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陈氏族人的困惑
在进入到夏季的伏天之后,天气就更加地酷热难耐了。那轮白亮亮的太阳,成天到晚,总是像一个幽灵一样地徘徊在天空,又像一个恶魔一样地肆虐着大地。
端午节前后,土壤就已经全部泛白了。稻田里的泥,也已经干旱开裂。池塘里的水在完全干涸之后,塘底的淤泥,也很快就变成了一层厚厚的凉粉锅巴。
水稻在还没来得及长成林之前,就已经被干渴得奄奄一息了。它们的杆枯萎无力,叶子也枯黄无神,而且,还总是打着卷儿。一阵干燥的风偶尔吹过,它们就好像变成了一群在严寒之中瑟缩着身子的穷苦孩子,在痛苦地颤栗着。
芭蕉也似乎根本就没有长出过它们的新叶来。在陈年的表皮一层一层地枯干、剥落掉之后,它们的茎干不光已经不再高大、粗壮,反倒显得十分的颓唐而萎靡了。
它们的叶脉早已枯干折断,泛白的叶片破烂不堪,而且都死气沉沉地向下低垂着,仿佛是在替它们的主人向人们发出着哀求:我们干渴得实在是受不了啦,你们就行行好,干脆爽快地给我们一刀吧,或者用一把火把我们给烧了也行呀。
就连生命力极为旺盛的竹子,它们所辛勤孕育出来的那些竹笋,也没有能够苦熬过那个火热的夏天。无论是才刚刚长出土的新笋,还是已经长成一两丈高,快要长枝长叶的老笋,都无奈地干死在了它们的父母身旁。
倒是它们的父辈、祖辈们要老练得多。它们慷慨地舍弃了自己的枝叶,以装死的方式苟延残喘着,最终,它们得以挺过了这个过于漫长的夏天,在中秋之后的那场绵绵的秋雨之中,慢慢地复活过来了。
毫无疑问,那年的大天干,也把围墙之外的郑氏族人都逼到了绝境。他们本来就素无存粮,而且大多的家中都是一贫如洗,在这场持续了七八个月之久的百年不遇的大干旱中,在他们所租种的那些地上,小春、瓜果欠收,大春作物更是颗粒无收,他们究竟是怎么样度过了那段艰难而持久的灾荒岁月的,其实也就不难想像了。
而且更为残酷的是,就在他们最需要得到粮食来救命的时候,当他们像往年一样,挑筐背篓地来到郑氏围墙的那道大门之外,想杀鸡取卵般地借到粮食时,他们所看到的,却是大门紧锁,门岗森严,只在大门的两侧,各贴着这样一份《敬告族人》的文告:
……按照以往惯例,本该开仓借粮,无奈现在,各旺族人家的粮仓,粮食也已经告磬。面对着灾荒之中的族人,本头领虽有相济之心,却无相助之力,此所谓手臂长而衣袖短也。
在痛心疾首之余,本头领唯有每日素餐稀粥,与众族人一道共度危难。唯望我郑氏族人,切勿心急气躁。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勤勉劳作,明年的日子,一定会非常美好……
这道文告,无异于一盆冷水,瞬间就把族人们心头所唯一燃烧着的一簇希望之火,给无情地浇灭了。但是他们既然来了,却又不甘心如此地绝望而去。他们望着那些面孔冰冷的族丁,向他们苦苦哀求道:
丁爷,行行好吧!烦请您进去向大头领禀报一声,我们可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呀。
丁爷,您就进去为我们禀报一声吧。我们大人可以饿着不吃,可家中的小孩却不能呀。他们可还是一根嫩芽子呀……
哦,丁爷,您就进去为我们通报一声吧。我们愿意借五还十,哦,借四还十也行的。只要头领答应借给我们粮食,我们可是为他做牛、做马都愿意的呀……
可是那几个铁石了心肠的族丁们,却丝毫不为他们的话所动。他们起初还能怒睁着双眼,满脸麻木地听着族人们唠叨,后来就渐渐地极不耐烦起来了。他们一边不断地向族们挥舞着手中的棍棒,一边大声对着族人们呵斥怒吼道:
大头领有令,此乃大门重地,任何族人不得在此久留!如有违抗者,一律棍棒侍候!!还不快快滚开?
族人们纷纷后退着,最后都在万般无奈之中,低垂着头,哭丧着脸走开了。
以往年月,他们还能指望着地里:地里能出点啥,也能弄来糊糊嘴巴,哄哄肚子。现在可好啦,地里啥都出不出来了。在惨白的阳光之下,它们也变得白惨惨的,就像是被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雪,而他们却变成了一群无处觅食的雀鸟。
在这种惨无人道的大饥荒面前,万般无奈的族人们,也就只能把自己变成了蝗虫。他们也见叶吃叶,见草吃草,只要见着了一点绿色,大家也就顾不得阳光的毒热,纷纷地一哄而上了。
在吃光了叶、草之后,大地就只剩下了一片可怕的焦黄。于是,走投无路的族人们,又纷纷剥食起了树皮,挖吃起“关音土”(一种粉白色的泥巴)来。更有甚者,还不惜卖儿卖女,还不惜易子而食了。
可是尽管如此,还是日日有饿殍,夜夜有哀鸿。父辈们在讲述着这段骇人听闻的历史时,就曾多次感慨着说道:当年那些最终挺过了那场大饥荒的族人,那就应该不能叫人了。
是的!他们已经进化出了一种有别于人类的特殊本领:他们可以长年累月地不吃人类的粮食,而且还能很长时间地忍饥挨饿,甚至于达到了可以“辟食”的境界。他们至少也应该算作是我们人类之中的异类了吧?
可是,当年那些排坐在我家的屋檐底下的父辈们,却并不这样认为。在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们总会极其神秘地小声猜度道,当年的祖先们并不是完成了某种进化,他们很可能是从郑氏老祖的身上,继承下来了某些非人类的基因。所以,他们其实是已经成神、成仙了。
可在陈氏族人的眼里,我们这不是在进化,而是在退化;我们也并没有成神、成仙,而是在成魔、成兽、成牲口了。
他们就总想不明白,你说这些郑氏家族的头领和旺族人家吧,怎么就变得那么狠心,那么没良心、没人性了呢?你们不是也同为郑氏族人,又是一同随郑氏老祖来到这片川东丘陵的吗?你们怎么就忍心自己吃鱼、吃肉,抽大烟、看大戏,而让自己的族人去吃草、吃土呢?
皇帝不是都把天下的百姓当子民吗?你们为什么就不能拿自己的族人当子民呢?这世上除了魔鬼之外,还有谁,能有如此的狠心肠呀?
还有那些郑氏族人们,当年我们在老头领的默许之后,挖吃了那只死豹子的肉,你们的祖先曾是那样的义愤填膺,是那样的鄙夷我们。他们甚至还说过我们是非洲的鬣狗,可是现在,在饥饿面前,你们又变成了什么呢?
难道,我们所面临着的饥饿,不是同一种饥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