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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四 大江壮士

忠祥从南京回来后,一直没有正式的工作。

残酷的战争,武汉人都没有长远打算了,没有人制家具,也没有人造船,木工都歇业了,忠祥便干脆跟着义务劳动的人们,做些公益的事,也是早出晚归。

那天,保长笑呵呵地到家里来说:“老二,你这些时出了不少力,钱没拿几个,这些都在我心里。这不,好事情来了,我头一个就想的你!”原来,这些时从上海迁来了不少工厂,这些厂还要往四川迁移,另外,武汉当地的工厂也要迁往四川,政府要动员民夫,帮助完成这件事。

抗战初期,日本人来得太快,上海的一些工厂来不及迁移,被日本人占了去。政府痛定思痛,决定这回一定要把武汉的工业转移做好,将主要机器设备统统迁移到西南地区,以做长期抗战的打算。政府为搞好迁移,拿出了大量资金,其中民夫的报酬占了一部分,一个民夫,只要工作,其报酬不低于一个机器工人的工资。这是很高的了。

说是好事,也未必。迁移工作很艰苦,要用驳船装上机器沿着长江上行,通过三峡进四川,一路上,日本飞机肯定要轰炸,早就听说,不少船舶就在那条路上沉没了。

忠祥没有挑选。国难当头。

老三忠贵听说了,也一定要和二哥一起去。卖菜的事情他有些腻烦了。

忠祥说老三应该留在家里,照顾两老,还有媳妇儿子。

老三说:“都会吃会喝,照顾什么呀?你总是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回我跟着你,做一个好匹夫!”

忠祥说:“你去,要问妈同不同意。”

老三就到姆妈跟前,问:“姆妈,我和老二去啊,你晓得他在外面不是很灵活的,我去了可以点拨他,少吃些亏!”

姆妈哧地一笑:“贫嘴!你二哥够你学的,你还点拨他?”

老三说:“这是实话!他太呆。”

傅家爹爹发话了:“我看老三去也行。他生意不好,这回政府又肯出工钱。就是出去了,一定要听老二的,不能由着性子来!”

老三喜得蹦了起来,说:“就是就是,什么都听老二的!他说东就东,他说西就西!”说完就慌慌忙忙跑回去跟彩云说去了。

兄弟俩到汉阳铁厂去报到。那里已经有很多人了,都在等着分配工作。一个戴藤条安全帽的中年男子,是这些民夫的头。

“我姓马,你们可以叫我马头。”老三冲口一句:“呵呵,码头,那是停船的咧!”老马十分机敏,马上回答:“对,我就是码头,你们这些船都可以停靠的!”一句话,空气就活跃了。

忠祥和忠贵分到一起,去拆一个很大的机器。

那家伙下半截埋在土里,上面还有一丈高,一个庞然大物。地面上,浇注着厚厚的水泥,要拆机器,先要砸开水泥,把机器的根基挖出来。

每人发了一把大锤,一根钢钎,忠贵拿起锤子,狠劲一下,朝地面砸去,只砸了一个白色的点子,他伸了伸舌头:“我的娘,好硬啊!”

马头教他们,将钢钎插在缝里,用大锤去敲击,这样就能敲掉一块。忠祥握住钢钎,叫忠贵抡锤,忠贵小心地敲了几下,地面纹丝不动。忠祥叫换位,他抡起锤子,忠贵握着钢钎,狠劲的几下,地上就破了一大块!马头赞赏地说:“要得!就是这样干。”

休息的时候,忠贵问:“你从哪里学的抡大锤?”忠祥笑笑:“这还要学呀,你也会的。”果然,要不了半天,忠贵也能准确地击打钢钎了。

所有的人都加劲干着。马头不住地说,时间很紧迫了,日本人已经迫近武汉了,这些机器,决不能落到敌人手里!

