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朱銮宝殿和白天看上去并不一样。
白天从禁城外看，朱銮殿像是在发光的神山，是整个大宋最集中的信仰之地，代表着世俗的上最高力量，是镇北军铁骑踏过金军尸体的信念来源，也是京都的百姓们每日都要敬仰的最高处。虽然朱銮殿并没有天台那么高，但在所有宋人的眼中，它的形象比起天台还要更高上许多。
而夜色里的朱銮殿，仿佛是一座埋骨地。
殿门雕龙镀金，但越是把它充填得华丽，在夜里就越像是一张血盆大口，对着整个人间。
大宋开国以来，这张大口就从未停止过它无止境的吞食。
只是这些东西被隐藏在了更加深层次的地方，不是阵法的力量，而是一群人的力量。这群人不在乎外敌入侵，不在乎宫廷血腥，也不在乎朱门肉臭，路边埋骨，他们不在乎这些事情的本身。
他们唯一在乎的仅仅是这些事情所带来的影响力。
好的，他们不管。
坏的，他们抹除。
这群人的集体，叫做密枢处。
他们存在的目的就是抹去一切对这座朱銮殿有不好影响的言论，事端等等，他们非常努力地用尽了精血，把宫殿变得更高，更耀眼，更无懈可击。
尽管所有明眼人都知道这些都是暂时的，从来没有藏得住永久的东西，只是缺少一根线而已。
今晚，这根线来了。
来人穿着一身黑衫，面容苍白，但神情中精神抖擞，他背后负一把看上去很重的重剑，没有展现出任何气势，如果站在人群中，除去他那把很显眼的剑，绝对没有人会注意得到他。
不过今夜，京司出动了几乎五百名精锐，相当于整个禁城四分之一的护卫人员，将他团团围住。
他的眼睛却没有注意这些人的任何一个。
京司中有很多很多高手，瑶照境的数不胜数，更高的已经到了逍遥境。
他却没有在意。
他的眼光从他那双丹凤眼中起，落在朱銮殿后面的一片园林中。
那园林是皇帝陛下的住处。
尽管今夜大部分京司人员都是奉命出动，但其中也不乏寥寥几人认得出站在禁城门里铜雀雕像上的这个人。
突然，京司的人群后面，缓缓走出了一个书生。
书生望着那人，微笑着作了一揖，道：“璇玑院正二品，见过黄黎大人。”
黄黎便是那个背着重剑的男人。
黄黎只是淡淡望了他一眼，没说话，又将目光收回了园林那边。
书生却没有被这样无礼的举动导致心境变化，而是继续微笑着，问道：“黄黎大人已经十余年没有在京都这一带出现了，不知今夜有雅兴来，是为何事呢？”
黄黎这次看都没有看他，只是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找人。”
书生神色依然没有变化，接着问道：“黄黎大人若是要来找人，只需告知几位户部的大人便好，又何必劳驾亲临呢？”
黄黎跳下铜雀雕像，道：“不行，那些人找不到的，我要找的人只有赵老头子知道。”
赵老头子，这个称呼其实是存在的，曾经也有些人说过，不过到了现在，敢说出这个称呼的，天下也没有几个人了。
因为这个被称呼为赵老头子的人，就是皇帝陛下。
书生淡然道：“陛下此时正在歇息，大人不如明日再来吧。”
黄黎大笑一声，道：“什么歇息不歇息，到了他那个境界哪会有醒不过来的时候，骗得过别人如何骗得过我。”
他将重剑从背后拿起来，用力往地面上一磕，道：“他今夜必须出来见我，否则我就去喊他起来。”
书生低头道：“黄黎大人，这样不太好吧。”
黄黎看了他一眼，轻蔑地笑了笑，道：“璇玑院什么时候胆子大到敢和我说这句话了，闪开。”
语气强硬，不容辩解。
但书生依然没有如他所愿，只是低着头，又道：“其实，黄黎大人，陛下已经下过命令了。”
黄黎点了点头，道：“我懂了。”
然后他抬起那把重剑，挥了一下。
没有任何气势，也没有任何天地气息的波动。
但有人死了。
死的是一个京司的无术上境高手，修行三十年，手段强横。
但他就这样还没有知晓发生了什么，就死掉了。
书生摇了摇头，再作一揖，道：“那么，黄黎大人，请赐教。”
黄黎皱了皱眉头，踏着大步向他走过去，抬剑便斩。
书生没有武器。
所以他举起了手。
书生的手连挥五下，每每挥动，黄黎的重剑前行便慢了一分。
挥到第五下时，重剑已经没有了那种一往直前的姿态，所以尽管剑到了他眼前，他也抵挡得住。
