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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老大蒙难

“中日亲善,共存共荣!”“不要仇恨!”一些体面的中国人,穿着西装革履,女的穿着旗袍,摇着红红绿绿的小旗,在大街上高声叫嚷着。

路边的电线杆上,什么时候拴上了喇叭,里面播放着日本歌曲:“樱花啊,樱花啊,暮春时节天将晓,霞光万道歌声高……”实在说,日本的音乐,有些很动人,里面有沉郁苍凉,有绵绵的情思。联系到日本士兵的残暴,叫人有些不知所措。

周家亮走后,小梅再也不能做卖旧货的事了。一家日本夫妇,到武汉来开商行,他们就住在小梅家附近,观察了许久,看到小梅天天不声不响,带着两个孩子出进,知道能吃苦耐劳,便请小梅去为他们做家务。

那所房子原是俄国一个工程师盖的,一个小院子,里面几间带尖顶的小屋,窗子也是尖尖的,墙是红的,院子角落里还搭着葡萄藤架,青青的葡萄藤从这里爬上屋顶。

日本男人叫松本,女人叫秀子,带着一个叫仓野的男孩,男孩有十岁了,在一个小学念书。

夫妻俩是中国通,他们早在“九一八”之前就在东北经商,十多年来,足迹踏遍中国大地,谈起中国山水来,眉飞色舞,津津有味,许多地方,小梅听都没听说过。

一口标准的中国语词,却夹杂着日本腔,听上去,和一个走南闯北的中国人差不多。

松本最喜欢讲的,是他的父亲和俄国人的战争。

“那个时候,为了替你们中国赶跑俄国军队,我们的出手了!我们的武士,个个勇敢顽强,连续攻击俄国的舰队,结果叫他们全军覆没,不得不退出中国!我父亲就是打了那样一场战争,决心留在中国了!”松本也是在中国出生的,出生没多久,父亲就病死了,是军队将他培养成人,他在关东军服过役,退伍后,就留在中国做生意。

“我们是来帮助你们的!”小梅看见,他对所有的中国人这样说。来这个小院的中国人还真不少,都是跟松本做生意的。松本的商行出售日本货,主要是些机器生产的日用品,如肥皂啊,牙膏啊,香烟啊,日本的产品,确实质量好。一些中国商人,为了弄到日本货,千方百计的巴结松本,而松本很少让他们失望。

“我的,是帮你的!”他拍拍那人的肩说:“货物再怎么紧张,我也要帮你搞到!放心吧!”

事实上,他也确实能从日本国内调来源源不断的产品,卖给跟他做生意的中国人。

他最喜欢的,是手里有中国土产的人。这些人将牛皮啊,生丝啊,棉花啊卖给松本商行,用得来的资金购买日货。日本商人将这些土产送回国内,加工成产品后,再卖回中国。

松本夫妇,平时彬彬有礼,从来不兴大叫大嚷。要是女人在家,男人回来,刚进屋,女的就会低头一个鞠躬,递上一双木屐。每天早上,松本先出门,夫妇俩总要互相鞠躬道别,这叫小梅暗暗称奇。

秀子夫人说话柔和,对小梅也是和善的,从来没有大声斥责,吃饭的时候,小梅是单独在旁边吃的,秀子总是说:“你的,要吃饱!”得宝读小学,中午放学后,要到小梅这里吃饭,兵兵没人带,早上跟着小梅,到松本家玩耍,晚上跟着小梅一起回家。这些是来之前说好了的,俩孩子的中饭钱从小梅工资里扣除。小梅老担心,怕主人嫌弃孩子,要是那样,她只好不做了。还好,许多天,秀子夫人一点也没有嫌弃的态度,这叫小梅暗生感激。

对于松本先生,小梅不知怎么,总有一种害怕的感觉。

这个日本男子,总喜欢沉默寡言地看着人,叫人感到琢磨不透。

有一天,仓野放学回家,在路上和一个中国孩子打起架来,仓野脸上被挠了一道印迹,秀子心疼得不得了,用“万花油”给他脸上抹了又抹。松本却若无其事地说:“这个的,有什么关系!不过是小孩子打架嘛!”

