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天,终于完全黑下来了。那几个蹲守在油菜林里的家丁,也实在是感到挺不住了。他们的肚子又饿又痛,紧紧地贴着了他们的脊背;他们的衣服又湿又冷,紧紧地粘贴在他们的身上。
在这将近一天一夜的时间里,他们的耳朵都高度地紧张着,他们的眼睛,更是连眨都没敢眨一下。可是,他们所蹲守着的那两个猎物,却连个影儿都未曾出现过。
他们都隐隐约约地感到,自己这一次所蹲守的猎物,可能早已经跑了,如果再蹲守下去,也已经没有了任意的意义。于是,他们悄悄地聚在了一起,在经过了一番嘀咕之后,决定放弃蹲守。
他们灰溜溜地从油菜地里钻了出来。他们都感到身子轻飘,头脚沉重,眼前发黑。他们不得不相互搀扶着站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的眼睛,才勉强看清了来时的路。
当他们踉踉跄跄着回到郑氏围墙里时,郑井然才刚刚用完晚餐,正在用牙签剔着牙缝之中的一丝肉。今天白天的一天大睡,让他的心情轻松了不少。所以他的这顿晚餐,吃得很有滋味,也吃了很长的时间。
在终于剔除了紧卡在牙齿缝里的那丝肉之后,他喝了一口茶。但他却没有把它吞进肚里,而是仰着头,在嘴巴里“咕嘟咕嘟”了一会儿,最后才低头把它吐在了丫环所端着的那个痰盂里。
就在他刚刚抬起头来之时,那几个狼狈不堪的家丁,畏畏缩缩地走了进来。他这才猛然想起,他们可是隐藏在一块油菜地里,为自己忠勇地蹲守了一个整天,还要再加上大半个夜晚了。
此时他们的神情,让他心生了怜意;他们的精神,也让他有些感动。他没有在乎他们也是空手而归。想着他们一定是饿极了,也困极了,他随手捡了一些猪蹄、鸡腿,塞在了他们的手中,并把他刚才开封了的那坛酒,也大大方方地赏赐给了他们。
这反倒让那几个家丁感到得非常意外,感到非常惊诧了。他们本是打算着来领受大头领的责罚的,没想到,却得到了大头领如此丰厚的赏赐。他们用手捧着那些东西,竟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了。
郑井然看着他们发愣的样子,也没再多说话。他只是把手轻轻地挥了挥,他们马上就醒悟过来,自己该离开了。于是,他们低垂下头,热泪盈眶地走了出去。甚至有一个家丁,竟然还捂着脸,抽抽搭搭地哭泣了起来。
他们刚一出去,那位下人又走了进来。在给郑井然点燃了那颗烟泡之后,他小心地问道:老爷,那几个人呢,该怎么办?他们可也是一整天都没吃饭了。
下人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了指那个小黑屋所在的方向。因为在这一整天里,他们都没有得到过大头领的指示,作为下人,他们也没敢擅自做主,为那几个人送去饭菜。
郑井然倒是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在下人还没用手指着那间黑屋子之前,他就想起了那里面还关押着几个人。只是,他只想起了那个让他十分恶心的老者,还有就是那两个该死的族丁。他压根儿就把那个回来通报消息的家丁给忘了。
所以,他十分不悦地看了下人一眼,再十分愤恨地说道:别管他们,让他们就再饿上一夜吧。明天早晨,你再着人给他们送上一些包子去,那里面的馅儿要,要……
他没有接着再说下去,只是眼盯着下人,面露着凶光。下人心里一凛,身子一颤,一滴尿就滴落了出来。但他还是赶紧躬身,唯唯诺诺地连声说道:小人明白,小人明白。小人这就去到厨房,着人去办这件事情。老爷还有何吩咐?