连续干了几天,才把机器的根挖出,技术人员用工具拆卸,忠祥他们帮着打下手,眼看着庞大的机器变成一堆堆铁块,编上号,集中到一个地方。

高大的厂房里,到处是“嚯嗨嚯嗨”的号子声,铁器敲击声,热火朝天。

忠祥的手到处是血泡,有的破了,手心黏糊糊的。忠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偷偷对二哥说:“那保长不是东西,说这是好事!回去我要训他三百钱!”忠祥说:“莫乱嚼舌头!你看看人家马头,那么一把年纪,和我们一样干!”忠贵就不开腔了。

马头每天很早就到工地,一天不住地干活,吃饭的时候,人们围成摊子,他端着个碗,这里那里的走着,一边鼓励大家:“快了!我们的工作很有成效,比那边快得多。大家再加把劲,完成了事情领工钱!”

他宽宽的脸盘,黑黄色的皮肤,眼睛总是那样温和,说话平和,叫人信服。

一些人本来有怨言的,看了马头,就把话咽下去了。

终于那一天,“来领工钱啊!”马头手里一叠厚厚的钞票,人们哄上去,按照名单,各人领取自己的工钱。忠贵拿着钱,笑呵呵的。忠祥问他:“不去教训保长了?”他说:“给他记着,等把日本鬼子赶出去,再找他!”

同时宣布,全体放假一天,一天之后,再到这里集合,继续干活。有一批人要护送机器去四川,这些人再来时,要带上换洗衣服,跟船走。

马头拿出一张名单念着,忠祥忠贵都在里面。

说不尽的艰辛!

没有吊装设备,一切都是人工,工人们架起了高高的支柱,三角形的,腿埋在地下,上面吊一个滑轮组,滑轮上垂下一根铁链,他们把它叫做“葫芦”。

绑好机器,用“葫芦”上的铁钩钩住,十几个人去拉那根铁链,“哗哗”,“葫芦”转动,硕大、沉重的机器一分分启动,渐渐升起来悬空,下面用一辆宽大的平板车接着,将机器稳稳落到车上,再用人工推走。

道路不好,车子走得很慢,十几个人用力推着,也只能一寸一寸滑行。到一处斜坡,约有三十米长,车轮深深地陷进砂石里,再不肯进一步。马头急了,拿一根粗绳子系在车头,背在自己肩上,一边对大伙说:“我喊号子,大家一起用力!”他勒紧绳子,大喝一声:“哟里喂——”大伙一起回应:“哟喂嗬——”跟着“嗨!”一起合力,车轮动一下。

不知道这样喊了几百声,才把车子弄上坡。人人都累瘫了。

一车机件,用人工运到江边,要一整天时间。

白天不能装船,怕敌机轰炸,要等到天黑,再将船靠拢码头,又是用“葫芦”一寸寸的吊,一件件的装,到天亮又得停工。一条一百盹的木驳船,往往要一个星期才能装好。

成百上千的驳船,成千上万的民夫!真个是蚂蚁啃骨头,那样艰难,那样微不足道,却又那样坚韧不拔的一点点进展。兵工厂,钢铁厂,纱厂,机电厂,化工厂,所有武汉重要的工厂,就是这样一点点的被拆卸,全部搬家,搬到大西南,组成抗战工业体系,支撑军队,支撑政府,支撑民众。

中国是一定要抗战到底的!这是中国对世界的回答。

忠祥他们的船到出发的时候了。

白天敌机刚刚来轰炸了一番,沿江不少码头受了损失。下午天还亮着,船就行动了。

那条驳船藏在一个柳树茂密的港汊里,上面遮着大量的树叶。船老大是湖北洪湖人,一口沙湖调,他叫忠祥把盖在机器上的树叶拿掉,用粗大的竹篙点在坡上,船就一点点动了。

有六个人随船走。马头总管,忠祥忠贵兄弟,另外有两个,是老马的徒弟。

港汊不宽,船老大撑篙,另外一边一条绳子,由两人在岸上拉着,帮力。

走到天黑,刚好到大江里。一艘小火轮,突突突叫着,在江边梭巡。船老大们编着队。木船用粗大的绳索连接起,小火轮帮在外侧,一声汽笛长鸣,船队走起来了。

岸上,送行的人们亮起手电,大声叫着一路平安。

忠祥站在船头。夜风从江面吹过来,拂着面,凉爽得很。两岸是无边的黑暗,偶然有几点星火从暗中突出,闪烁几下又不见了。战争时期,实行了灯火管制。忽然天幕上探照灯交叉,扫来扫去,一架敌机从云彩里露出来!刹那间,高射炮轰轰响起,敌机仓皇飞逃,探照灯撵着它,高空一道巨大的闪亮,那飞机起火了。

