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转眼已是十八年。
南荒仍是一片荒芜,就连人们建造起的屋子亦见不分明。莫不是住在此间,岂会知晓荒芜之上尚有大大小小十几个土筑房屋。
土屋里的陈设一往如前,没有丝毫改变,仿佛每天都在告诉主人:你用或是不用,它就在那里,甘愿画地为牢,日日夜夜与你为伴,任你支配变换环境,然而它们终是没有温度的物体,拿在手里,似要将你残留在手上的熟悉的温暖熄灭。而给予这唯一的温暖的人,已一去无返,只留下门前一道残影。
秦妻拳头渐渐抓紧,眉头深皱,望着自家门口,一张脸上全无表情。门扉半开,恍然间她仿佛看到丈夫的浅影出现,在那里笑着望着自己。而他一去涂山,就此了无音信,不知生死,把所有的不安与忧愁尽数丢给自己,又有什么资格笑容满面?生着也好,死了也罢,也该给她托一托梦才是。
秦妻想着,心里怨着,她抬头看看天色,复又望向门口,神色间期盼之情尽显于外。
沙沙沙......
一个身着素色粗布衣衫的少年,踩踏着像被烤过的黄土沙石,走向一间门口插着旗帜的屋子。
老族长的土屋建造在一个小山坡上,站在屋门口眺望,远处的情景一览无余。老族长将近百岁高龄,一生无儿无女,了无牵挂,加之他生性喜静,族人们便依他吩咐将屋子建造在这样极好的所在。
少年走上前去,顺着门缝向里望望,轻叩几下柴门,便站在门口耐心地等待着。
嘎吱一声,木门打开了。老族长杵着木杖立在门口,咪着眼瞧了少年半晌,待看清了,随即笑逐颜开,整张脸像是突然开裂似的,满脸褶皱。
“族长爷爷。”少爷开心地叫道。
“是阿禾啊!”老族长少一停顿,续道:“家中是缺了什么了?”
“嗯!”少年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娘说就是与族长爷爷借一日吃食,还有一袋水饮。”
老族长点头,身子让开,招呼少年进屋。“等会我多给你一些拿回去。这再有一日便是选食者的日子了,到时候都会好起来的。”老族长边走边说。
“又要选食者了。”少爷的声音突然变得沧桑起来。
少年扶着族长爷爷进屋,虽然没听见他说话,却感觉到他在点头。便问道:“族长爷爷,阿禾可以参加吗?”
老族长突然停下脚步,一双眼注视着他,良久未发一言。然而少年却在他眼中看到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我已经十八岁了,可以参加了。”少年语气有些急道:“就连小我一岁的秦文弟弟都参加两次了,我不能一直置身事外啊!”
“你觉得族长爷爷是因为......”老族长顿住话头,改口道:“在这里的每一件事,没有一个人会是置身事外的。选食者的事,只是还没有轮到你而已。”
两人边走边说着,踏进里屋,少年注意着老族长脚下,抬头时无意间瞥到屋里坐着一个人。
少年看着他,他也看着少年。
“阿禾,你来了!”
少年点头,叫了一声“族巫叔叔”,便没有了下文。
“你娘可好?”
“好着呢!”
“与她已是十八年没见了。”族巫道:“十八年前的事,吾真是对不住她了。若不是吾,你们娘俩的日子,便不会过得这般凄苦。”
少年听他说得恳切,一双眼满噙泪水,也不知该说什么,站在原地手足无措。老族长分看两人一眼,摇了摇头,站起身来。
“阿禾,等我一下。”
少年点头。
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少年和族巫,两人一站一坐,都不发话。他们是这间屋子的来客,似乎又不是。少年心中暗自紧张,手心已出了汗,他感觉到族巫在看他,感觉到这里放着的每一件东西也都在看他,整个人异常别扭起来,只祈愿族长爷爷快些出来,他好拿了东西便走。
“阿禾,后日祭天送食者前往涂山,你可想去?”族巫突然开口问道。
少年心里奇怪,族中人人皆说祭天选食者,族巫却为何说是送?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隐情?本想向族巫问问清楚,但想到族长爷爷的话,便只是不确定地摇头又点头。
族巫却笑了,“你这个样子是想还是不想?”