郑井然闭上了眼睛,只摆了摆手,下人也就识趣地躬着身子离开了。
好不容易又熬到了天亮,黑屋子里的那四个人,却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不过此时的他们,却并不是仍然还画地为牢地蜷缩在四角,而是背靠着背地挤在了小黑屋的一个角上。
在饥饿和寒冷的双重折磨之下,他们已经十分明智地淡化了彼此之间的高低贵贱,也短暂地模糊了彼此之间的身份差异,而采取了一种抱团取暖的高明策略。
在他们之中,已经没有了告密者、抓捕者和被告密和被抓捕者。现在,他们共同的身份是囚犯。对生的渴求,是他们共同的渴求;对死的恐惧,也成了他们共同的恐惧。
甚至于,就连老者身上的那股恶臭,也不但不再引起过他们的恶心,还反倒唤起过他们共同的欲望,并让他们感到过一种久违的亲切——昨天晚上的半夜时分,他们就是循着老者身上的这股气息,而摸黑挤在了一起的。
当然,在此之前,特别是在他们所共同度过的那一个白天里,他们还是相互鄙夷过,也相互敌视过。在那位老者被推搡进了这间黑屋子之后,那两个族丁的心里,也曾出现过一阵极为短暂的幸灾乐祸和欣喜:总算又来了一个新伙伴了,原来倒霉的,也并非只有自己两个哟。
可是,当老者摸摸索索着向他们所坐着的那两个墙角爬过去时,他们很快就闻到了他身上的那股恶臭。他们赶紧一边捂住了自己的鼻子,一边大声吆喝着:滚一边去!离我们远一点!!
后来,当那个家丁最后进入到这间黑屋子时,那两个族丁以为是又进来了一个身上奇臭的穷鬼。他们以先入为主的姿态,高高在上地向他警告道:别靠近我们,穷鬼!到另外的角上蹲着去。
那个家丁正情绪低落、心灰意懒着。他也没有同他们计较,就向着老者所在的那个角落摸去了。但很快之间,他就闻到了一股令他感到窒息的恶臭。
他在心里嘀咕着,自己今天真是倒霉透顶了,没想到来到这个黑屋子里,却首先摸到了这两个畜牲拉屎的地方去了。他赶紧转身,摸到另一个墙角去,就背靠着墙角,软软地坐在了地上。
第二天早晨,当太阳升上了那个山梁子之后,几抹阳光从墙缝之中顽强地钻了进来,小屋子里也变得迷蒙起来了。老者最先睁开了眼睛,紧接着,那个慷慨解囊的族丁也睁开了眼睛。就在他们相互打量着对方的同时,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大吃了一惊!
因为在他们的头脑中,都同时浮现出了他们在头天下午偶遇时的那幅画面,并且,也几乎是在同时,他们的头脑中都产生出一个完全相同的惊疑:他怎么也进来啦?
随后,一股敌意都涌上了他们的心头,他们的目光,也相互敌视着对方。
哼,昨天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你是一只黄鼠狼!老者在心里愤愤地骂道,只是,没想到你来给鸡拜年,却把自己也给拜进来了,天意呀!
哼,我说我怎么懵里懵懂地就被抓进来了,原来却是因为你呀。族丁也在心里恨恨地骂道,你个老不死的,既然你坏了我的好事,看我出去之后,又该怎么拨了你的皮吧!
那个家丁倒是最后才睁开眼睛,可他也被眼前的这三个人给弄晕了头。当他最初进来时,他还以为,那两个对他吼着的人,也是两个和他一样倒霉的家丁呢,现在看来,他们原来是两个族丁。
还有那个又脏又臭的老头,昨晚自己竟然把他当成一堆粪了,原来,他却是一个大活人哟。只是,他感到非常迷惑不解:他怎么也进来了?他又是犯了什么事呢?
不过很快地,他就把他们与自己关联起来了。看来,我们四个,都是因为同一件事儿而被抓进来的。他不由得在心里悲叹了一声:现在好啦,蛇和鼠,兔子和老鹰,都被关进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