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这话从你嘴中说出怎么显得那么别扭。
说完,我也看了远山的景色。
春天是彻彻底底地来了,万物复苏,冰河解冻,草长莺飞,大雁归来,远处那干枯的山,也开始抹上绿。几处早莺热热闹闹地在争着一棵温暖的树,以做栖息落脚之地,不知那是谁家的刚出生的燕子,动作笨拙却又执着地啄着春天的泥土,似乎泥土里面有它要寻觅的食物。阳光开始暖了起来,照耀着那悬崖边姿态倔强的枝干,照射着整个山庄,将整个山庄洒上一层金光,照在人的肌肤上,使人温暖慵懒。冬眠的蛇蛙小虫苏醒过来,伸展懒腰,思考着要不要再眯一会儿,或者现在就起身出去找食物。忽然间,我想起那个风雪夜,万物银装素裹,天冷得使人发寒,外面尖风呼啸,马容仓促敲开我的房门。开门看见他的第一眼,他的眼神与棱角,是那样的清晰。尽管他的身下还低落着血。
我不知在开门的那瞬间,他的后面还跟着杀手。
我不知那风雪落在他的伤口上,他会有多疼。
我不知那夜的雪,一脚踩下去会有多深。
我不知那些杀手的刀锋,有多么冰冷和锋利。
我不知他们追他追了多长时间,追了多久。
我知道我为他开门的那一瞬间,就已经不能拒绝救他。
驾。驾。驾。
马蹄声践踏过小溪,激起泛滥刹那的水花。
马嘶声响起,我又听到了江湖的声音。
我打马而过,不知谁会看到我。
两匹马驰骋在道路上,一前一后,不会追尾,不会超马。
马上分别载着我和大头。
在马上,大头问我:大人,我们是要再次入城吗?
我说:不一定,如果看到出来巡视的官兵,就顺手宰了,也省好些事。
大头:好嘞。
快入城中时,我们见到了一伙儿官兵。我认得,那是张千岭的手下。
我招呼大头,赶紧隐蔽。
那伙儿官兵在驱赶一群人。他们手里拿着刀,逼着那些流离失所的人离开,嘴中大声吆喝着污秽的脏话,言谈举止间,分外不拿那难民当人看。
过了一会儿,那难民被他们轰走完了。
有一个衣着华贵但如今已经破败不堪的姑娘准备离开时,官兵中一人拿刀挡住了她的去路。
那人似乎还认得那姑娘:呦?这不是嫂子吗?
随着这句嫂子的喊出,又有许多官兵也认出了那是他们嫂子。
可见这姑娘来头还不小,不知为何如今落得如此境地。
我隐蔽的地方隔得太远,没有看清那姑娘的长相。但隐隐约约觉得姿色不错。
过了一会儿,那官兵竟然开始对那姑娘动手动脚,拉拉扯扯。
明眼人一眼就看出这群人心怀不轨。
他们见那姑娘力量薄弱,更加嚣张放肆,一个人上前开始解她的衣服。姑娘大声叫喊,但那在人群中激起了更大的笑声和兴趣。
大头看见这一幕,正义感爆棚,准备上前伸张正义。
我拉住了大头,示意他不要盲目冲动,先看看再说。
那群人越发放肆,把那姑娘挤在人群中,还发出猥琐的笑容。
一时间无数只咸猪手覆盖在了姑娘的身上,全身上下。
我从大头背上抽出了我的剑就猛冲到人群中。
不等那群官兵看清我的样貌,我上去就是一阵狂砍。
大头看我冲出来跟他招呼都没打,他有点慌张地也冲了出来,拿着他的流星锤。
我出剑快,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几乎将他们全部放倒在地。
只剩一个已经把裤子都脱了的,里面露出他白色的底裤。我剑指他的裆部,一阵挥舞。只听他发出惨叫,裆部顿时血流成河。因为剧疼,在我没有动他其他地方的情况下,倒下了。
大头还没有来得及上手,看我将他们全部放倒,我看的出他流星锤都准备好却一个人都没有打住的失落感。
大头失落地收了锤。
一个女声叫出来:郭隐?
我扭过头看了她。
那一瞬间,我呆住了。
她叫许妙,是官府里许大人家的二小姐。
那年我正少年,多少次,我爬上她家的墙头。看着她在园中荡秋千,欢声笑语像是水波,荡漾在我少时的心间。她读书的样子,她写字的样子,她弹琴的样子,都很迷人。
我多么想上前抱抱她。
可那铁门像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永远将我们分隔起来。
她出身名门,我父母未知。
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趴在她家的院墙上偷看她,因为我进不去她家的门。
许家的大门向来是紧闭的,外面觅食的狗,和我都是进不去的。只有那在朝堂上虎虎生威的独门正鹤,才可以趾高气扬地进去,而那时许大人要在门外,低头拱手相迎。
我爬在她家墙头偷看她,有多少次,我自己都说不清了。
那时城中的一群小叫花子在下面问我:郭隐,你这是什么偷看什么呢?