“我想。”少年肯定地说,两眼坚定地望着族巫。
“吾知道。”族巫点头道:“族中只知七日祭天选食者,实不知其实是送。想想祭祀诸神,哪里会选出什么食者?都是族中男人们自愿做这个食者,轮流着去。对外宣称说是选,只是怕女人们阻拦罢了。不进涂山,永远不知山中是如何的凶险啊!”
少年眼眸一闪,望着族巫,似乎明白了他言下之意。
“但是我想去。”
族巫看着少年点头,表示赞许。
“族巫叔叔,我该做些什么?”
“不要告诉你娘实情。”族巫道:“吾觉得你便是选上了,她也不会让你前去。”
少年愣住了,眼望着地面,陷入了沉思。
老族长提着一包东西递给少年,见他没接兀自发呆,心生疑惑,向族巫转头望去。
族巫眼望着少年,面带微笑。
老族长叫了几声,少年这才回过神来,见到他递过来的东西,急忙接过抱在怀里。
“食者便是去了涂山也要些时日回转,这些你拿回去,足够了。”
“好。”少年说着,将东西放在地上,从怀里拿出一块约手掌大小的木头,抽出匕首便要开始刻起来。
老族长忙拉住他手,问:“你这是干什么?”
“娘说了,族长爷爷给了东西,便要记在这个上面,以便将来好还。”
“不必记了!”
老族长想要夺过少年手中的木头,却被少年躲开了去。却听少年道:“不能的,娘说受人之恩,当用心铭记,早思还报......”少年脸微红,“还说这么多年受族人之恩,也没有还上一丁半点,已经过意不去了。”
老族长向族巫那边瞧去,见族巫闭上了眼睛,双颊微微隆起。
“阿禾。”老族长叹了口气,道:“回去告诉你娘,那些不是族人借给你们的。孩子,知道了吗?回去让你娘将那些木头尽数烧了,别让爷爷看见你再拿出来。”
少年愣愣地点头,将手中的木头放回怀里,提起东西便欲离去。突然想起自己此次前来,一是问族长爷爷借食,二则是说出自己的意愿,征求族长爷爷的意见。
“族长爷爷,我要当食者。”
回返的路上,少年想起刚刚说过的话,想起族长爷爷吃惊的神情,没有等到回复,只是教回别有他想。虽然如此,少年心里却仍烦躁不安,仿佛自己刚刚说的话,便要传遍全族。想到母亲得知之后定然责备于他,心生胆怯。此事说来不大,却也不小,便是勇敢地向母亲提起,是不能说的。但是要放弃自己的意愿,亦是万万不能。
少年心意已定,心忖无论如何都要完成自己的意愿。微风吹度,带来阵阵凉爽,似乎在向不安现状的人儿表示祝贺。又轻轻撩起他一缕青丝,也更像是在赞扬他心中美好的意愿。少年心情大好,只因一路上心不在焉,心中有事,不知不觉竟已到了家门口。
“娘,我已回了。”原本愁闷的少年,此时已绽开笑意,笑而不止。
“回了!”秦妻迎出门来,接过少年怀里抱着的东西。问:“你族长爷爷看着精神可好?”
“族长爷爷精神好着呢!”
秦妻象征性地点点头,翻看着包里的东西,以作确认,一只手却向少年伸了过来。
“娘,您要什么?”
“记账的木头。”
少年本不明白母亲的意思,听她说起才想起怀里的木头,拿了出来,心忖将它递给母亲,她该要发气了。
果然,少年见母亲只是看了一眼,便怒气冲冲地抬头望着自己,道:“为何上面一字没有?”
少年支支吾吾半晌,不知该如实相告,还是该扯谎瞒混过去。
“你将它拿出来,被族长瞧见了?”
