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命丧巷子口
但是,郑亦然却压根儿就没有再坐上轿子。在轿夫们重新抬起了那顶空轿之后,他让保镖督促着继续前行。他自己则迅速地矮下身子,并很快就靠近到了岩石的根下,隐藏在一条黑暗的阴影里。他一手揣着那把手枪,一面屏息住自己的呼吸,把自己蹲成了一块黑糊糊的石头。
轿夫们抬着那顶空轿,脚步却走得非常凝重、迟缓。因为他们心里的恐惧,比坐在上面的郑亦然还要沉重得多。就在他们终于拐过了那道弯,出现在下面的匪盗们的视线中时,下面的匪盗们却更加惊恐。
他们一边大声地嚷嚷着,一边又战战兢兢地想往后退,因为,他们都害怕郑亦然的那只手枪。但是,在自己的头儿面前,他们又不敢后退。他们只得扯开了喉咙,大声吆喊着为自己壮胆、壮威:
郑亦然听着,你已经被我们包围了。轿子原地停下,其余的人全都给我趴在地上,只差一个轿夫把手枪送过来。如有违抗,谁都别想活命!
听到下面的吆喊之声,口子上的匪盗们也纷纷地蜂拥进了巷子口里。他们也想着能够亲自捉拿到郑亦然,以便押着他去向头儿邀功请赏。
趁着这个当儿,郑亦然借着岩石所形成的阴影的掩护,顺着岩石的石根,猫着身子,慢慢地爬行着,待到爬出了那伙人的视线之外,他便直起了身子,一溜烟似的往上跑去了。
一直到跑出那道口子,他才略为地放慢了脚步,趁机呼呼地喘了几口粗气。他还用拳头捶打了几下自己的胸脯,以便让自己胸腔里的那颗砰砰地跳个不停的心,能够尽快地平息一些。
在喘出了肺里的粗气和心里的恐惧之后,他顾不得回头去望一眼岩石之下的那一片橘红色的火光,拨开了腿,就想赶紧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可是,他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金蝉脱壳之计得意一下呢,在他的前面,就骤然亮起了一线火把。
他心头一惊,一种绝望的感觉刚从他的心里油然生出,就马上弥漫在了他的整个大脑里。当他猫着身子刚一跑上巷子口时,他还曾在心里暗骂过那帮设陷人“蠢猪”,现在他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个真正的设局者,才是高呀!他竟然为自己设下了一个绝死之局。
也正是在他这一怔一蒙之间,那线火把已经渐渐地靠上前来了。他都已经能够看到他们那一排黑洞洞的步枪或鸟枪的枪口了。而在那一排面目狰狞的兵们的身后,他还看到了两张十分熟悉的脸:当年被他视为粪土的那位官爷和兵爷!
只听那位官爷阴森森地奸笑着:郑三公子,没想到吧?识趣的,把枪留下,我保证会看在你当年故意放水,让我赢过不少的钱的份上,给你留下一个全尸。如果……
郑亦然到止,方才明白过来,正是当年那位师长所赏给自己的这把手枪,以及自己在十年之前,凭着这把手枪在他们面前所表现出来的那份轻狂,为自己结下了今晚的这个死局。
想到一死,他反倒一下子变得镇静而豪壮起来了:反正,抓上一个垫背的,就已经够本了,如果再顺带着拉上几个,就是攒了。只要能与自己的仇敌同归于尽,也算得是十分地快意恩仇了。
于是,他假装着愿意扔过那只手枪,以为自己换得一个全尸。可就在他一扬手之间,他却飞快地射出了一串愤怒的子弹。随着几声惊呼,几声惨叫,几声步枪、鸟枪之声的惊惶失措地响起,几只火把也黯然熄灭了。
趁着其余的火把也惊恐地矮在了地上,他飞快地跑到上了一块大岩石,站在了悬崖边上。在望了一眼下面那黑漆漆的深渊之后,便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可悬崖上的那棵黄桷树的枝丫,在穿透了他的心脏之后,却把他倒悬在了半岩之上。随后赶过来的一群兵们,也把一串串复仇的子弹,一半打在了黄桷树的枝叶之上,一半打在了他的身上。