可是这事不知怎么被日本警察知道了。当天警察就上了那孩子家,将家长训斥了一顿,说是“破坏共存共荣!”那家家长吓坏了,第二天,那家的主人提着点心和酒,来松本家赔礼道歉。松本和气地安慰那人,说不要紧,小孩子打架嘛!并且一定不收礼物,叫那人将点心和酒都提走了。

小梅在一边,看见松本先生的眼睛里有一种鄙夷的光。这和秀子夫人是不同的。

日子久了,小梅渐渐习惯了这所小院里的一切。唯一让她不安的,是庞哈子常常来这院里。

庞哈子已经是这一带最有名的“鸡杂鸭杂”了。每天插着短枪,带着一帮小“鸡杂”,走街串户,维持着“共存共荣”。

“鸡杂鸭杂”没有日本兵凶狠,在扰民上,比日本兵更甚。因为他们天天接触的,是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小摊贩是他们盘剥的主要对象,不是说你交的税不够,就是说摊子摆的不在地方。他们也打人,不过不是像日本人那样往死里打,这已经足够了,小贩们,尤其是乡下来的农民,个个怕他们。

这样的一伙人,最后总是要染指黑道。

庞哈子干了几年,开始涉及黑道了。

所谓黑道,干的是贩毒,赌博,妓院,日本人的统治,比所有统治者都要严厉,按说他们与黑道是不两立的。奇怪的是,他们对中国的黑道不但不打压,反而采取放纵的方式。武汉的大街小巷,鸦片馆到处都是,毒和赌往往连在一起,到处是摇骰子、押宝的赌窟,日本人也不禁止。

日本人自己绝对禁止吸毒。他们只贩毒给中国人。

庞哈子在函三宫附近,就开了一家鸦片馆。街坊人人知道。

庞哈子第一次到松本家,小梅大吃一惊。以松本的地位,对于庞哈子这样的混混,是瞧不上眼的,可是松本见了庞哈子,竟然呵呵笑着,连声说:“庞桑,你的欢迎!”叫小梅泡茶。

庞哈子看到了小梅的吃惊,得意极了,摇着身子,走进松本客厅。

两人在客厅里,叽叽咕咕,谈了几个钟头。不由小梅不生疑。他们两个,能有什么谈的呢?

忽然一个念头在小梅脑子里闪过,该不是和贩毒有关吧?人们悄悄传说,附近几个日本人开的大药店,就做毒品生意,每个店子,都有几个“鸡杂鸭杂”为他们跑腿,为虎作伥,得几个小钱喝酒。

小梅有意无意地走近客厅,听见庞哈子讨好地说:“太君发财大大的!我的发财小小的!”

“哦,庞桑,话不能这么说。”松本的声音:“我们的,朋友的干活!发财的,一样的!”

直到吃饭时候,庞哈子才从客厅里出来。看见小梅,他掩饰不住心里的得意,嘻嘻笑着说:“倪姑娘,你辛苦了!给松本太君做事,前途大大的啊!”说着就走近了。

小梅觉得一阵恶心,赶紧离开他,到院子角落里拿一把扫帚,想不理他,觉得过不去,轻轻说了句:“你才是前途大大的哩!我是做活的。”

庞哈子又拢来,说:“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就得找窍门活着。”说着已经到小梅身边,看周围没人,伸手在小梅胳膊上揪了一把。

小梅正色说:“哈子哥,放正经些!咱们可是打小的街坊。你跟忠启忠祥都是朋友!”

谁知庞哈子竟大发醋劲:“什么忠启,什么忠祥!过去他们聪明,能干活,处处瞧不起我庞哈子。做个活,吆来喝去的,说我躲懒。呸!”他抹抹嘴边的泡沫:“他们是个屁!就知道干活啊,挣钱啊,挣到了吗?我那时候就想了的,像他们那样活着,白活一世!”

小梅看他越说越离谱,低下头去,再不理他。庞哈子哼了一声,踩着地面出去,枪穗子吊在腰那里,荡来荡去。

再次来,庞哈子带了两个手下,也是附近好吃懒做的后生,他们看见小梅,挤眉弄眼的,做出怪样子,小梅装作没看见。

那天夜里,得宝和兵兵刚刚睡着,小梅在电灯泡上罩上一圈纸,挡住灯光,她拿着针线,为兵兵缝补白天撕裂的裤子。

外面有人叫她。

“小梅,小梅!”声音好熟悉,却又陌生,地道的武昌口音,似乎夹杂着一点南方的方言腔。小梅出去,抽开院子大门的栓,一个男子从外面进来。他戴着礼帽,穿着长衫,提着个小箱子,看着小梅,亲切地问:“你好吗,这几年?”

