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烛将熄,也会如刚开始点着时那样闪烁不定。夕阳下山,也会如早上升起时那样绝美动人。人老了,也会变得越来越像个小孩,把很多早些年里捡起来的东西放下,也会像婴孩一样,卸下世俗的眼光,重新以赤诚去看这个世界,于是,风轻了,云淡了。也有老人放不下,那受苦的不光是自己的心,还有周围的人,老而不死是为贼,说的应该就是这些老人吧。不过,说起来,能彻底放下所有的,这世上应该没有。大多数人,放不下所有,却可以看得开。这样,也就足够了。
大概也是知道自己时日不多,萧云这一阵子分外珍惜平常的生活,反复看着院里的花花草草,连往日里忽视的牵牛花、狗尾巴草,如今也要伸手摸一摸。走到院子外面,细细打量着那条青石板铺就的窄窄山路,这一走,就是大半辈子。抬头望望那山上的云彩,也是前所未有的发现云烟山的美。不过,萧云最喜欢的,还是半躺在竹院里的竹椅上,整个身子都被包进去了,下午晒着太阳,美美的泡壶茶,眯着眼睛,看着院子里课间玩耍的小屁孩,感觉自己也十分有劲。说来也奇怪,明明是老之将至,死不久矣,却偏偏感觉到的是浓浓的生机。这让萧云不觉有些庆幸,可以这样安然的死去,自己一点一点的被死亡带走,像被大人拉着一步一步出远门旅行一样,而不是被战场上的暗箭一瞬间勾走。
木叶这一阵子也很开心,因为老人的精气神越来越好,脸上的不知名的笑也多了起来。其实,老人本身嘴角并没有多少弯曲,脸上还有着棱角,但木叶却能从老人的眼中感觉到一种愉悦,还有一种少有的希望与生气。于是,每天安安心心上课,读书,做法,和小丫头他们打闹。
不过,站在竹窗边望着晒太阳的老人的林千秋倒是有些忧郁,他比谁都明白老人的病情,也更明白那一老一少的感情,更担心那一位少年。他可以清晰的感觉到,老人身上隐藏着的渐重的暮气。不过,也惊讶于老人此时身上所散发生机,这不是透支生命力就有的。
萧云在竹椅上眯着双眼,一阵小憩过后,神清气爽,太阳晒得暖洋洋的,真是个好天气。伸手倒一杯茶,也不管味道,一口喝下去,也唇齿留香。驱逐了睡意,手上也痒起来了,回过头望见在窗边的林千秋,摆了摆手,喊道:“千秋,过来,陪我下下棋。”
林千秋正在一旁暗暗担心着,却听见老人的话,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如今,老人有三大爱好:躺在竹椅上晒太阳、下棋、喝茶。还尤其喜欢边晒太阳,边下棋,边喝茶。也尤其喜欢骚扰林千秋,天天拉着他来下棋,弄得林千秋现在见着老人就想到了棋盘,见到了黑白子就想到了老人。似乎也有种往恐惧症发展的趋势。
林千秋脸上有些抽搐,但还是出了门,陪老人下棋。不过,话说回来,这一阵子,老人棋艺有很大变化,棋力没有多少增长,但棋路棋风变化很大,原来扑面而来的兵戈之气,已经所剩无几,反而有点返璞归真,天真烂漫的味道。下棋也出其不意起来,这让林千秋也有些头疼。
又是一局开局尚好的棋,但是将到中盘,却被黑棋一连串不知道是天马行空、还是天女散花的棋子改变了局面,原本渐渐明朗的局势,又复杂起来。林千秋细细打量着棋局,虽然对老人这一阵子变化的棋路有些见怪不怪,但还是很惊艳。思绪渐渐走出了棋局。眼睛的余光捕捉到此时老人有些浑浊的双眼,明明浑浊,却给人一种清澈透明的感觉,仿佛可以倒映出你的真心。让人有些害怕,却又情不自禁地被这双眼睛吸引。
轻轻吸一口气,思绪又回到棋局之上,轻轻落子。萧云并未察觉林千秋的动作,或者即使察觉了,也不在意。轻抿一口茶水,显得分外平静。
一会儿,棋局再次明朗起来,棋将结束,大局已定。到老人落子了,他轻轻伸手拾起一枚黑子,敲击着棋盘,久久地还未落下。林千秋也不着急,静静看着老人的动作。
清脆的敲击声响了一阵儿,停下,萧云还未落子,而是张开了口,说道:“这棋就要结束了吧。”
林千秋听着这话,心里有些复杂,道:“是要结束了。”
话说完,两人都安静下来。短暂的空隙过后,老人落下了棋子,道:“我和叶儿说了,这局棋,还要他自己下,只是未来还需要千秋你,指导啊。”
说着,另一子就这样落下。
林千秋听着老人的话,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或许应该有为老人想开了放手的喜悦,但在此时,这点情绪却调动不起来。只能缓缓也坚定的道:“萧叔,您就放心吧。”
老人并未回话,还是以原来的节奏,和林千秋下着最后的几步棋。啪、啪,只有清脆的棋子落盘的声音,还有云雀的鸣叫,显得分外安静。
良久,一点点声音从老人的口中流淌出来,带着沉沉的暮气,将凝结的光阴跌碎一地,露出其中埋藏着的回忆。
萧云缓缓地说:“千秋啊——你说人到老了,总喜欢回忆,但这回忆是好?还是坏?”
