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渐渐地,他就感到有些不大对劲了。祖母的塑像依旧还是原来的那个高大的塑像,可在族人们的眼里,她的威已不在,她的仪也不存了。族人们在看着它时,眼神也总是那样怪怪的。
现在,她虽然仍还是像往常那样,每天都正襟危坐在自己的身后,总想以她自己的光环来笼罩着他,总想以她自己的威仪来为他镇住族人,但是她不知道,而他却知道,现在的她,实际上也已经成了一个正在过河的泥菩萨。
她连她的自身也难保了,当然,也就更加无力再保护他了。
他似乎才在猛然之间明白过来,原来,祖母的塑像也会衰老,而且有一天也可能会死去。他觉得,现在,自己应该反过来保护祖母,捍卫住她老人家神圣不可动摇的威严。他认为这是他应该做到的,也是他必须得做到的。
但与此同时,他也很有些自知之明地感觉到了,现在的自己,却根本做不到。因为在族人们的眼里,自己还远不如祠堂外的那两只石刻的狮子呢。它们依旧还是那样地既威镇着本族,更藐视着左邻右族。可是,他自己呢?
他感到有一种危机正在降临。而且这种危机,既将威胁到他的族权,又将威胁到他的整个家族。他都已经感觉到这种威胁正在悄然逼近了,但他却无法知道,这种威胁到底来自于哪里。
这让他十分地悲哀,十分地丧气。虽然心急如焚,却也无计可施,更是一筹莫展。
他有些弄不明白,现在的那些个族人,怎么一个个都好像是中了邪,吃了那豹子的胆似的。他们既公然敢于藐视自己,顶撞自己,他们也敢公然藐视起他的祖母郑氏老祖来了。
还有自己的那个叔叔郑隐人,当初把自己扶上族位时,他是那样威严地站在自己的身边,他是那样洋洋得意地宣读着祖母的懿旨、懿训。可现在的他,也似乎变成真龙了,不见其首,也难见其尾了。
他只好愁眉苦脸地回到家里,呆呆地坐在那里,要么慨叹愤恨,要么唉声叹气。好在他的夫人很是贤惠,每餐都以酒肉相待,每晚都以身心相宽。这让他那颗焦头烂额的心,多多少少感到好受了些,并渐渐地淡泊起来了,清闲起来了。
久而久之,他也就平了那患得患失之念,息了那忧己忧族之心。他甚至连郑氏祠堂也懒得去了,成天呆在家里,心安理得地享用着酒肉之甘肥,享受起温柔乡里的曼妙来了。
不过,在他酣然入睡之后,她的夫人却辗转难眠了。从丈夫近段时期的反常状态和心绪不宁中,她也敏感地感受到了,现在的丈夫,遇到了麻烦;今后的家族,可能会遭遇重大的变故。
此刻,丈夫所发出的鼾声,并没有带给她心灵的安慰,却反倒让她有些心急如焚。她轻轻地推开了他放在她身上的手,起身穿好衣服,走到梳妆台前。在简单地梳洗打扮之后,悄悄地走出了房间。
屋外的月朦胧,鸟也朦胧,但婆婆的房间里,却灯火明亮。郑小夫人自然是无心赏月,也无法赏鸟。她的脚步匆匆,行色也匆匆。一来到婆婆的房门前,她就轻轻地敲了起来,并有些急切地叫道:娘,娘!
郑夫人也在房间里愁苦着。近段时期以来,这族里的变化,还有儿子的变化,她也有些风闻。她也敏感地感受到了,这确实不是一个小问题,而且她还有些惊恐地感到,这更不是一个好兆头。
她甚至都已经感受到了,这山雨虽然还没有来临,但现在的郑氏家族上空,却已经是风将满楼,云将压城了。
在郑氏老祖去逝之前,她就曾有着某种预感。当她看着郑氏老祖至死都不肯瞑上她的眼睛时,她的这种预感更加强烈了。只是她没有预料到的是,这场风雨会来得这样快。
她既为自己的儿子的头领之位感到担忧,她也为自己的家族感到很担忧。但她又感到,自己的担忧无用也无益。因为在此关键时刻,能够站出来力挽狂澜的人,只有三个。一是郑氏老祖,二是郑一鸣,三就是那个陈妮儿了。
但是,现在的他们,都已经死了。他们既然已经撒手于自己的至爱亲人,他们当然也就撒手于这个郑氏家族了。
还有一个人在她的心中隐现了一下,但她却马上摇了摇头。她感到这个人,人如其名。他很阴,也很隐。她摸不准他到底是小隐隐于朝,还是大隐隐于市。
她不寄希望于他出来为儿子解难,她更不寄希望于他出来为家族分忧。她只寄希望于他不要在此紧要关头,出来添烦添乱,趁人之危,趁火打劫。
想到这里,她刚刚摇了摇头,就听到了儿媳的叫声。她赶紧站起身来,打开了房门。可还没容她开口招呼说话,郑小夫人就自己挤进了房中。
郑夫人有些诧异。她以为这夜都已经这么深了,儿媳急匆匆地赶来,又如此急匆匆地挤进房中,是他们小两口之间,闹了什么不愉快,来找她这个娘投诉的。
在两人按长幼坐下身来之后,郑小夫人也没有什么过多的客套,直接就开门见山地说出了她自己心中的忧虑,并请求道:娘!现在该您出山了。您就像老祖当年那样,去坐在他的身后吧。现在,也只有您,能够镇得住这些族人了。
郑夫人一会儿低头沉思着,一会儿心疼地看着自己这个懂事的儿媳妇。待儿媳说完之后,她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儿呀,为娘怎么比得了老祖?这老祖呀,在我们这个郑氏家族里,可能是前无古人,后也不可能再有来者了。
见到儿媳因为失望而急红了眼,郑夫人站起了身,来到儿媳妇的身边,把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想了想,说道:儿呀,放心地回去睡吧。看来,他和他死去的爹一样,也是在等待着一个人的出现呢。
儿媳惊喜地站起身来,问道:一个人?谁?
郑夫人的眼睛望着窗外,幽幽地说道:陈妮儿,一个能够将他点石成金的“陈妮儿”!只要她一出现,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