“大哥!”小梅惊喜地大叫一声:“你从哪里来啊,你们都好吗?”拉着他的手,直到屋里才松开。

来的人,是傅家老大忠启。

忠启一副商人打扮,说话不紧不慢,不大的眼睛,警惕地看着周围。

小梅给他倒了水,问他吃饭没有?忠启摆摆手说:“什么都不要忙,我吃了。”

小梅迫不及待地问他们在衡阳的情况,问傅家姆妈,傅家爹爹,还有忠祥忠贵以及他们的家人,问小新亮。

忠启脸上浮起难过的神色:“你不要问了,一言难尽!”他略略讲了傅家逃难一路的情况。两老都已经去世,讲到小新亮,在飞机轰炸下被闷坏,没有医药,就那样吐血死去。

没听完,小梅的眼泪已经流下来。那样慈祥的老人都走了!尤其是小新亮,那样聪明可爱的孩子,小小年纪,竟也死去。再也见不到了!小梅的心扯着疼。傅家,是她另一个家,那是一个热情慈善的大家庭。

好人命不长么?记得娘说过这话。

不过忠启也带来了好消息。

“你知道吗,日本人的日子长不了!”忠启眨着小眼睛兴奋地告诉小梅。

小梅在武汉,什么消息都没有,日本人封锁了一切消息来源,老百姓要是偷偷传个什么消息,被日本人知道了,就是闯了大祸。从日本人报纸、电台上传出的消息,什么在太平洋消灭美国军舰多少啊,击落美国飞机多少架啊,都是“皇军乘胜前进。”听多了,叫人不得不疑惑。

忠启在后方,知道的事情就多得多。

“美国人已经把日本打得落花流水了!”忠启神秘地说。啊,这可是头一次听到。

忽然想到,忠启从后方来,带来这么多消息。他是来干什么啊?

“大哥,你是他们派来的?”小梅担心地看了看窗外,窗外静静的。

忠启笑着摇摇头:“我哪是搞这些的料子,老二还差不多。我是做生意的料子。”他告诉小梅,他和朋友打伙,集资弄了两木船的草纸,从湖南运到湖北,运到武汉来了,想在这里出手,赚几个钱。听说日本人对外来的货物管得很紧,所以回到函三宫,想找街坊帮忙把货卖掉。

“听说庞哈子在日本人那里混事?”

小梅告诉他,庞哈子是“鸡杂鸭杂”,老百姓都骂的。忠启说:“我管他是鸡杂还是鸭杂!只要能帮我把货吐出去,我就分钱他!”

小梅听了,觉得不是很对头,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只是嘱咐忠启:“大哥,你还是先跟他见面谈一下,看他怎么说,不要轻易把货交给他。”忠启说是。他自信地说:“放心小梅,你大哥这几年走南闯北,见过多少生意场,不会出问题的!再怎么说,庞哈子也是小时的伙伴,总不会坏我的事!”

忠启问了庞哈子的住处,活动规律,说明天就去找庞哈子。天已不早,忠启回木船上去睡觉,小梅送他回来,心里总是不踏实。

第二天,忠启买了两瓶酒,提着去见庞哈子。

忠启一路问到侦缉队,门口一个小便衣,看见忠启,瞪起眼睛问:“干嘛的?”忠启说是老朋友找庞哈子,那张脸马上堆起笑来,朝里面喊了声:“队长,来客了!”

里面走出一个人。一身“向阳纱”的黑上衣,青缎子灯笼裤,腰里杀一根宽皮带,边分头,足蹬亮闪闪的黑皮鞋,最显眼的,是屁股上吊着一支王八盒子。

“哪个啊?”问着话,只顾给自己点香烟,看都不看来人一眼。

忠启看这架势,心里犯了嘀咕,已经这样了,只得亲热地喊道:“哈子,我是忠启呀!”