我说:你上来看看。
上来一个,我就踹下去一个。
后来他们不再过问,我爬在墙头上看什么。因为他们都知道了,我喜欢许家的二小姐。不,谈喜欢,我没有资格,我暗恋许家的二小姐。
有一次,一个不小心,我从那墙上衰落下来。当我晕头转向地站起来时,才发现自己落进了她们家的院子里。
我跑上前去对许妙说:二小姐,你好美。
许妙看着灰头土脸的我,像看小丑一样,但她还是很有礼貌,朝我莞尔一笑。
很快,她们的管家就冲了出来,还领了一棒子人,把我痛打了一顿,又把我抬起来,从墙里扔出墙外。
他们扔出我的时候,连门都没舍得打开。
我有功夫在身,却在她面前宁愿选择了挨打。好像我会的所有招式,在她面前都失灵了。
我揉着自己被摔的地方,脑海里尽是她的那个笑容。我不觉得有多痛苦,因为我收获了她的笑容。我开心得难以自持。
那个笑后来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中,每一次都会使我在梦中发笑。
我很高兴地跑去告诉师父,许家二小姐无数次在我的梦里笑靥如花。
师父拍拍我的脑袋说:小屁孩也长大喽。
然后师父对我说出了那句话:如果遇到了心爱的女孩,就放下一切,奋力去追。追上是你的命,追不上也是你的命,但你不要放弃。
在师父的鼓励下,我上山给许妙采了花,采了好多种花,连我都叫不上什么名字。那些花放在一起,五颜六色,姹紫嫣红。
山上的葡萄熟了,我还给许妙摘了好多串葡萄。
我拿着那些东西,在许家门前等。
第二天,许妙终于出了门。
她是一个人出来的,打着把伞。
可我记得那天没有下雨。
我捧着花跑到她的跟前,说:二小姐,给你的。
二小姐接过花,朝我说了声谢谢。
我问她:二小姐,这花儿你喜欢吗?
她说:喜欢。不过我最喜欢的是杜鹃花。
我问:为什么呀?
她说:因为我最喜欢的一个诗人也最喜欢杜鹃花。他还为杜鹃花写过诗呢。
我问:写的什么呀?
她念道:“争奈结根深石底,无因移得到人家”。
我是从小练武长大的,不理解诗,更不懂诗人,就问她:这是什么意思啊?
她说:这句诗是写,这位诗人非常喜爱杜鹃花,于是他就决定亲自移植栽培杜鹃花,但是没有移植成功,不久那花就枯萎凋谢了,诗人感慨于此,就写了这句诗。
我听完,觉得有些凄惨。
她注意到我脸上表情的变化,笑了起来,说:不过呢,过了几年,这位诗人重新移植栽培杜鹃花,这一回,移植的杜鹃花成活了,诗人很高兴,就又写下了几句诗:“忠州洲里今日花,庐山山头去年树,已怜根损斩新栽,还喜花开依旧数。”
我看着她念诗的样子,出神。
在她念完诗,我连忙拍手叫好。
她说:谢谢你。
我又把葡萄递给她,说:二小姐,这也是给你的。
许妙又说了声谢谢,可没有接过葡萄。
我问她:你不喜欢吃葡萄吗?
她说:喜欢,可我拿不下了。谢谢你。
紧接着,许妙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在衣服上擦了擦我的脏手,热情地伸出手,说:我叫郭隐。
她腾出手,很大方地也握住了我的手,说:我叫许妙。
那年我十八岁。
她的手好柔软,好温暖。
我握那手握得痴迷,竟忘了松开。
当许妙从我手中拽出手时,我才意识到握的时间太长了。
许妙问我:你住哪里啊?
我说:山上。
她又问我:你没有家吗?
我说:我的家就在山上。
许妙问我:那你的父母呢?
我说:我从小就没有父母,我是跟着师父长大的。
她又问我:你师父是做什么的呀?
我说:我师父是天底下最厉害的武林高手。
许妙不信,说:真的吗?你师父好厉害啊。
…………
我搭讪得很成功,我们聊的也很投机。
她文质彬彬,礼貌待人。
也许是我的诚心打动了她,后来,我们确立了关系。
一个山里来的小孩,跟一个城中官宦的千金。
我们的恋爱超越了阶级偏见,我们一起去看城墙上的舞狮表演,一起去吃包子铺里热气腾腾的包子。
她私下里跑出来的次数越来越多。刚开始时她的家里还不知道,后来家里知道了,对她的看管越发严格。
我们见面时,她也开始心不在焉。
我问她:你家里是不是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啊?
许妙摇摇头,明显是说谎地说:没有。你放心,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这一生我没有爱过谁,也从未体会过爱一个人的感觉。但是当许妙出现在我的世界的时候,我体会到了那种感觉。那种热恋的感觉在一个人的青春里占有很大分量,甚至占据了我整个青春。我的全部心血,好像都在她那里。
后来,我再也见不到她了。不辞而别。
我知道,她被她的父母限制在房内,不准她出门。
我还会爬到她家的墙头上,试图看到她。
可是她家的院子里,也没有了她的身影。我再也听不到她在秋千上的欢声笑语,再也看不到她读书的样子,她写字的样子,她弹琴的样子。
还会有管家,每当看到我的头在墙头上伸出时,就会喊很多人过来揍我。
他们用石头掷我,用火烧我,用蜜蜂蛰我。
总之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赶我走,不要我再出现在她家的墙头上。
我不想走,我想多看她一眼。
那一天,许家门前挂起了红灯笼,响起了鞭炮声。
一架轿子停在了她们家门口。那轿子也如同姑娘,被打扮得花枝招展。
娶亲的队伍浩浩荡荡。
唢呐的声响特别扎耳,鞭炮声也吵闹得不行。
我挤在人群中,期盼着多看她一眼。
可是她出来时,头上还盖着红盖头。
她头上盖着红盖头的样子很美,可却不是我的新娘。
我也从四下隐约打听到,她嫁给了城中王大人家的少爷王月生。
娶亲的队伍散去,鞭炮声响散去,唯有我站在那里,对这个世界失魂落魄,心灰意冷。
我决定离开这个地方,不告诉我的师父,我要浪迹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