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傍晚,木叶、萧云、林千秋与白胡子老人吃饭时,白胡子老人仍对萧云没有什么好脸色。萧云见此,也是笑笑,并不言语,他明白这个老家伙的担心与不舍,只是人越活越老,越成了小孩。木叶回来时倒是有些讶异为什么那个白胡子爷爷吊着张脸,只不过他很开心看到萧云的神色变得好起来,身子骨似乎也恢复了往日的硬朗,对白胡子老人也是越发的感激。
餐后。
三人将白胡子老人送至官道上,替他拦了一辆马车。别离之时,白胡子老人也放下了吊起的脸,老脸上难得流露出眷恋不舍之意。他一一作别之后,对着萧云讲:“老家伙,冬天,我绝不会来看你,再见你时,已是不同地域,再见时可别说不认得老头子我,好好珍重啊。”说罢,也不待萧云回答,登上马车,放下帘子,就走了。
留着萧云楞在原地,嘴里不止地喃喃道:“这个老家伙——”,只是浑浊的双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恢复了清明,分明有晶莹闪烁。木叶不是很明白两人打的谜语,只是他也很喜欢这个捉弄他的老人,双眼望着马车远去。而一旁林千秋,却是想起了什么,沉静的双眼里,闪过伤感与回忆之色。
······
林千秋今日并没有直接回竹院,而是陪着萧云与木叶一起回了庭院,在院子里那丛木槿花前站了好大一会儿,也吹起了平日里不常吹起的短箫,引来一大群鸟儿盘旋飞舞。而萧云回屋之后,坐在床边,一手拿着那把匕首,一双眼睛望着窗台上夕阳下的向日葵有些出神。木叶很理智的没有打扰两人,只是心中的疑惑更重了些,不过转瞬间就沉浸入林千秋的箫声中了。
林千秋有琴棋书三绝,他在云烟山近十年间,并未动笔作画,但熟知他的人,比如萧云与他的至交好友木槿都相信这位惊才绝艳的温雅男子早已是成竹在胸,心映山水。林千秋善弹古筝,但木叶记忆里很少弹奏,倒是箫笛吹奏的比较多。木叶手中那把玉笛,便是林千秋送给他的。林千秋的音乐才华极高,每次演奏,都堪称天籁,令人心驰神往,沉醉其中,而木叶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几年前的中秋夜,林千秋在竹院长弹一曲《明月几时有》,驱散了周围弥漫的云烟,夜空之上,一轮圆月,月光倾洒而下,萤火点点,盘旋飞舞,萦绕在古筝旁边,宛如仙境,而他和萧云无不沉浸其中,直到乐曲结束,仍久久无法释怀,余音袅袅,绕梁三日,不过与此。
木叶望着木槿花前正吹奏着的林千秋,紫红色的花瓣随着箫声翩翩起舞,似乎是在和着这位老友的心声。
木槿花,是父亲生前最喜欢的花啊!
木叶不禁回想起了那些已经无比模糊的记忆。在他为数不多的记忆里,父亲很少流过眼泪,似乎只有在母亲去世的那个时候,消沉过一段日子,后来,他的印象里父亲一直是温润的笑着,如清潭一般。父亲的腰杆也一直是挺直的,从来没有弯下过。
在所有模糊的记忆里,有一个片段是最为清晰的,或许称得上刻骨铭心,那时,他才四岁吧,母亲离世也近一年了。那一日,也是秋日黄昏,火红的枫叶在晚风之中,一叶一叶,慢慢落下。木槿抱着他坐在石凳上,伸手指着山樱,给他讲他的母亲,讲一个纯真善良的女子,宛如樱花,也是出生在樱花绽放的时节,似乎是在讲一个老掉牙的爱情故事,一言一语,现在回想起来,宛如一条山间小溪,没有多少悲伤,却透露着一股温馨。
他当时还小,自然没有多少兴趣听爱情故事,结果似乎是引得懵懂的他有些不耐烦,在木槿怀里作弄着,打断了木槿的话。于是木槿又指了另一丛开放的很旺盛也很美丽的花,摘下一朵,送到他的小手里。自然,他捧着一朵美丽的紫红色的花,笑得很开心。而木槿看着怀里玩耍的他,眼中滑过温情,轻言轻语道:“叶儿,这是木槿花,和父亲我的名字一样,是你母亲亲手种下的。”说着,木槿眼中流露出温柔之色。
“你父亲我,没有你母亲幸运,她是坠入凡尘的樱花仙子,而父亲降生却是在一个严冬,没有任何花开放。但你爷爷,父亲的爹,给父亲起了一个名字,叫木槿。”