庞哈子听见忠启,一楞神,骄傲的架势顷刻跨了下来。狠狠抽一口烟,朝天吐出冷冷的一句:“是老大啊,进来吧!”说着掉头走进门去,忠启跟在后面,会见老朋友的激动早没了。

庞哈子走进一个房间,里面一个大桌子,他坐在桌子后面,叫忠启在面前凳子上也坐下。

“你从匪区来啊?”忠启一楞,这样的问话,他确实没有心理准备。

“哦哦,我从衡阳来啊!不记得了,咱们函三宫的老乡亲,不都跑那里去了吗?你家舅舅也在那哩,身体很硬朗!”忠启特意提起庞哈子的舅舅,一个老街坊。

庞哈子说:“别提亲戚了!说吧,你来找我什么事?”

忠启说:“我是来做生意的,想来只有你能帮我的忙!”

庞哈子听说生意,脸色好了些,问:“什么生意啊?”

忠启说:“也没什么大事。我搞了两船草纸,想请你帮忙吐出去,价格就按武汉的市价,赚了钱,利润分你三成!”

庞哈子似乎这才看见忠启还没喝茶哩,叫了声:“给客人上茶!”一个小便衣匆匆跑进来,给忠启倒杯水,又匆匆出去。

忠启说:“怎么样?能搞吗?”

庞哈子沉吟了会说:“看你也是走南闯北的了。现在的形势你想必知道,现在是明朗区和匪区之间不能通生意!做这事危险大。不过嘛……”

忠启说:“以你队长的身份,不会太难吧?我这也不是什么这区那区的,是一个朋友从湖南贩来的,草纸,也不是什么违禁品,也就是想把死货变成现钱。价格都好说。”

庞哈子为难地叹了一声:“话好说,事情不是那样简单。”他盯着忠启:“比如,如果你是重庆的探子,这些货就是他们给你的活动经费,怎么办?”

忠启笑着说:“哪有那个事!我这人你不知道呀,从来不管国事,赚钱吃饭就是了。”

庞哈子说:“我是知道你呀,可是日本人知道吗?宪兵队能相信你吗?你是匪区来的!就是我,能保证你离开这么多年,没有什么变化吗?现在是打仗啊,事情很难说的。”

忠启说:“你这样为难啊?这样,要是做成了,利润咱们五五分成怎么样?”

庞哈子脸上这才露出一点笑来:“老大还是那样性急!我是说比如嘛,又不是肯定。你来了,找我,是瞧得起我。这样,我找人打听一下,尽量满足你的心愿。谁叫我们是打小的朋友呢?”

忠启站起身来说:“就是嘛,我说你哈子怎么变,也还是万变不离其宗。我的忙,你那是非帮不可!”说着掏出香烟,递过去一支。

庞哈子抽着烟,再不提这事,只叫忠启回船上等着他的信。忠启看他这样说,将两瓶酒放在桌子上,起身告辞了。

小梅从忠启走后,一夜没有睡好。惦记着忠启的事,不知他的货能否销出去。两船草纸!不是个小数,弄不好是一辈子的心血啊!

一大早她就叫醒了兵兵和得宝,匆匆做点早饭吃了,带着兵兵去主人家。今天她要等忠启的消息,万一不行,她想去求松本先生。现在她知道了,松本是个什么生意都做的人,除了日用品,连鸦片都贩卖。他在武汉手眼通天,宪兵队里有朋友,“鸡杂鸭杂”是他的手下,还有一些日本浪人帮忙。

只要松本帮忙,两船草纸是小菜一碟。小梅一边做事,一边想着怎么开口。最好是先跟秀子讲,等吃过饭,秀子一人在家的时候吧!

中午时分,秀子一个人回来了。小梅问:“松本先生呢?”秀子说先生不回了,商行里有事。

吃着饭,小梅一直在犹豫,开不开口?忠启到现在没有消息,也不知道他的事办得怎么样了,凭小梅对庞哈子的了解,是不会真心帮忠启的忙的。

这样想,就只有求松本先生了。

吃过饭,收拾好碗筷,秀子进了房间,静静地算账。小梅鼓起勇气走进去。

“哦,有什么事吗?”