船队静静地走着。除了火轮,没有任何声音。在船舱里,铺设了稻草,上面有简单的被褥,马头要忠祥他们就在舱里休息,不要随便上甲板。他自己,倒时时上去一下,看四下动静。外面,不时传来枪炮声。

第一天走了一百里路,火轮比人要快,拖着这样沉重的负担,啃啃喘着,坚定地划开波涛。走到天亮就不走了,按照计划,驶进一条河汊,各船解开,各自找一片柳树底下歇着。岸上,护卫航线的士兵们早已做好准备,抱来大批的树枝,搭在船顶做伪装。

有命令传来,不许烧火做饭,以免炊烟引来敌机。各船都把干粮拿出来吃,馒头已经硬了,又没有开水,只有喝罐子里储存的冷水,但是人们吃得很带劲。

大约上午九点之后,敌机来了。

在天空,敌人是压倒性的优势。虽然武汉保卫战中中国空军给了敌人打击,但是敌人恢复很快,他们有工业体系支撑着,很快就补充了新的飞机。而中国飞机都是外购,损失了就没了。敌人知道长江里有一条转移工业设备的运输线,他们天天派飞机来轰炸,企图阻止这种转移。

八架敌机,排成品字形,朝着这里飞来,临近长江,它们俯冲下来,机枪扫射着地面,一条小渔船被击中,眼看着木屑飞溅起来。

英勇的中国高射炮兵,几乎是和敌机面对面的开火了。敌机居高临下,占有优势,对着阵地不停地投弹,射击,不少炮兵倒在炮位上了,但是活着的仍然不停地射击,炮弹在敌机周围绽开一朵朵花瓣,让敌机不敢随意行动。

两架敌机飞到忠祥他们头上了!到处是村庄树木,到处是河汊,敌机大约一时也判断不了,他们盲目地投弹,胡乱扫射,村庄里有房子起火了,浓浓的黑烟一会就笼罩了那里。敌机又转向河汊这里,飞了几个来回,也没有发现目标。有几回,他们飞下来,巨大的冲击波把船顶的伪装物都掀动了,就是没有发现船。

“轰轰!”几颗炸弹落下来,将一处树林炸得碎枝乱飞!那其实只是一片空地。

高射炮又开火了。炮弹追着敌机,不离左右。忽然,一架敌机冒烟了!驾驶员试图将飞机拉起来,却没有做到,相反飞机向地面坠落,半路上,忽然一个降落伞弹出来!

所有人都欢呼,活捉飞行员!人们从树底下走出来,完全不顾头顶的敌机还在盘旋,大声欢呼着,不少农民向着敌人飞行员降落的地方奔去。

曾几何时,在天空肆虐的敌人,一旦落到地面,只能束手就擒!

这一天,敌机来了三趟,每次都是狂轰滥炸,高射炮打落了两架敌机,而最后一次,敌机终于发现了隐蔽在河汊的船,密集的轰炸之下,一条船炸散了,它带着它负载的机器,歪在岸边,船身倒在泥水里。

敌机走了,天近黄昏,马头大叫一声:“去把那船上的机器卸下来!”各船的人们都涌出来,往那里跑。

那条船像一个庞大的病入膏肓的巨人,无力地瘫软在水边。驾驶室里,一个水手脑门带着血,歪倒在椅子上,另外一个水手倒在门边,他们都很年轻。

忠祥抱起他们,发现他们早已没有呼吸了。

人们都往甲板上走,解开绳子,掀开油布,下面的机器露出来,用撬杠撬动一块,栓上绳子,十几个人去拉,那一块部件就一点点被拖上了岸。

这些机器,是多少人千辛万苦拆下来,装上船,冒着危险走到这里,它是无数人的血汗!一定要把它们送到后方。每个人都这么想着,不停地工作着。

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一大批军人来了。领头的军官对马头说:“你们辛苦了!这里交给我们,你们赶紧准备上路!”工人们这才停下,各自回到船上,将船撑出来,又用绳索绑到一起,小火轮突突地开过来,船队又上路。