“他说,木槿花,朝开暮落,但每一次凋谢都是为了下一次更绚烂地开放。就像太阳不断地落下又升起,就像春去秋来四季轮转,却是生生不息。”
说着,木槿顿了顿,又继续道。
“所以,父亲一直微笑的走着,即使如今我们家的日子有些难过。”说着,他微笑着望着怀里睁大了眼睛有些疑惑的木叶。
“所以,叶儿,你呀,也一定要坚强,因为你有父亲的血脉,也会继承木槿的品格。”说着,木槿用大手捏了捏木叶的鼻子。这引起小木叶的强烈不满,望着和萧樱儿一样的澄澈如墨的如幽潭的眸子,木槿不觉有一瞬的失神,又看到了小木叶手中灿烂绽放的木槿花,嘴里喃喃道:“所以,樱儿,我和你一样,永远不悔。”在小木叶未看到的瞬间,那始终如水的微笑的男子的双眼中,分明有晶莹闪烁。
······
“父亲——”
望着那一丛丛盛开的灿烂的木槿花,木叶喃喃道,伴着箫声,不觉已深陷入回忆,不知何时,也有泪水从眼角滑落,落在地上的红枫上,在阳光下,凝成金珠。望着花丛前那个儒雅的青衫男子,面容平静,却不知紧闭的双眼之中是否有晶莹流动。
老师,他也是在怀念父亲呀——
莫名的,木叶望着眼前的这一幕,在渐冷的夕阳与低沉的笛声里,心与身都变的温暖起来。只是,木叶心里忽然闪现过老人的身影,还有刚过不久的生日,望向远处悄然升起的云烟,自己的未来又该如何选择呢?父亲,你会选择什么呢?
萧云也回过了神,听着箫声,走出了屋子,扶着门框,望着紫红花丛前的那身青影,眸光流转,嘴里不住地喃喃道:“木槿,你这个傻书生,真是好福气啊,交了一个好朋友、好兄弟。”说罢,又是想到了刚离去的白胡子老人,双眼又陷入了回忆之中。
······
在听到了白胡子老人告别的话后,林千秋觉得自己心中似乎有根深埋在心底的弦被触动了,望着眼前的两位鹤发老者,他不禁想起了那位如水男子。已经太久了,太久未曾想起,或许是经常想起,却不曾如此深刻。这是十月份了吧。那去庭院里看看木槿花吧,也有好久未好好看看那丛花了呢。
望着那丛紫红的木槿花,深秋之时,花仍开得如此灿烂,丝毫不曾因为严冬的将至而有任何畏惧。真是很像她的主人呢,那位始终如水的男子,手无缚鸡之力,却始终不曾弯下他的腰身。记得刚见面时,他带着四岁的木槿,脸色有些苍白,嘴角却一直挂着温润的笑,也因为与他相处久了,自己嘴角的笑也多了起来,如今却是再也褪不下去了。
想着,林千秋嘴角勾起了弧度,掏出一支短箫,吹奏起来。老友,就让我为你吹奏一曲吧。
木槿花开。
沿着时光追溯
直到这条静静流淌的已近被人遗忘的长河的上游
那里有一朵花在盛开
云烟山下
深秋初冬
柔弱而坚韧
似水而长流
山樱与你相伴
红枫与你共舞
绽放一世
不求灿烂芬芳遍传天下客
愿被云烟牵绊只为伊人红颜不落
高山的冬夜彻骨寒冷
不悔的希望与期愿如火
命运把你留在了这座小城
冷眼旁观繁花凋落
你却留住了所有的岁月
在凋零里
将花的记忆谱成不朽之歌
······
一幕幕往事如光影一般在回忆里穿梭,林千秋醉了,醉在这时光与回忆里。他的身上牵绊不多,但是足够沉重,或许会阻挡他前进的步伐,但他已不愿去想,不愿摆脱。若一个人只有现在与未来,那生命不就太过单薄。他放不下,那个始终如水的微笑男子也放不下,这世上有几个人能放下呢?传说中的圣人?还有······?
林千秋睁开双眼,目光穿越远山与云烟,向着很远很远的远方。望到了,似乎又没有望到什么。合上双眼,任箫声如水流淌。
良久,箫声终了。停滞的时光又缓缓流动。
林千秋睁开双眼,望着眼前的木槿花丛,喃喃道:“老友,下回来看你。一切,你都放心吧。”说完,他望着身后的清秀少年,眼中流露着温情。夕阳下,依着门框的老人,枫树下的少年,花丛前回首相望的中年人,火红的枫树,绽放的灿烂的紫红色木槿花,缓缓飘落的枫叶,还有山间的浮云以及夕阳最后的金灿灿的阳光,这座庭院显得无比温馨。只是,这样的温馨,似乎很难长久。
夕阳寒晚霞满山,人世悲喜如云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