小梅对秀子讲了忠启的事,她担保忠启是这里的老街坊,一个老实的生意人,如果松本先生能帮忙将两船草纸销出去的话,利润方面是可以商量的。她并且讲了,忠启今天可能去找庞哈子,她估计庞哈子很难做好这件事。

秀子惊异地看着小梅,问:“他是你的好朋友吗?”小梅说是。

“哦,是这样。”秀子沉吟了好一阵,抬起头来,看着小梅:“倪的,你是个可以相信的人。幸亏你对我讲了,不然,你的朋友就有危险了!”

“怎么啦?”小梅大吃一惊,忠启怎么啦?

秀子告诉她,忠启在今天上午,被宪兵队抓了。

啊!小梅感到一阵恐惧。宪兵队,那是阎王殿啊!进了那里的中国人,九死一生,就是放出来,也大多伤残。忠启犯了什么,要抓他?

秀子轻轻说:“抓一个来历不明的中国人,是用不着什么理由的。”不过秀子说,可以替他说说情,让小梅不要太着急。

秀子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那头是松本的声音。秀子满口日语,小梅听不懂,但是可以听出,那边松本先生非常不高兴,最后两人在电话里几乎吵起来了。秀子生气了,摔下电话,坐在凳子上,气愤愤地骂道:“八格!”又自言自语说:“庞的,大大的混蛋!”

小梅的心忐忑不安,不知道忠启的命运。

秀子说,无论如何,她要帮小梅的忙。“不过你一定要担保,你的朋友不是探子!”

小梅毫不犹豫地说,她敢做一切担保,如果有问题,她愿意受罚。秀子说,既然这样,你的朋友会没事的,这是我给你的担保!

原来忠启去找宾佬,真的是惹火烧身。忠启这人,总以为别人也和自己一样,把义气啊、交情啊、面子啊放在第一位。对于庞哈子,他是绝对的相信,小时候一起滚打的街坊,即使不能帮自己,总不会坏事吧?

恰恰相反,这位“街坊”就坏了他的事。不止于坏事,简直就是要将他置之死地而后快!

忠启的两船草纸,折合成钱,数量可观,庞哈子一听就动了心,邪念升上来,歪主意已经形成。

忠启前脚出门,他后脚就出门,笔直去了长街,到松本的商行去告密。松本的角色,亦官亦商,从私人角度,包做一切生意,从官方角度,他是日本退伍军人,和军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个电话,宪兵队就会出动。

庞哈子正是看好松本的力量,借刀杀人。

他的侦缉队也可以给忠启扣一个“来历不明”的帽子,将那两船草纸没收,那样一来,街坊都知道是他庞哈子干的,对一个老街坊下手。在舆论上,不合算。

于是他想到了松本。他和松本,已经是伙伴了。庞哈子的鸦片馆,就是松本供的货,提供保护。平时庞哈子有什么进项,总不忘奉献松本一份。在日本人里面找到朋友,是庞哈子梦寐以求的事,只要能说日语的,就是他的上宾。正是靠着这样的德性,他庞哈子几年来一路窜红,从一个小卒子干到队长,生意上,在好几个行道有着股份。

这一回,面对大数额钱财,他彻底的抛弃了人的基本德性。

松本听到这样的事情,考虑了好一阵。将这两船草纸搞过来,对于他来说,那是轻而易举的事,一个“走私”的罪名就够了。不过他还有更深的考虑。忠启一家,在皇军到来的时候,投奔“匪区”,现在,在皇军各条战线都不利的时候,只身从“匪区”来到武汉,这本身就可疑。不能排除他是来为重庆方面搞情报的!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庞哈子。建议报告日本军方。

庞哈子真的犹豫了一阵。他的心里镜子一样清楚忠启不是那个角色。这个儿时的伙伴,性情温和,与世无争,只想着做生意赚钱而已。血与火的斗争,那是绝对跟忠启无关的。报告日军,就是让宪兵队出动了,那个地方,中国人进去就没有活着出来的。

但是,能反对松本的意见吗?这个日本军队的退伍官佐,别看笑眯眯的,一旦翻脸,连自己的小命都攥在他手里!古话说:“一不做,二不休,”忠启呀,怪你的命不好。

两个人合计好了,松本一个电话,日本宪兵出动,如狼似虎地扑到那码头,将忠启捆着带走。两船草纸,作为“敌资”嫌疑也一并扣押,指令庞哈子派人看守。

小梅跟秀子求情的时候,忠启已经在宪兵队里过了一次堂,日本人抽了他一顿鞭子,逼他交代“任务”和“同党”,忠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小梅心急如火,眼泪巴巴地求着秀子。秀子看着小梅的泪眼,考虑了一阵说:“我去找找人,不管怎样,先把你的朋友放出来再说!”