夜的江,真静啊!忠祥站在甲板上,体会着夜风的拂面。繁忙的人生,能有这样的静处,实在难得。古人说“静里有真处,”真是悟道之言。

要是和平时期,自己有这么一条船,带上亲人,一边做运输,一边领受这样的美景,何等的自在!四下一片漆黑,江面上,偶尔有鱼跃出水面,尾巴打在水里,发出奇怪的响声。

舱里,忠贵早已沉沉睡去,兄弟没有心思,做什么事都是立马就去,过后不后悔,这一点忠祥是佩服老三的。老三和彩云,说成亲就成亲,尽管经历那样大的折腾,最后还是成了一家人,这是老三的个性。又想到这样多的人,不顾一切的去奋斗,视死如归,他们是为的什么呢?尤其是那些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活到胜利的人,他们做这一切的时候,是怎样的一种心境呢?前不久的台儿庄,那些中国兵,在强大的日军包围中,拿简陋的武器,原始的大刀,一次又一次去冲杀,到弹尽粮绝了,也要战到最后一个人!这些兵,有许多连姓名也没有留下啊!

夜风轻拂,忠祥在这静夜里思索着,隐隐悟到一些说不出的东西。

船头有动静,值班的船老大和谁在说话,是马头起来了。

马头走到忠祥这里来。

“还不想睡啊?”马头轻声说:“明天还要出力的,赶紧睡吧!”走到跟前,他却掏出一根烟来,要忠祥抽。忠祥本来不会抽烟,马头说:“抽吧,这样的夜里抽烟,是一种享受!”他才抽了一支。

马头对他说:“今天的事情你看到了,敌机确实可恶得很!我想这一路上,他们是要缠着我们的。明天天亮前,我们要把自己的船隐藏好,千万不能叫敌机发现了!这样,你先去睡一会,等过几个钟头我就叫醒你,我们一起注意观察地形,如果发现有利的地方,就提前停船隐蔽,不要开过了头,没有地方藏身了。”又说:“我看了你的,你的心很细,经验也多,这一路上,你要帮我啊!”

忠祥说:“那是自然,我们走到一条船上了嘛!”马头又说:“你不知道,从战争以来,我们的机器损失了几多!上海的那些工厂,都被敌人抢去了。我们中国本来工业就不行,枪炮都不如日本人,如果再不保留些工业,拿什么去和敌人拼啊?所以这些机器是我们的命啊!”忠祥深为马头的情绪感染,他发誓般地说:“马头你放心,我傅忠祥绝不会怕死,既然接受了这个事情,就一定要尽力去做好。你说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马头满意地说:“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两人又抽了一支烟,忠祥才下舱去睡。

马头的细心果然是有道理的。

早上天还没亮,忠祥和马头两人站在甲板两边,看着两岸。天刚亮,忠祥发现江左岸有一道宽大的口子,似乎是一条小河口,便告诉马头。马头看了,急忙去到拖轮上,叫把船开过去看看。拖轮船长有些不耐烦,说时间这样早,不如多赶些路,到前面再找地方隐蔽不迟。马头坚持,船队总指挥是个军队的营长,被叫起,听了马头的话,也吩咐过去看看。这样船便开过去,发现那条河汊两岸都是高坡,坡上有许多树木,确实利于船队隐蔽。营长便下令停船就地分散隐蔽。

马头指挥忠祥他们,解开绳索,用篙子将船撑开,撑到一个农户的茅棚附近,迅速上岸,每人砍了一些枝条,撒在顶棚上。那家农民全家都帮忙,割了许多青草,撒在船顶,还邀请船上人到家里歇息。

歇息是次要的,主要是,这里有锅有灶,主人为他们煮了好大一锅面条,合着青菜,每人都饱饱的吃了一顿熟食!