随后,他们便蜂拥进了巷子口里,与事先设伏在巷子口外的另一群兵们,完成了对巷子口里的所有人的“包饺子”。
可是说来也怪,天亮之后,那些兵们寻遍了郑亦然当晚所经过的每一个地方,也包括那棵黄桷树的每一条枝根,也包括那棵黄桷树下的每一条石缝、每一块泥土,可那把枪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对于郑亦然当年的死,父辈们都曾表示过深深的惊叹和惋惜,不过,我也确实没有听到过父辈们对他称道过什么。
可是尽管如此,在他们三兄弟名威鼎盛的那段日子里,他们确实也给族人们带来过显赫的荣耀、隐形的福荫: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们郑氏族人无论走到哪里(当然在那个年月里,他们也走不出多远),也无论是遇上什么事儿,哪怕就是在晚上走夜路时遇上了兵、遇上了匪,只要你一说出这三位大爷中的任何一位的名万,特别是说出那郑亦然的响名,多半都能让对方知难而退了。
小的时候,坐在我家的那道大门坎上,我就曾无数次地听父辈们讲述过这三位兄弟的故事。虽然听着听着,眼睛就迷糊了,睡意就深浓了,但是,我却一直都没有对这些家族故事感到过厌烦,也从未对他们三兄弟心生过什么反感。
可是今天听哥哥说来,我却总感到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我定定地看着哥哥,虽然哥哥今天所讲述的,也与父辈们当年坐在我家的草屋檐底下所讲述的,差不了多少,但是,我却总在怀疑着,此时的哥哥,他的思维和思想,是不是又回到了他那间牛味儿远远重于了人味儿的书房中去了,是不是他仿佛又在写着写广播稿了?
我不由得小声地问道:难道,你忘记了当年……
哥哥却大度地摆了摆手,说道: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再说,他郑隐人不也是我们当年的老祖宗吗?
我无话可说。我觉得,对于郑氏老祖以前的那段冗长的郑氏历史,我们割裂掉它是完全正确的,也是非常必要的。但是,在我们跟随着郑氏老祖一起来到这片川东丘陵之后,对于这段才两百多年的郑氏历史,我们还要再进行分割?难道,这也已经成为了我们家族思维中的一种生命力极其强大的惯性了吗?
即使大多数的族人们都已经自觉地完成了这种分割,或者即使是大多数的族人们都已经接受了这种分割,但是,作为郑牯牛的嫡传子孙,难道,我们也可以容忍这种分割,也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这种分割?
即使哥哥当年并没有听到过族人们的对骂,但他也应该知道吧,当年,他们的祖先,是用了怎样的手段逼走了我们的那位小头领,并十分卑劣地从我们的手中,抢过了那个本应该属于我们的族权的?
要不然,续写出我们郑氏家族的那段民国英雄历史的人,会是他们吗?
不过,我还是大度地原谅了哥哥,因为在此之前,我不也短暂地遗忘过郑九对我家的陷害之仇么?况且,我也喝得有些醉了,高粱白酒那浓烈的酒精,烤灼着我有些错乱的神经。我也已经分辨不清了,对于那段血腥的家族历史,我们到底应该是铭记呢,还是应该遗忘?
我感到很热,起身走出门外。我望到了我们的山寨,不知为何,今天我看到它小了很多,也低矮了很多。在这个初春的时节里,它还显得有些干巴,似乎也少了些我记忆中的那个山寨的灵气。
在那圈曾经长时间消失,今天又渐渐高大、茂密起来的树林丛中,今天的山寨,真的有点像当年的陈妮儿站在她的父亲身后所望到的那个山寨了。它确实就像是戴在树稍顶上的一顶旧瓜皮帽,或者是破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