秀子叫了黄包车走了,小梅在家,坐立不安,连兵兵对她说什么,也没听见。

到下午太阳偏西的时候,秀子才回来。她告诉小梅,宪兵队不肯立刻放人,因为涉及“奸细”问题,还要审查。由于那个队长和她是过去的同学,不会打他了。另外,队长也说了,东西是肯定不会归还,因为是“走私物品,”必须没收。要放人也可以,前提是有人肯做保。

秀子看看小梅,有些为难地说:“条件有些苛刻,必须二十家以上的本地居民担保,其中在本地有实业的人家要达到十家以上!”她试探性地看着小梅。

小梅明白,秀子该做的都做了。一个日本女人,能这样为自己一个做佣人的奔走,已经不易。而且她这样做,一定和她的丈夫松本发生了矛盾,小梅亲眼看见,他们在电话里争吵。

剩下的事情,是自己的了。事不宜迟!

下午得宝放学,小梅叫他将兵兵带回去,嘱咐他生好炉子,把昨天的现饭热一下,和兵兵先吃。她做好松本家的晚饭,匆匆忙忙告辞。

小梅去了一个老先生的家。

这人姓张,名益达,是教私塾的先生。傅家几弟兄,都在他那里发过蒙。现在已经七十岁,写一手好毛笔字。

一个很小的院子,已经破落,屋檐下吊着一串串干枯的红辣椒,几只麻雀在屋檐下有窝,小梅进去,惊起它们,飞到屋脊上,朝着小梅叽叽喳喳。

“哪一个?”老先生洪亮的声音,震得木壁嗡嗡响。

小梅走进屋,老先生夫妇俩正在吃饭。小梅他们是认得的,张老先生直接问小梅什么事?

“张老伯,有难处,来求您家了!”小梅还没说完,眼泪已经盈眶。

老先生大吃一惊,老夫人赶紧去拿毛巾。

小梅擦着眼睛,把忠启如何贩两船草纸来武汉,如何陷入庞哈子的笼子身陷囹圄,如何松本夫人帮忙,一定要街坊担保,都告诉老先生了。

老先生沉思了一会说:“小梅,我们是街坊,傅家都是老邻居了,做这事,义不容辞。可是你要告诉我,忠启到底是不是真的只是做生意?要知道这个担保,要送宪兵队,不是好玩的!弄不好,一些人的身家性命!”

小梅说忠启真的只是生意人,他的性格,从来不沾那些危险事,就是想赚点钱养家而已。

老先生说:“好!既然有你的话,我给起草。我第一个签名!”

说着就铺开笔墨纸张,略略思索,写下一篇担保书:

“立字据人,为傅忠启事,共同作保如下:

兹以身家为质,保证傅忠启无有任何违背日中亲善之过激言行,亦无任何反日之组织背景。以上担保是实,若有失误,甘当共责。”

写完,张先生在下面工工整整签下自己的大名:“张益达”。

小梅看着,激动不已。要知道,在这样残酷的统治下,能置自己身家于不顾,为一个街邻做保,实在不简单。

老先生将担保书交给小梅,想想又不放心,说:“我们同为街坊,邻居有难,理当尽力,孔老夫子,孟老夫子这样教诲的我。可是这事不是人人都理解的。这样,我和你一起去,先找五义坊的龙老板,他是这一带的大户,他出了面,后面的人就放心了!”说着招呼老伴,替他把长衫拿来。

五义坊龙老板是龙家第三代传人,龙家在胭脂路开了很大的杂货铺,附近居民,世世代代,都在那里购买日用品。日本人来了,他没有逃难,硬着头皮熬着,开头吃了不少亏,直到这年把,才稍稍恢复了一点生意。

他看到小梅扶着张老先生进屋,很是诧异,到听清来意,他毫不犹豫,挥笔在担保书上写下自己的大名。

“多事之秋,多事之秋啊!”龙老板长叹一声:“老百姓活得不易!忠启打小在街坊卖菜,他能有什么危险举动?恐怕是有人盯上了他的财物!”他嘱咐小梅,见了忠启,告诉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切莫和占领当局做无谓的交涉,得了性命,赶快走人。