饭后各人在堤坡上坐下,主人已经把厨房腾出来,叫他们去睡。忠贵真是能睡!说话就在地铺上打起鼾来!马头看了笑,说你这兄弟真是好汉!忠祥睡不着,在堤坡上,和主人说着话。

主人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一边说话,一边手不停,用竹子编着箩筐,忠祥看这人和颜悦色,便试探地问:能不能请他家今天包本船几个人的伙食?当然是要付钱的。

那人听了,连声说可以可以。对屋里叫了一声,一个女孩子从棚子里走出来,她大约十七八岁,个子不高,水灵灵的,这里是江汉平原,女孩子从小生长于碧水之间,皮肤都很嫩白。

“爹,做什么啊?”她看到忠祥和爹坐一起,有些害羞,问一句,就低下头。

“去把划子撑着,到对面买点豆皮,打瓶酱油来!”汉子吩咐。女孩子应了一声,回屋拿出支竹篙,就要下坡。忠祥说:“拿钱去啊!”女孩子望了他一眼,笑了,一口洁白的牙齿:“钱你和我爹去结!”返身下到河边。那里停着一艘几尺宽的小舢板,这里人叫划子。

汉子说:“你要没事,一起去逛逛?很热闹的集市。当然不能跟你们汉口比!”忠祥欣然同意了。

女孩叫忠祥坐好:“莫掉到水里了!抓稳船帮!”她轻盈地一扭身,将篙子插进泥里,稍一用力,那小船轻松地滑出去,顷刻离岸一丈多!接着又是两篙,船便离对岸不远了,到岸边,女孩子将篙插在水里,就地一撑,人像燕子一样从船上飞起,轻盈地落在坡上。回身勾住船一带,船便牢牢地停在河边。

忠祥看得呆住了。真是水乡女儿啊,这样潇洒,这样出色!心里暗暗赞叹。

两人上岸。那集市就在三里路处。两人一路说着话。女孩子离开了爹,不那样害羞了,她问忠祥是不是汉口人?做什么的?问汉口的街道是不是铺了石板?是不是都点的电灯?忠祥一一回答。女孩子的眼睛很俊,忽闪忽闪地看着忠祥,十分真切。

不知不觉,集市就到了。

说是热闹,实在没有什么,女孩子却格外高兴,拉着忠祥,去看“汉口来的百货店”。老板还真是汉口人,见忠祥是老乡,很亲切,听说是抗战到这里的,老板立刻大声说:“你尽管挑,什么都按进价给你!”忠祥其实不需要什么,见老板这样说,便买了个带盒子的香肥皂,又买了个桃木梳子。女孩子呡着嘴,笑看着忠祥。等没有人了,她问:“给嫂子带回去的呀?你这人真顾家!”

忠祥说:“哪来的嫂子,给你的!你家对我们这样好,一点小意思吧!”

女孩子吃惊地说:“那可不行!我怎么能要你大哥的东西呢?”说着快步就走。忠祥好笑,连赶几步赶上,好说歹说,那女孩子才收了。

买了豆皮和酱油,两人往回走。女孩子问忠祥:“你们到四川去,好多天啊?回来还路过我们这里吗?”忠祥说不一定,要不躲飞机,就不落这里了。女孩子眼里立刻流露出失望来。

下坡的时候,女孩子没有刚才那样活跃了,她慢慢地解开船,撑篙也是缓缓的,船不紧不慢地荡到岸边,她叫忠祥先上去,自己在后面,怏怏地上坡,进屋就不再出来了。

太阳已经出来了,到处一片青葱,牧童赶着牛,悠闲地在沾满露水的草地上吃草。忠祥还是不想睡,沿着小河走到长江边,看着金灿灿的江水,看着江里过往的船只。

天空忽然传来不祥的嗡嗡声,敌机这么早就来了!

四架敌机,摇着硕大的翅膀,翅膀上的红膏药十分刺眼,从江面搜寻而上,很快就到了头顶上。忠祥赶紧卧在草里,敌机没有管他,径直朝上游飞去,很快,听到巨大的爆炸声。

忠祥朝那里看去,几架敌机轮番俯冲下去,又拉起来,跟着又是俯冲,轰炸声不断。那里一定有目标!过了一会,地面响起了零星的高射炮声,敌机拉起来,从高空飞走了。

忠祥站起来,却看不到敌机轰炸的地方,估计离这里少说也有十几里地。

身后忽然有女孩子叫着“大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回身一看,那女孩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听到敌机声,马大哥把人都叫出屋,到树底下躲飞机。我一看你不在,无端的就以为敌机是冲着你来的!怕你站在堤上被打着了。”

