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九岁，人生第一次坐在火车上，人生第一次离开巽口。
深绿色的火车咯噔咯噔的和铁轨碰撞着，窗外是一掠而过的田野和时不时涌来的黑暗山洞，打开的车窗可以清晰的感受到空气越来越湿润，混合着交错而过的拉煤车厢里飘散出的黑色粉末，悄悄的附着在裸露的皮肤上。
第一次感受到原来小小的车厢里可以挤下这样多的人，即使汗味混合着旁边厕所散发的气味充斥了整个空间，人们还是在欢声的交谈着什么。
一个人从白王岛车站出来，不知道所措的四处观望着，远处大红的条幅暗示我应该走过去，毕竟我知道，上面写得正是秦海大学接站车。
快走到的时候就看到一个身披条幅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女生走了过来，似乎在等待什么似的朝我的身后找寻，最终还是把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你好，同学，是来秦海大学报到的么？哪个学院哪个专业的？先登记下，然后人齐了我们就出发。”
我努力的点点头，问了声好，告诉了我的学院和专业就跟着走到了接站巴士边，被安排坐在临时搭建的凉棚下休息。
旁边是一家三口，女孩扎着一个高高的马尾，虽然并没有让人感觉眼前一亮，但是竟然有些精致的味道。旁边的父母不停的给女孩扇着扇子，看样子女孩是惯了宠爱的。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汤佳。
刚下车就看到校园里到处都是一排排的天井木兰，深绿的叶子随着烘热的风时不时舞动着，下面的沿阶草像极了刚刚理发的士兵，整齐的站立着，道路上的水泥反射出白花花的日光，刺得人只能眯着前行。
“同学，你自己来报到嘞，家长没来呀？”女孩的妈妈在我身后问道。
“恩，我自己来的。”我扭过头礼貌的回答道。
“我叫汤佳，生物工程专业的新生。”女孩主动说。
“廖聪，我也是生物工程的新生。”
学校安排一个指引学长接待两个新生，正好我俩被安排在了一起，这样的开始似乎也正奠定了以后两个人的友情和信任。
……
后来两个人被分到了同一个班级，加入了同一个社团，买了共同的自行车，不同的是她上课时候总是坐在第一排，而我总是最后一排。每次看到我不在，都会赶快发信息告诉我老师在点名，速度。每个期末她也是我的救星，因为学号挨着，所以每次她总是坐在我的前面，然后就可以保证我顺利通过那些我看不懂的考试。
……
忘记那时大几，只记得那是个冬天，凌晨三点接到汤佳电话，里面是她舍友绘绘的声音。看到来电显示我就已经知道又是一个难熬的晚上，这个时间看到她的来电只有一种情况，而每个冬天我都会被宿舍的几个猴子说成是汤佳的“午夜护舒宝”。
北方的风一向会冷到骨子里，尤其是午夜过后，我习惯性的多拿了一件厚衣服，给她披上，绘绘拿着一个备用的暖宝宝，而我则背着她到医务室。
站在冰点以下的冻地上，透过防护门看到楼梯口走出来的汤佳满脸瘆白，嘴唇总是干瘪的凹进去，头发在寒风中松散的乱窜着，每迈一步都感觉抬不起脚一般。我不能进去，只能等着她们出来……。
医务室的医生也早已习惯了这个时候被我们叫醒，因为每个月都不会避免。
那个时候的汤佳，看不出跋扈，也看不到灵动，只剩下蜷缩中的那个虚弱小女生。
……
“廖聪，快出来，给你点好东西，栏杆那里，快点昂。”有时候汤佳会神神秘秘的，其实我知道，这个时候往往是我有口福的时候。
“刚出锅的，我们悄悄的在绘绘她们实验室里做的。别和你宿舍那些鬼东西讲啊。你一个人吃昂！”千叮咛万嘱咐的啰嗦着。
“你再讲下去我估计这饺子也可以叫速冻饺子了。”
“快滚回去！不识好人心！别给我分散了昂！”汤佳白了我一眼，可还是要啰嗦一句。
回去之后自然不可能只是我一个人吃，但是每次哪怕只是吃到其中的一个，我也已经心满意足。
……
“你看，这个衣服会不会太花了，我穿着可能有点……”汤佳总是习惯了把她喜欢的东西说成是征求我的意见，而我总是很识趣的告诉她，不穿这样子的就浪费了她那“姣好”的身材。而她也总会喜滋滋的立马让导购打包。
……
“你再动一个试试？！”汤佳的冷静和霸气是我学不来的，虽然是个女生，可是当时的那种气场会让人误以为那就是个大姐大，如果再动一下，很可能就真的发生对方不愿看到的事情。