“钱财是个什么东西?命里该蚀的财,丢了就丢了!我这几年,亏了多少?还不是咬咬牙,想开些!”龙老板要小梅,明天早上来找他,他带着小梅,去找几个附近的小店铺老板,争取明天上午就把二十家凑齐。

小梅千恩万谢,告辞出来。一路上,张老先生说:“我们中国人,在关键的时候,是向着自己的同胞的!不管他是做什么的。”小梅没有做声。她在想,庞哈子那样的,也是这样吗?

由于龙老板出面,附近街坊都没有顾虑,再说傅家也确实是几代老住户,亲不亲,故乡人,小梅上门一说,就都签了名。

第二天一早,秀子带着小梅,张老先生自告奋勇陪着,一起到宪兵队去。

那队长对秀子倒很客气,对小梅和张老先生就阴沉着脸,他反复审查了那份担保书,问了一遍各人的情况,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小梅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忐忑不安。秀子走近他,用日语和他嘀咕了一阵,终于,那军官说了个:“领人吧,签字!”

又是小梅,在一张纸上签了名。

忠启被两个日本宪兵捉着臂膀,推到小梅面前。

才两天不见,他竟变了个人!长衫撕破了,脸色蜡黄憔悴,头发乱蓬蓬的,佝偻着腰,走一步,脸上做出痛苦的样子,呻吟一下。

小梅扶着忠启,才说走,那宪兵队长瞪眼大吼一声:“鞠躬!鞠躬的干活!”忠启赶紧回过身,恭恭敬敬的对着他弯了个腰。再要直起身,却是不容易,小梅和张老先生赶紧扶住他,一起对着那蛮横的军官欠了欠身。

傅家已经空空如也,忠启又不能回船住,小梅这里也不方便,张老先生便叫忠启住他家。

好一个忠启!听说这事与庞哈子有关,竟然挣扎着就要去侦缉队找庞哈子理论!

“老子要骂死他!问他的良心到什么地方去了?王八蛋,当初在一起,无论做什么事,我都是那样照顾他,现在居然翻脸不认人!不行,我要去,好好训他狗日的一顿!”

小梅和老先生都吃惊。老先生说:“忠启呀,你真是老实啊!你总把别人当你一样了。你知不知道庞哈子这些年做了些什么事?他们那些鸡杂鸭杂又做了些什么事?你去骂他,小心你的性命!”

小梅也说:“大哥,搞不得的!侦缉队都是六亲不认的,说翻脸就翻脸。”

张老先生说:“你这事,十有八九是庞哈子和松本合谋,要抢你的财物!不但要钱,还打算斩草除根,连你的命一起弄掉!幸亏松本夫人还仁义,帮你出来了。你要知道,从宪兵队里能出来,那是从阎王爷那里逃得性命啊,这多年,进了那里的,就没有活出来的。我听他们说,天天夜里,宪兵队都要杀人!把人用袋子套上头,拖到郊区,挖坑就埋!还有的用麻袋装了,抛到长江里。你好不容易活出来,还去惹祸啊?”

一席话说得忠启无言语。

老先生又说:“我估计,你被放这事,庞哈子还不知道。说不定松本都不知道的。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们对你做了这样缺德的事,心里也是疙瘩。老话说,一不做,二不休!小心他们斩草除根,又出什么点子祸害你!”

这一说,忠启呆了。他喃喃地说:“会这样啊,哈子会这样……”

小梅说:“大哥你就不要想这事了。人当了汉奸,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事不宜迟,你明天就走!”

忠启说:“我身上一个钱都没了,都被搜去了。”

张老先生立刻拿出十块钱来,塞给忠启。忠启也没推,看着老先生,郑重地说:“张老伯,您的恩德,我是终身不忘的!将来有一天,我要回报您。”

老先生叹息一声:“忠启啊,你还能不能见到我,还是未知数!我还能活多久?这个仗还要打多少年?只要你们年轻人好好活着,就是好事。”

张老夫人当时就要忠启用热水擦了个澡,用一块布给他打个包袱,里面放上几块干粮,一套老先生的内衣裤,说好明天天不亮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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