忠祥说:“我不要紧。躲飞机躲出经验了!”女孩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跑了一阵,女孩子脸上红扑扑的,这使她多了一层妩媚。她依傍着忠祥回屋去,到坎坷处,忠祥搀住她,女孩子看着他,温柔地又是一笑。

中午吃的红烧豆皮,女孩子从田里扯来不少青菜,也炒了好大一碗,人人都吃得满意。吃着饭,那位营长来了,老远就叫着老马老马。

“今天真的得亏了你呀,到这里歇下来了。前面好远都没有弯船的地方!早上的轰炸,是炸的我们后面的一个船队,损失惨了!”

马头说:“是傅忠祥,他发现的这个地方!”那营长便对忠祥说:“好,小伙子有心计!等到了四川,我为你报功!”

下午,火轮开来了,船队绑好,要上路了。向主人道谢,主人说:“你们是为国啊,我还要谢你们咧!”主妇也来送他们,一边说:“菩萨保佑你们啊,平平安安!”朝天作了个揖。

女孩子一直没说话,站在坡上,眼睛看着忠祥,流露着惜别。忠祥心里也感动。对着岸上说:“你们去吧,我们不会忘记你们的啊!”

忽然看见那女孩子的眼睛水汪汪的!

夜行晓住,走了好多天,才到了宜昌。

到了这里,都说不要紧了,前面再走,就是峡江,那里尽是高山,敌机难得进去。

宜昌是个中型城市,驻扎着军队,高射炮布置了不少,敌机来这里轰炸,不敢那样猖狂。船队在这里停了几个小时,补充了粮食燃料,又开航了。

这回是在白天里走的。小火轮勤奋地带着长长的驳船队,吃力的朝上开去。

一个船队,总有十几条驳子,每条驳子百多吨货,驳子都用绳索拖着,船尾有一个驾驶室,无论白天黑夜,只要行船,就得有人在里面把舵。

船队朝西陵峡口开去。

已经临近峡谷了,就在这时,听见了空袭警报声。十几架敌机,像野蜂一样,那样快速地向峡口这里飞来。高射炮不停地射击,但是显然,没有对敌机构成威胁。眨眼间,两架敌机已经临空。

马头大声喊着:“都进舱去!进去!”他自己却钻进驾驶室,那里船老大正坐在椅子上,两手操着圆圆的舵盘,掌握着驳船方向。

忠祥也不进舱。伏在一堆麻袋底下,眼睛看着天空。忠贵见二哥不进舱,他也要从舱里爬出来,被忠祥一声怒喝:“滚进去!出来找死啊?”便进去了。

所有人都看到了天空的危险。小火轮加足马力,拼命向前奔,进了峡谷就是生!但是这样大的船队,这样小的拖轮,想快起来不容易。敌机却是绕着船队盘旋起来!

“轰轰!”炸弹扔下来,落到江里,溅起巨大的浪涛,船队已经别无选择,只顾执着地向上开,也不躲避。

又是几颗炸弹,都落在船外,巨大的波涌将那些小船推上老高,又猛然落下,颠簸得厉害。但是小火轮的突突声一秒也不停。船队一寸一寸地向着峡口移动!

敌机拉上去,再度俯冲下来,机关炮开火了,密集的子弹打在火轮上,射穿了棚顶,射进房间里。不知道有没有人伤亡,火轮照样突突着。另一架敌机朝拖着的驳船开火了,“啪啪啪啪!”打得木屑乱飞!子弹穿透盖布,打在机器上,发出当当的声响。

船队顽强前行。敌机又俯冲,这回是面对着驾驶室冲来,一阵密集的弹雨,驾驶室玻璃全部打破,忠祥看见船老大一下子歪在椅子上!忠祥冲进驾驶室,只见船老大的肩膀中了弹,鲜血从衣服里不断涌出。马头命令他将老大扶下去。忠祥把船老大扶到一个角落坐下,撕下衣襟给他裹伤。马头坐上椅子,两手握着舵盘。

敌机绕个圈又来了。

仍然是对着驾驶室俯冲。马头叫声:“隐蔽好!”自己从椅子上跳下,蹲在地上,一只手稳住舵盘。说时迟那时快,几十颗子弹同时击中了驾驶室!当当当,子弹打在舵盘上,反弹起来,满屋都是子弹飞舞!有些子弹呼啸着穿过驾驶室后壁,射进江水里。子弹从身体旁边飞过,忠祥听见的是呼呼的恐怖声。

子弹过去,马头顽强地坐起来,牢牢把着舵!