他的手握住重剑。
然后他神色猛的一变。
这是他从来到这里到现在，第一次不再那么淡然了。
这把重剑明明已经没有了锋芒，但此时突然又充满劲力，把他浑身真气都压制得晦涩不堪，让他脸色白了几分，吐出一口血。
黄黎收回重剑，道：“手段的确有些意思，不过在我眼里还是不够看。”
书生慢慢平复了真气，拱手道：“多谢黄黎大人教诲。”
黄黎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那还不赶紧闪开。”
“可是，我是璇玑院的人。”
“然后？”
“所以，我得为陛下奉献出一切，包括生命。”
黄黎笑了起来，问道：“他还在那边静静地看着，你就这样为他送死？”
“是。”
黄黎不笑了，他点头：“好。”
然后他的剑再次斩了下去，这次更快，更加有一种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而此时，旁边的京司人员终于反应了过来，纷纷上前拿着刀剑杀向黄黎。
黄黎的重剑斩到一半，突然转弯，向着四面八方猛地扫去。
无数道鲜血飞扬。
冲在前面的所有京司人员无一幸免，他们有的是瑶照境，有的是无术境。
他们死前，实在想不通的都是一点。
那就是为什么他明明没有动用任何真气，就能如此轻易地破掉他们的真气，直接斩去他们的血肉经脉，这太不可能了。
这话有些绕口，不是太不可思议了，也不是太匪夷所思了，而是太不可能了。
而黄黎的剑扫了一圈，依然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向着书生斩去。
这一斩快得无法躲闪，谁也躲不开。
但书生知道自己不会死。
因为有人来了。
半空中响起一声兵刃相撞的声音。
黄黎一挑眉，他没想到竟然有可能抵挡得住自己重剑的兵刃，于是正眼看去。
那是个年轻人，比起书生要年轻一些。
他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眼睛，对着黄黎骂道：“大半夜来打架，你烦不烦啊？”
黄黎惊异道：“是你？”
年轻人懒散道：“黄黎，陛下在休息，有事明天来。”
黄黎道：“不行。”
“不行？那就打吧。”
黄黎默认，将重剑挥了过去。
年轻人的剑也在手中，不过他的剑很细，和黄黎这把重剑一比简直是两种极端。
两剑再撞。
突然年轻人的剑化作了漫天的繁星，甚是耀眼。
繁星距离黄黎很近。
黄黎将重剑挑了起来，这一挑很随意，随意之外，还很快。
繁星中有一颗星星被挑得不见。
然后所有的星星都不见了。
年轻人后退，将剑收回，一把甚为名贵的细剑此时已经断了半截。
他笑道：“厉害！”
黄黎道：“要赵老头子快点出来见我。”
年轻人恼道：“说了多少遍了，陛下在休息，你耳朵聋了么？”
黄黎问道：“再打过？”
年轻人摇了摇头，道：“我是来救人的，今天状态不好，下次再打。”
“可以。”
年轻人带着那书生走了，然后在远处喊了一句：“京司全员撤退，这是我的意思。”
京司果然就退了。
黄黎明白其中的意思。
如今大门敞开，朱銮殿就在不远处，而园林也只是远了一点而已。
请君来。
他收重剑回背后，大踏步朝园林寝宫走去。
过了一会儿，园林里传来一声巨响。
黄黎倒飞了出来，飞得很远，也很狼狈。
他咳了一口血，但却笑了起来，道：“赵老头子，你倒是爽快，人给得快，送客也送得快。”
他爬起来，拍了拍黑衫，道：“不过我只是来找下他，找到了就行了，以后再说，现在人还是交给你了。”
他说完，就又大踏步走了，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而禁城里的尸体和血迹，包括此事发生的痕迹，都被打扫得什么也没剩下。
禁城依然是禁城。
朱銮殿依然屹立如山。
又过了很久，园林里传出一声非常低沉的叹息。
有人喃喃了一句：“黄黎啊黄黎，一如既往地让人为难，这个人是朕所看重的，若现在就给了你，以后和你一样，那就太可惜了。”
“就像当年的你，实在太可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