少年微微一惊,只好点头。“族长爷爷让我带话给您,让您将那些木头烧了,以后不愿再见到我拿出来,族巫叔叔也听见了。”
“是谁许你叫那个人叔叔了?”秦妻突然怒声呵斥道,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少年受到惊吓,愣在当场,不敢吭声。秦妻见儿子被自己吓到,心怪自己不能制怒,脸色稍缓,整个人却一下子垮了,跌坐在地,双眼一眨不眨盯着前方。她的思绪顷刻之间回到了十八年前。以往的事便如同昨日发生的一样,它就像一道砍得极深的刀伤,时间一长慢慢愈合,结了疤又掉了疤,却留下一道难看的痕迹。见到这痕迹,便不会忘记被砍时的痛,不会忘记因此而发出的惨叫及泪水。那么,十八年前的事,自己心有怨恨也是无可厚非,族巫的所作所为也永远不会被原谅。
秦妻仿佛瞬间苍老了,叹口气道:“禾儿,你是不是有事瞒着娘?”
“孩儿不敢。”少年兀自心有余悸。心忖母亲如此动怒,也只因为想起十八年前的事了。
秦妻再次叹一口气,“告诉娘,你想不想去选食者。”
“不!”少年想起自己的意愿,被母亲问得心神不定,道:“娘,您以往提都不提食者一事,今日怎么提起了?”他有些害怕母亲生气,一边观察她的脸色,极其小心翼翼。
“后日便是选食者的日子,是时候让你成为一个食者了。”秦妻道:“你看别人去了,娘若不让你去,你便要怨娘了。”
少年心中欢喜,心忖母亲此时怒气刚消,若母亲只是随便一说,自己听她的话便去选食者,母亲定然要说自己与那人一样,将她抛弃在这荒芜的地界。有时母亲这么说,自己也要怀疑涂山之中有着玄机,而那人便是找到了离开的法子,已经一个人离开了南荒。
“我......”
少年话未说完,却被母亲打断,却听她说:“不要想着话应付娘,这次娘说了,是真的要你去了。我也知道,你想去。”
“您怎会知道?”
“因为不去,你便不会死心。”
“那您死心了么?”
母子俩对视着,想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真实的内心世界。少年眼底平静如水无波。只秦妻眼光躲躲闪闪,不去看儿子的眼睛,别过脸去。
少年见到母亲的反应,他的心一下子跟着暗黑无尽的深渊向下落去。
“所以你觉得,婶婶知道你当食者去涂山,不只是寻找食物。”
少年与母亲一番谈话,倒惹得他心情败坏,有些气闷。正好儿时玩伴秦文前来找他,两人便寻了个山坡,刚一坐下,少年便将自己心中的郁闷之气说了出来。
待秦文说完,少年皱着眉头,轻轻说道:“她是知道的,只是不敢问我。我想她会这么说,其实是不愿我去。”少年望着远方,“可我就是想去看看。”
“想看便去看呗,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了。”秦文异常兴奋起来,面上显露着无限向往之情,续道:“我也实在想不到,涂山之中竟有那样的所在,哪是这鬼地方能见到的?太美了!真是太美了!”
少年见他这般样子,来了兴致,道:“那你给我说说。”
“我跟你说啊,往一线天......”秦文说到一半却停住话头,不再说下去了。
“你为何不说了?”
“要说也不好说,说了也说不具体,还是你亲自去看罢。”
少年自觉有些扫兴,道:“听你说话可真吊胃口。”
秦文哈哈笑道:“那样的地方,岂能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再说我说了出来,你便能看见了不是?可知道世间最美的东西,便是自己眼睛看到的,那些画的说的,哪比得上?”
“说得也是。”少年点点头,深以为言之有理,却道:“不过,涂山之中真像传闻中那般凶险么?”
秦文挠挠下巴,说道:“凶险也说不上,就是山中地形错综复杂,草木太过浓密,都说里面遍布什么奇门八卦之类的东西,一个不留神进去了便再也走不出,这便活活饿死了。而食者进山,由有经验的长辈带着走,一路上也就相安无事。”
少年越听越是心神激荡,想到山中有可能遍布的奇门八卦之术,虽不懂得,想到误闯其中的后果,便陷入了沉思。
“阿禾?你在想什么?”秦文见到少年兀自出神,有些疑惑地叫了他一声。
少年微微一惊,望秦文笑了笑,漫不经心地答道:“没什么。”然而他所有的思绪却已飘在九霄云外。
秦文望着少年发呆的模样,无奈何地摇摇头笑说:“这个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