敌机发疯了,好几架,一架接一架俯冲下来,喷着火光,像是要把这小小船队吃掉!

忽然,那个营长从拖轮上跑出来,拿着个铁皮话筒,一边灵活地躲避着敌机,一边不住地喊道:“都不许离开驾驶室!把牢舵盘!不许叫船打横!”一串子弹射向他,他机敏地贴着货舱壁趴下,子弹都打在他身边。起来,又是不要命地嘶喊。

敌机又来了,从驾驶室右侧开火,忽然,马头身子抖了一下,鲜血从他背心里淌下来,他没有松手,身体伏在舵盘上,不让舵游动。

忠祥大叫一声:“老马!”冲上去将他抱住,胸口热乎乎的,是老马的血!

忠贵也从舱里爬上来,进了驾驶室。他叫忠祥赶紧给老马包扎,自己去扶住舵盘,眼睛喷着火,愤怒地骂着:“小鬼子,你来吧,看老子会不会怕你!”

营长仍在外面叫着,火轮的突突声一刻没停,江水从船两边迅速分开,船队顽强上行!

几个回合,船队已经驶近峡口。敌机已经不能在上空盘旋了,它们在船队后面愤怒地来回飞着,不停地扫射。忠祥抱着马头,忠贵稳稳握着舵盘,不时调整着方向。十几条驳船,都这样操作着,没有一条打横,眼看着全部驳船都进了峡谷,敌机在外面,无可奈何地飞着。

火轮突突着,营长到每一条驳船上,查看损失。到了这船,看见老马受伤,他大惊失色,赶快叫随队医务兵来治疗。

医务兵给老马包扎好,又给他打了一针,但是老马一直昏迷不醒。营长发急了,到火轮上,叫再加速,他自己也知道火轮已经使出了十分力气。

也就半小时,老马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忠祥抱着他,直到那躯体变凉。

这个忠实的工头,从承担任务那天起,就没有回过家。他家有老婆,还有三个孩子。他在汉阳铁厂已经干了二十多年,是个老钳工。本来说好了,他随厂到四川,老婆孩子也跟着来,现在他牺牲了,老婆孩子呢?忠祥心里沉甸甸的。

天近黄昏,船队靠近一处稍微平展的岸边,在这里打下锚。

汽笛哀鸣,长长的声音震撼得峡谷呼呼摇动。邻近的乡下人都来了,他们知道又是有人遇难。

船队牺牲了三个人,火轮大副,老马,以及另一条驳船上的船老大。

当地乡绅帮忙,将三人用白布裹好,几个人抬一个,缓缓上山。山上尽有荒地。在一处空地上挖好了三个坑,依次将三人放进。船队每个人都为他们培土。

营长忽然拔出枪来,朝着天空连放三枪!

这是对死者最后的问候吗?三个新坟,浇上一些酒,老乡们在坟前烧了些黄纸,从此他们就在这里长眠了!

没有墓碑,只有一块木板,写着各人的姓名。马头的牌子上写着:“中华民国汉阳铁厂之忠勇职员,抗战烈士马久明之墓”。忠祥在木板上深深刻下两道痕迹,想着代表自己和忠贵。从认识马头,就一直得到他的照顾。

天已黑尽,人们回到船上,这里可以烧火,大锅里炖着猪肉,但是谁也吃不下去。营长在每条船上走动,劝大家吃饭。“要留着青山啊,不吃饭,身体怎么办?”这样人们才慢慢动筷子。

船队历尽千辛,终于带着满身弹痕到了重庆。营长得到大大的嘉奖。分手的时候,他到忠祥这里,把一卷钞票交给忠祥:“替我交给老马老婆,就说一个军人向她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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