽死无憾，却不忍让经书也随我而去，你我虽不过一面之缘，但料想是天意使然，应是佛祖有意安排……”一执渐渐闭上双眼，声音几乎微不可闻，“贫僧相信，不会所托非……人。”
声音戛然而止，溘然而逝。
在李月儿心目当中，一执是个慈祥诙谐的老头儿，也像是一位爷爷，逗她开心，关心着她。她从没想过，两人会有阴阳永隔的那一天。
她哭了，哭的无比伤心，一边哭着，一边推着一执，不敢相信的叫着“老爷爷”。她希望这是一个不真实的梦境，可手心感受到的逐渐变凉的温度，却分明在一次又一次的告诉她，老爷爷真的已经死了。
杨衡即使与一执素不相识，此刻也眼圈泛红，搂着李月儿怔怔不语。
良久后，他跪在地上，冲着一执一丝不苟的磕了九个响头。不过这次不是为了李月儿，而是对一位刚刚逝去的，佛门高僧的尊敬。
“我们把大师好好安葬了吧。”杨衡叹息一声，对李月儿道。
李月儿哭着问向他道：“杨哥哥，是不是我们害了老爷爷？”
“不，害死大师的，是他那个丧心病狂的徒弟。”杨衡目光闪烁，心中暗自发誓，倘若有朝一日学有所成，定然要将那个大楚国师千刀万剐，为一执报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