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宣阳门,旌旗猎猎,甲兵威武。
桓温带领手下将军谋士,一早就在宣阳门前等候朝廷的监军钦使:侍中、金紫光禄大夫庾龢。
虽然庾龢身负天子圣命,但是照规制桓温是用不着如此礼遇庾龢的。
桓温官职的全称是开府仪同三司、使持节都督八州诸军事加荆州牧、豫州刺史、领扬州牧,无论实职虚职都高出庾龢太多,可说是位极人臣。
但是“侍中”二字就足以让桓温执礼相见了。晋朝南渡以后侍中日益权重,不仅充做皇帝亲信,长伴君侧,识得天心。更能参与机密、谋划国政,分掌宰相职权。
如果这次能与庾龢搞好关系,这对桓温日后的北伐大业有莫大的助益,因此礼仪上绝不能慢待了。
而且庾氏对桓温有知遇之恩,庾龢之父庾亮把桓温从普通士兵提拔成一方将军,庾龢叔父庾翼又在弥留之际向朝廷推举桓温接替自己的职务,桓温这才能从一个破落的贵族子弟,一跃而成晋室疆臣之首,总揽军权,使王谢也不能掠其锋芒。而且这次庾氏不计前嫌还来联系自己,桓温不能不重视起来。
庾家也是晋国高门,显贵高官不少于王谢。庾龢的父辈显贵无比,王敦之乱平定后,庾氏三兄弟掌握晋国权柄达十年之久,一时风头无两。
而且庾家一直严守臣节,对晋室忠贞不渝,向来耻于党争倾轧,从不与其他高门同流合污,故而几代晋帝最喜安排庾家的后辈进入中央核心,引为亲信。
这庾龢是庾氏最成器的后辈,晋帝司马聃非常看中他,直接任命他为侍中,调入禁中,参与国政决策。
虽然东晋是门阀政治,高门大族是可以对朝政有相当大的影响,甚至可以操纵皇帝的废立。但是司马氏皇族也有带兵驻守四方的实权王爷,中央里面也有很多有影响的皇族,他们是不甘心放弃国权的。
两方争斗不断,谁都不能彻底消灭对方的势力,无奈之下只能握手言和。因此皇族与高门双方达成了某种平衡,高门要的是权,皇族谋的是利,双方各取所需,表面相安无事。
皇帝只是双方平衡出来的产物,随时可以被抛弃。为了活命,他必须周旋在皇族与高门之间,费尽心机维持两方微妙的均势。
虽然同姓司马,但是由于皇族宗室大多握有实权,因此对皇帝并无敬意,动辄以废立相威胁,故而皇帝于宗室而言不过是鸡肋。
而高门很多时候囿于世俗眼光、史册评说和名声形象,还是比较尊重皇帝的。而皇帝出于自保也会适当地暗中向高门倾斜一二,免得失了体统。
所以还有相当小的一部分权力在皇帝手里。虽然皇帝直接掌控的权力很小,但有时候却又是可以影响全局。因为天子的身份代表着家国大义,关系到名正言顺!
