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娟终于回到了家,却没有,见到阿弟的最后一面。
等到她赶到医院,冲进病房,看到的,是一张干干净净的病床,上面铺着一张惨白惨白的床单。
阿妈坐在床边,还在那里仔细地看着床单,一双枯瘦的手,哆哆嗦嗦地摩挲着床单的边边角角,好像弟弟还在床上,她只是像往常一样,要掖好他的被子。
她叫了一声“阿妈”,阿妈抬起头来看着她,两眼空洞洞的,像是两口干枯的井。好像看见了她,又好像没有看见她。
她哭着扑过去叫着“阿妈阿妈阿妈”,她抱着阿妈哭喊着“阿妈,你说话你说话啊”,阿妈一直呆滞的眼珠,过了好久才转动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说道:“是。。。娟儿?”
“阿妈阿妈,是我啊,是我啊,我是娟儿。我是。。。”阿娟此刻,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一直抱着头蹲坐在旁边墙角的阿爸,听到阿娟的哭声,摸索着站了起来,他脸上每一道深深的皱纹,都在不断地抽搐着,他慢慢走到哭成一团的阿妈和阿娟身旁,轻轻抚着两个人的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就在这时,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冲进了房间,阿娟的三个姐姐,冲进了病房,看着已经没有了阿久的病床,一家人哭着抱在了一起。
阿久走了,那个和阿娟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阿久,那个一直是家里和阿娟心里顶梁柱的阿久,那个还不到二十岁的阿久,就这样走了。
在弟弟的灵堂前,看着相片上他青春洋溢的微笑,阿娟仍然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似乎他随时会推门进来,笑着对她说:“阿姐,你回来啦?我好想你撒,我要去北京耍嘛,我还要吃好吃的烤鸭子撒。”
阿娟喃喃地说道:“好,要得,你想吃,阿姐买给你撒。”
阿娟看着哭得死去活来的阿妈阿爸,看着姐姐们,看着阿久的照片,看着家里每一件阿久曾经用过的东西,她在自己的心里,暗暗地发誓:“阿久,姐姐答应你,你不会白白地就这么去了!”
整整一个寒假,阿娟四处奔波,她在派出所,医院,法院,来回地奔走取证,她要告他们,她要让杀害弟弟的人被绳之于法,她相信光天化日之下,没有人可以逃脱法律的制裁,她相信这个世界是有公理的。可她,不止一次痛心地想过,如果,如果当时有人能及时把弟弟送到医院,也许阿久就不会死,也许,阿久就还能回来。为什么,为什么就没有人能在当时帮个忙呢?她每每想到这里,都想不下去了,只觉得心里,冰凉彻骨。
那一年的春节,在阿娟的记忆里,变得特别寒冷。
按村里的风俗,家里在节里办了白事的,是不能去各家拜年的,别人也不上家里来,没得给人家带了晦气,可是春节刚过两天,村长就过来了,阿爸怕村长忌讳,没有让村长屋里坐,说阿九的事情村长跑前跑后地忙了不少,要请村长去喝顿酒,酬谢酬谢。村长倒是不在意,一边摆摆手一边进屋,说着阿久的事就是他村长的事,娃儿是他看着长起来的,说到这里,他也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中午是三个姐姐做的饭,因为村长在,饭菜做的特别丰盛,村长在上座,阿爸打开一瓶上好的白酒,在旁边陪着村长。
这边的习俗是女人不上桌。也就是女人做好了饭,就着菜围着锅台扒拉两口,只有男人才可以到桌上坐得四平八稳了,你一盅我一盅地喝酒吃饭摆龙门阵。多小的男孩,都能上桌,多大辈分的奶奶,也只能在锅台吃饭,这是多少年的规矩,没人变过。谁知喝了两杯,村长对阿爸说道:“阿娟在那边吧?叫过来,我这有两句话想说给娃儿。”
阿爸端着酒杯,有些莫名其妙,只是怔怔地点点头,叫了一声道:“娟儿,你爷有事讲给你听咧。”
阿娟心里堵着阿久的事,没心思没吃饭,听得阿爸叫,就从屋里出来,捏着两手来到饭厅,来到饭桌边看着两人,对村长叫了一声:“爷”。
村长看了眼阿娟,又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把酒杯一放,说道:“阿娟,听说你一直要告阿久的事?”
村长的话一出,屋里屋外吃饭的人,都停下了筷子。
阿娟点点头。
村长偏过头去,摸了两下脸,然后转过头,缓声道:“娃儿啊,你到底要干哪样?”
阿娟梗着脖子,咬着嘴唇恨恨地道:“不干那样,就是让他们赔阿久一条命!”
“幺妹儿,那是乡长的娃儿,哪里是那么容易告下的啊,你这阵子也没少往公家跑,没得人理你撒。”
“没人理就找上边人理,再没得人理,我回去北京,总得有人理。”阿娟发狠地说道。
村长一下拍了桌子,重重地说道:“你个瓜娃子!念书念成了个乔脑壳!你就是翻上天,你们家还不是在乡长的手心里攥着?你告下他的娃儿,就是告他!”