那也是我俩唯一一次遭遇小偷，我背上是汤佳的黑色背包，可是拉链已经被拉开，一只手也刚刚的伸了进去，还未来以及拔出就被汤佳逮了个正着，我背后那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小伙子竟然被禁在了那里，仅凭汤佳的一句话。那个时候我都感觉到了一股寒气，可是又感觉是那么的安全。
自我成孤以来，这种安全感没有人能给我，也从来没有出现过。我一向谨小慎微，也一向的只知道躲避，从未和人正面冲突。那次竟然成了汤佳挺身而出。
……
“此去别离，再无相见，各自珍重。”
这是汤佳在毕业后各自奔散后发给我的第一条信息，我知道，她害怕见不到我，四年已经成了习惯，虽然我们只是朋友，只是所谓的同学。
毕业酒会那天，汤佳喝的稀醉，几乎和所有人碰杯，可是我却成了她那晚唯一不予礼遇的人，她只在我身边来来去去，却像不认识一样。当她趴在桌子上那一刻，她还是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她难过到没法接受那种即将认真的离别。
那些过往她丢不下、弃不掉。
而我们仅是朋友。
我知道汤佳对我好，也知道我在汤佳生命中的地位，可是我没有想到她会因此遭遇不幸。这一刻我是痛恨自己的，痛恨自己没办法帮她什么。
此生我无法有个爱人，无法有一段婚姻，也无法建立一个家庭，可是，我想如果有来生，如果真的有来生，我一定娶你，一定给你一段完整而刻骨铭心的爱情……
我看着自己的左右手，我不知道该如何抉择，我也没有权利。
何扬已经抽血回来，没有悲喜，只是告诉我：“哥，我希望我的是可以的，这样就可以救到汤佳。医生说像汤佳这样的患者，很难找到合适的供体，其实医生也只把希望放在汤佳的家人身上。”
我摸了摸何扬的头，不知道是我从来没有发现，还是何扬长大了。他比我懂事——
晚上八点多接到汤佳父亲的电话，二老已经在赶来的的士上。我能感受到那种为人父母的担心和对现实情况的无力。
在得知自己女儿的情况后汤佳父母早已心急如焚，根本没有心情探究到底是何间接导致车祸的发生。如果知道，我想，他们现在应该不会愿意和我多讲一句话，虽然这个事情没有对错，但是为人父母，心情自在。
因为何扬晚上还要上班，嘉俊和高帅先回家准备汤佳住院用的东西。我一个人先守在医院。急诊病房外虽然人来人往，但是只有我一个人坐在冰冷的长椅上等着心急如焚的一双父母。
汤佳父母的气色很差，尤其是汤佳母亲，没有第一次见面时的那种干练，眼前的这个妇女更像是一个大病初愈的老人。
我没有多说什么，大概讲了下汤佳现在的情况，就带着二老去找主治医生。一路上汤佳父亲不住的致谢，内心不知为何竟然生出许多的歉意。
见到汤佳父母，医生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了些许，也许在医生的心里，面前站着的才是救命的稻草。
原来汤佳的母亲和汤佳的血型一致，所以医生抓紧时间安排相关的检测。而且尽量柔和的将目前汤佳的状况和后续可能出现的并发症一概讲清楚，尤其是一旦没有供体的情况下可能会出现的后果。何况目前为止，汤佳还在危险期内，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我一早就在离医院最近的酒店开了一间客房，好让汤佳父母有时间的时候去歇息下。
何扬和汤佳母亲检测结果出来之前，汤佳出现了一次术后出血的状况，好在发现及时，而且已经从血库中调来备用的血袋。很快就缓解过来。而所有人最为焦急的还是下一步是否可以给汤佳一个重生的机会。虽然代价极大，但是无论是汤佳的父母还是我们作为朋友，都不愿意出现让人难忍的结局。那对所有和汤佳亲近的人都会是一生抹之不去的阴影。
第二天的结果让所有人都心中一宽，汤佳母亲和何扬都配型成功，无论如何，可以往下一步思考了。
何扬拿着手里的结果，竟然会心的笑了，可能在她看来，不管怎么样，只要能挽救一个人的生命就可以，至于供体是谁，已经不再重要。
接下来的日子倒也平静了一些，虽然汤佳的病情仍有反复，但是也还算稳定，可能这要归功于现代医学的先进，要不是透析机的维持，我想即使等到配型成功的供体，汤佳也坚持不到那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