远的不说,三国时期魏武王若不能挟天子,则何以令诸侯,怎能占尽天时,师出有名。
再加上有桓温日益崛起,庾氏也从八年前失势的窘境里缓过劲来,重新入朝辅政,皇帝司马聃手里的权力稍有上升。
而且这庾龢是皇帝最看中的的一个侍中亲信,他这次代天宣敕,表面上是代表朝廷表达对桓温不辞辛劳、镇守洛阳的慰问。实际上是来了解桓温的北伐准备,顺带打探一下中原遗民对朝廷的态度和燕、秦两国的具体形势,好回建康向司马聃禀报,为朝廷最后的决策有个参考。为了北伐,桓温绝不能慢待了这位老三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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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的就见到旂八旒画降龙公爵羽纛,其后两列随行,十三人鼓吹一部,五十名乘黄膘骏马的黑甲禁军,护卫中间一辆四匹全白骏马牵引的皂轮大车,皂漆轮毂,上加青油幢,朱丝绳络。端的是威严赫赫,天家气象。
等到队伍来到眼前了,桓温当先施礼,口呼:“臣温,昧死上奏。忝奉圣命,巡视中京。今宗庙焕然,社稷无恙,恭请陛下驾临。”身后的将军幕僚也跟着下跪。
庾龢没有走下乘舆,而是在车上回到:“爱卿代天巡视,劳苦功高,不须多礼。平身。”
“臣领命。”桓温起身。
等桓温起身之后,庾龢才从乘舆上下来,走到桓温身前,只是微微点了下头,说道:“小子身负皇命,礼节废弛,还望大将军勿怪。”
这庾龢身材中等,白净面皮,紫衫飘逸,神采飞扬,是个标准的文人。
桓温施了一礼才说道:“侍中身负重责,自当如此,不须多礼。”
“既然如此,小子先谢过大将军了。”
“唉,侍中怎么如此见怪。快快请进。”桓温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谢过大将军。”庾龢微微点了一下头,顺着引路兵士,径直向前走去。桓温随后而行。
来到城中,庾龢依礼先去皇族宗庙拜祭。看着宗庙虽然被修葺一新,但是早已不复当年大晋君临天下的辉煌气象,七庙残存、牌位混乱、梁柱破败、彩画黯然,不禁悲从中来,泣下沾襟。然后去社稷坛祀地神谷神,又免不了感慨万千。
虽然非常时期一切从简,也是足足过了三天才结束祭祀。然后在洛阳宫大殿宣读朝廷慰问桓温的敕书。庾龢宣敕,桓温接敕谢礼,设宴祝酒,遥谢圣恩。终于熬完了这几天,桓温长舒了一口气。宣敕毕,桓温在大将军府设私宴款待庾龢。
桓温举起漆碗向庾龢一敬,说道:“庾侍中,车马劳顿,一路辛苦了,来到中京也未得片刻歇息,桓某招待不周,怠慢之处,还望海涵。请。”
庾龢并未举碗呼应,这让桓温很是尴尬。想是三兄弟还在为当年之事介怀,桓温也不见怪,自己干了碗中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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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庾龢接到司马聃打算让自己去中京的旨意时,是很极其不乐意的,甚至于可以说十分愤怒。
庾龢并不是嫌弃这趟差事舟车劳顿、劳心费力。相反庾龢为人正直,对晋国朝廷中的轻浮奢糜、清谈误国的风气也是痛心疾首,对北伐恢复的事十分上心,也曾多次上书司马聃,请求陛下振作朝廷,准备北伐。不过都是石沉大海,杳无回音。但为国为民的一片赤诚忠勇之心从未有变。
庾龢气愤的是桓温的为人跋扈嗜杀、残害忠良。庾氏对桓温有知遇之恩,桓温却恩将仇报。
当年庾氏三杰相继陨落,王谢趁机联合对庾家进行绞杀,庾龢的三叔庾怿苦苦维持朝政。这个当口,桓温竟然上疏让朝廷罢黜庾氏,庾龢的堂兄庾希怒携府兵两千人,从京口出发攻打桓温,向桓温要个说法,意图惩戒这个白眼狼。没想到桓温也起大军来战,庾希战死,六个弟弟除庾友因为与桓氏有姻亲的缘故而幸免外,其他全部被杀,庾冰一脉差点绝嗣。庾怿闻此噩耗,当廷吐血而亡。庾氏罢中枢重任,从此失势。
两家从此有了隔阂,再无来往。要不是皇命不可违,司马聃手下除了庾龢也确实没有得用的臣子了,为君分忧,庾龢非担重任不可。不得已庾龢只能怀着愤懑,接了旨意,赴洛阳宣诏。
但是经过几天的接触,他发现桓温对自己依旧颇多礼遇,还和以前一样待人接物谦卑有礼,忧国忧民之心与己无异,言语中更是显露出再造中夏的宏图大志。似乎不是见风使舵的小人,这让庾龢心中更加疑惑。
今日桓温设宴,庾龢心中憋了一肚子的事,必须问问桓温,当年为何临阵倒戈背叛庾氏,又杀害了庾希等五兄弟。
“桓温!尔为何要叛我庾氏,杀吾兄弟!”庾龢起身,厉声道。
桓温并未立即回答,一挥手,屏退了手下服侍的人,堂中只剩温龢两人。又不紧不慢,倒了一碗酒,仰头干下,这才说道:“这件事在我心里也压了这些年,夜夜惊醒,不能安眠。”
庾龢听闻此言,心中厌恶之心更甚,反而冷静下来,坐回位置,讥讽道:“桓将军杀伐果决,不留情面,如此英雄人物,竟还能记得故人?还想安眠,岂不是妄言?”