一家人都被村长的话惊住了,唯一没有被村长的话吓住的只有阿娟。
“那我阿弟呢?!人不能白白地就这么没了。我就不信了,这么大的天下,没有说理的地方。”
“娟儿,没得和你爷这般讲话!”阿爸也生气了,红着眼睛呵斥着阿娟,不知道他红红的眼睛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因为别的。
阿娟不响了。
村长慢慢地从自己兜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到了桌上,他端起酒杯,使劲地“咂”了一口,再缓缓地说道:“娟儿,这是乡里给阿久的抚恤金,不少了,顶你阿爸阿妈苦巴巴好几年了,只要拿个钱,签个和解的那个什么书,你几个姐,”村长又“咂”一口酒,接着说道:“正好乡里有几个指标,看你们家困难,可以都招到乡里,脚底板不沾泥,净手净脚地拿工资,不是天大的好事?这事,听爷的话,你,就算了吧。”
一家人都没有说话,屋里像死一般地寂静。
这时候,二姐一挑灶台下的门帘,迈步进来了。她先是小心地看着饭厅里每个人的表情,然后加着小心说道:“爷,您是为我们家着想,可是我们家。。。”她好像欲言又止地看了眼阿爸,又偷眼看了下阿娟。
阿娟此刻死死地盯着桌上的信封,好像要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把那个信封盯出火一般,沉默了良久,她低低地说道:“爷,你这钱,是不是乡长拿来的?是不是?他是不是想用这钱,堵住我们的嘴?爷,我们家是穷,可就是再穷,也还没穷到要卖阿弟的命!”话音刚落,她就伸手过去拿过信封,一把把信封里的钱扬了出来,霎时间,一张张钞票飞得满天都是,恍若下了一场真正的“钱雨”。
所有的人,都被阿娟的举动惊呆了。
这时旁边的阿爸回过神,狠狠扬起手,一巴掌把酒杯拍碎在了桌上,“呼”地站了起来,喝道:“你个瓜娃子,你以为读了学堂,长了本事,我就管教不了你?!”说完,抄起一个碗就朝阿娟砸了过去,阿娟没有躲过去,正好打在额头上,鲜红的血,一下就涌了出来。
阿娟没有管额头上的伤,只是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村长,鲜血滴滴落下,从她白净的脸上滑落,滴到了地上,滴到了钱上。
过了一会儿,阿妈挑开门帘,走了进来,她走得很慢,她每走一步,都要把落在地上的钞票捡起来,好好地摆平整,再紧紧地捏在手里。她一张一张慢慢地捡着,一直捡到阿娟的脚底下,等阿娟让开,才把最后一张钞票捡了起来,这张钱被阿娟踩在了脚下,沾了不少的泥土和阿娟的血,已经有点看不出钞票的摸样了,阿妈轻轻地拍打干净泥土,仔细地用手指,擦去那**的血迹,再慢慢走到桌边,把一沓钱很是郑重地装进了信封。
阿妈做完这些,转过头,对着村长,平静地说道:“他爷,这事,我们签。”
所有听到阿妈的话的人,似乎都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连村长也迟疑了一下,接着问道:“阿久他娘,你这话可是当真?不是气话?”
“他爷,只要乡长说的当真,我这话就当真。”阿妈平静地说道。
“那。。。久他娘,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别的不说了,我明天就办这事。”村长说着站了起来,连阿爸也没打招呼,就急着忙慌地走了。
等到村长出了门,阿妈站在那里,好像要说话没有说出来,不知道为什么趔趄了一下,向后退了两步,然后一头栽倒在了饭厅的地上。
阿娟连忙过去把阿妈抱起来,口中连连唤着“阿妈!阿妈!”,阿娟的几个姐姐这时都冲到了阿妈和阿娟身边,和阿爸一起,手忙脚乱地把阿妈抬到了床上,二姐使劲摩挲着阿妈的胸口,阿娟掐着人中,一家人连声地唤着,阿妈才慢慢醒转过来。
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一家人,阿妈喘了口气,才慢慢说道:“都莫要哭了,阿妈在,阿妈在,你们莫要哭。”她的声若游丝,阿娟听得,却是心如刀割,她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苦,一下扑到了阿妈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阿妈轻轻抚着她的头上已经开始凝结的伤口,轻轻说道:“他阿爸,带娟儿的姐姐们出去收拾收拾,我和娟儿,有几句话说。”
阿爸和姐姐们出去了,阿妈找出家里的药,又找出一块干净的细麻布,剪成小条,敷完药再用细麻布的小条,缠在阿娟的伤口上。阿娟只是抹着眼泪,哽咽着听凭阿妈为自己治伤,
弄完之后,她仔细地左右看着阿娟的脸,说道:“娟儿,伤好了会痒的,可不敢抓,抓了破了相,没得婆家。”
说完这句话,阿妈看着阿娟,伸出手轻轻抚着阿娟额头上,一缕倔强刚硬的刘海,慢慢说道:“娟儿,莫怨你阿爸,啊?”阿娟使劲地点点头,说道:“不怨阿爸的,阿娟懂。”阿妈看着阿娟,放在阿娟脸上的手,没来由地颤抖了起来,抖着声音说道:“也不要怨阿妈。啊?”
阿娟一下抬起头来看着阿妈,阿妈看着她,低声地说道:“你为阿久的事,村里乡里都找遍了,公家,衙门,也都递了状子,可是。。”阿妈停了一下,突然翻身起来,贴着阿娟的头说道:“咱们,咱们。。。告不下来人家啊,哪一个当官的不是向着当官的?乡长和镇上都是串串的啊,阿妈,是为活着的人想,阿妈,得为活着的人想,我们,。。。”阿妈再也说不下去了,她窝着瘦瘦的身子,低着头在那里,抖动着,无声地嚎啕着。
阿娟看着阿妈,慢慢探下身子轻轻抱住她,她觉得阿妈的身子忽然变得很轻很轻,而那一滴滴无声落下的泪,却变得,像院里的石板一样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