林千秋没有立即回话,心里犹豫着应不应该宽慰老人。还没想好,却听老人继续道:
“是坏吧,也对,想起来,早些年里的事都仿佛就在昨天,那些人啊,影啊,似乎都还能看得见,摸得着,于是啊,也容易放不下。因为有很多眷恋,很多牵挂。早些年里,那些刀光剑影,还有那些已经不愿回忆的人和事,似乎都被揭开了。”
细细听着话,林千秋心里的担忧越来越重了,轻轻喊了声:“萧叔——”
萧云挥了挥手,示意无碍,继续道:
“但似乎也是好的吧,这一阵子,不论睁眼,还是闭眼,哪怕是看到你与叶儿,都会想起很多往事。反反复复的,也不知道将自己这一辈子回想了多少回。是啊非啊,很多也都放下了,被时光带走留不下什么了。但,自己心里也不是没有梗。不过,说也奇怪,原来不愿想起,就是害怕被牵挂,害怕心里难受,如今却是想起了,却没有那么牵挂,那么难受了。生死,我上战场的时候就看淡了,但到了如今,七老八十了,却好像有些放不下了。
“哈哈,这人呐,真是说不清楚,也看不明白啊。”
林千秋听着,也都听进了心里,却没有说话。他知道老人现在只需要一个倾听者,而他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不过,我这一辈子,并没有多少后悔的事情。”说着,萧云的神色严肃了起来,“而且,有的话,我也没办法后悔。”这一句话倒是流露出一些无可奈何。萧云的心病啊,始终有一块,那位救他的老兵,还有老兵的家人,他始终放不下。
说完,落下了最后一子,站起身来,哼着一句诗:“朝起浮云暮登山,云归化雨空云烟”,走远了。留下林千秋一个人坐在这里,久久地未回过神来。而桌上的那副棋局,白棋的赢势十分明显,而散漫的黑棋的一隅,那是最后几手落子的黑棋,在大势已定的情况之下,却在这渺小的天地里绽放出一种别样的色彩,和老人身上一样的,希望。
······
傍晚,萧云又拉着木叶的手,坐在大枫树下,讲起一些往事。这是这一阵子老人每日必做的功课。木叶也很喜欢听老人讲故事,即便有不少他已经听过了。不过每次听老人讲起,总会感觉到一种温暖,再看这个秋日里有些萧瑟的庭院,也会有一些暖意,来自庭院里的花花草草。
老人今天就讲起了木叶父亲木槿的故事,伴着老人有些低沉的嗓音,时光在夕阳的余晖里倾洒在这座小院里。
木槿早年是一个上京赶考的书生,因为被偷了盘缠,露宿街头,而被上街的萧樱儿带回了家。萧云还记得,他当时看到女儿带着一个野汉子回家时的惊怒。虽然,后来明白了状况,但还是对木槿有些意见,也担忧单纯的女儿被木槿“拐”跑了。而果不其然,萧樱儿喜欢上了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这个书生也是死死的喜欢上了萧樱儿。两人是情投意合,但萧云是不同意。他知道女儿性格单纯,从小在云烟山下长大,不见世俗,不染尘埃,和她的名字一般,就是山间的樱花。由此,他很害怕女儿受到伤害,更不愿意女儿走出这座小镇。因此他强烈反对两人的婚事。
但是,他还是拗不过执着的二人。但萧云自己心里明白,他是真的被那个弱书生打动了。云烟山寒,刚来就感上风寒的书生,偏偏上了山,为的是给萧樱儿寻得一味只产在云烟山上的特效药材,来医治那天经痛难忍的萧樱儿。只是,这个傻书生不知道这是女儿家的月事,听信了自己讥讽他的话。后来,也寻得了药材。萧云一辈子都忘不了,第二天早晨,木槿披着露水回到家里,头发凌乱,一身儒衫沾上泥土不说,更被拉了好几道口子,头上与不小心裸露的手臂上,有一些青痕。而最让萧云难以忘怀的是他那双眼睛,十分真诚,透露着担忧。直到自己将药接过,熬好了,喂给萧樱儿。那担忧之色,才慢慢退却。转过身去,回到屋子,倒头就睡。让夏雨看着心疼。萧云最后也就没有拦着情投意合的两人,只是让书生立下了不出云烟镇的誓言。事实也证明,木槿是一个好丈夫。
伴着老人的话,晚霞退却,星月走过山头,给大地披上了银衣。老人慢慢讲着遥远的故事,风吹过,将一朵凋零的木槿花吹落,安静地躺在老人脚下。故事讲完,老人轻轻弯下腰,拾起那朵木槿花。轻轻用手抚摸着,打上露水与泥土的花瓣,细细的刨去泥土,将褶皱的花瓣抚展,却又抚不平展。轻轻将花放在静静注视着这一切的少年的肩头,似乎是代表了白日最后一个动作的结束,似乎也昭示了一种传承。
朝花夕拾,希望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