桓温似乎并未听到庾龢的话,接着说道:“温,蒙庾氏拔擢,虽百死不能酬此恩遇之情。两代征西引为亲信,温实愧之。当年之事,若是温所为,立时便叫天雷殛了我。”又自斟一碗酒喝尽。
庾龢没有接话,等他接着说下去。
“当年小征西公薨逝,举温主政荆州,温诚惶诚恐,不敢稍有懈怠。温正忙于荆州内务之时,便闻听大公子前来质问,温不敢冒犯,星夜兼程赴京口面见大公子,此时温才知道事情始末,朝廷有人冒用温之名义,上疏祸乱朝局。此疏荒诞,非温所上。温与大公子秉烛夜谈,推心置腹,约定各回本部,详查此事。可是温没有想到,第二日温回程途中,便听闻噩耗,几位公子及随护人员全部身亡,死因不明,温立时拨转马头,前去探查,可是温赶到时,只见遍地狼烟,独不见了尸首,知道要坏事,带着手下人马就追了两天两夜,终于见到了一伙人马,温引兵边战,拼死只夺回了五公子,五公子身子文弱,当时只是晕死过去,故而幸免于难,温将五公子带回荆州,延医诊治,只保得一条性命,从此痴傻了。后来荆州也不安宁,守卫大将屡被暗害,蜀中伪成蠢蠢欲动,温在荆州忙的焦头烂额,除了上疏申辩也别无他法。之后“温暗害大公子,夺权害能”的流言便传开了,温百口莫辩。”
“这如何可能?如何可能?你有什么证据?”庾龢听桓温说得诚恳,心下十分恨意减了六分。
“三兄弟啊,大公子那也是我兄弟啊,我与几位兄弟也是生死的交情,温怎能做出那猪狗不如的事来。三兄弟你看看这是什么。”言罢,桓温从怀里掏出一封精心包裹的信。
庾龢一把抢过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拆开,一看惊心,那信上的字确实是大哥庾希的字。庾希的字刚劲凌厉自成一体,并无模仿的可能。
最让人震惊的是信里的内容:“元子台鉴,弟于京口闻朝廷变动,心甚异之。初不怿,再思忖,后明白。兄之性情,吾辈固已知之,此时发难,绝非兄所能为。且上疏之人已不知去向,岂不怪哉?弟发诸弟暗中探查,果然大有文章,此事有诈。信不能书尽,盼与兄早会于荆州。见信即发,速启程。希谨白。”
庾龢看完信后,心中疑惑万千,竟不知从何问起。只能一脸惊讶地望着桓温,说不出话来。
“三兄弟也被惊到了吧,我当时看到此信也是这个反应。后来我与大公子面谈,这才清楚了此事的来龙去脉。”
庾龢呆了一阵后,这才说道:“到底是谁害了我大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虽然杀害大公子的人我至今也没有查清楚,那帮人战力强大,绝不是一般的江湖人,当时我带人拼死冲杀,才夺得一辆马车,侥幸救下五公子。但是幕后黑手终于还是露了马脚。”
“那幕后主使呢?是谁!”庾龢急切地追问道。
桓温回道:“是谁把大公子的尸首带到建康,三兄弟不会不知吧。”
庾龢闻此言,慢慢坐回软榻。
桓温仿佛知道庾龢会是这个反应接着:“大公子当时也只是探查到了一些隐秘,并未深入。只是隐约觉得背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操纵这一切,大公子与我说的事太过惊人,待时机合适再与三兄弟详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