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国,西凉州所属鹿河县境内有一座天璃山,山中有一座天璃宫,天璃宫又分为九阁,这凌云阁便是位于半山腰间最外围的一阁。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凌云阁后院内林木幽幽,水声潺潺,原本是一派清寂宁和的景象,突然被一个苍老而尖利的声音打破。
“辅子明,为师的酒已经喝完了,若是你们那大师兄再不回来,就不要让他回来了!”
一个老道士,面黄肌瘦,发乱须杂,醉卧于房中的席间,毫无顾忌地大声喊叫着。
“师父,您再忍忍,云师兄他们已经去了好些时候,应该就快回来了。”房中一个身着道服的少年恭谨地答道。
老道士看着面前的少年,笑呵呵地说道:“嘿嘿,云小子若是再不回来,你小子就下山去给为师买些好酒,为师便封了你做首徒,如何?”
少年一脸的苦笑:“师父说笑了,云师兄做了这么多年首徒乃是众望所归的。”
老道士双眼一眯,奸笑道:“你们倒是兄弟情深,不如这样,你去帮为师买些好酒回来,为师把阁主之位让给你做怎么样?”
少年听了,已经无语可答只能苦笑。
老道士脸色一变,张口骂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想当年我师父说出这话来,我毫不犹豫的就冲出门,屁颠屁颠的杀下山买酒去了,那像你这般畏畏缩缩,唉,现在的年轻人哪,真是指望不上……”
老道士见少年不相信,一脸神往的回忆了起来:“想当年为师可是在半山腰埋伏,敲了我们那买酒的大师兄一记闷棍哪,可惜后来在前庭又让慕容那小子给我阴了,不过那混蛋也没得到什么好处,最后还是在走廊上让师傅给收拾了……嘿嘿,姜还是老的辣呀。”
少年一边听着血腥恐怖的凌云阁野史,一边忍受着老道士的不满和絮絮叨叨,在心中念道:“云师兄,看在师弟的份上,你还是快回来吧……”
天璃山下,座落着一个名为悠然镇的小村镇。
千百年前,此地只有一个无名小村庄。
自从天璃山脉中不知何处来了修道之人,看上了山脉间的浩然灵气。这些修道人历载数十年,以非凡神通开辟山顶的巨石,以阵法悬浮于云霭间。又在浮石上建了许多庙宇楼台,定了天璃宫的基业。
作为天璃山脉下唯一要道出口的村庄,经历不知多少年发展变迁,竟有了城镇的规模。
在这悠然镇之后,便是通往天璃山上的山道了,此时已近黄昏落日,山门之间来往不绝的人流变得稀落了起来,夕阳斜照下的高大白石山门,映上了一层淡淡的霞红色。
山林间的虫鸟叫声逐渐清亮起来,倒有一丝悠然脱俗的静寂之美。
山门道边,一群当地的闲人正在聚精会神的观望一场棋局。
说是一场,其实本是七场,这是一场一人同时对弈七人的古怪棋局。
那一人,只是一个尚未弱冠的俊朗少年。而对手的七人中,其中六人都已经分别弃子认输,唯一的对手只剩下一位七旬老者。
可要说众人中最紧张的,不是这位苦思的老者,而是观棋的一位少年。
“云师兄,你都胜了六局了,还是快些跟我回去吧,师父的酒瘾若是犯了,只靠明师兄一人可挡不住啊。”一边抱怨着,这少年焦急的拉扯棋局中的那一位师兄。
“莫急、莫慌、莫怕,这可是凌云阁的阁训,我这做师兄的都不怕,你怕什么?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这棋局繁复,再稍待片刻,且看看这落日余晖映山门,也是一种享受。”
对弈中的少年似乎心思也未在棋局之上,除了说说俏皮话逗弄师弟,只管让对面的老者长考。
他懒洋洋的斜坐着,右手拖着脸颊,凝望着霞红色的山门,似乎若有所思,又似乎只是在发呆。
“师兄,你这心可真大,都什么时候还有闲心看晚霞,到时候回去晚了,老头子忍不得说你,打我的屁股可是不在意的,到时候我的屁股保管比晚霞还红。”
这催促的少年生就一副浓眉大眼,模样颇为敦实喜人,此时心急如焚,满脸的汗珠齐下,几乎把两根粗厚的眉毛都凝结在了一起。
他这一焦急起来,连刚才的“师父”都直接唤作了“老头子”。周围的人本来一副心思就在这棋局上,听这少年一说,不禁对他的屁股满怀同情,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那坐着对弈的少年身形越来越放松,若不是被他那师弟拉扯着,简直像是都要睡着了去,坏坏的调笑说:“嗯,不错,你这修为算是大涨了一层,终于也敢叫老头子了。”
话语刚落,他皓齿微露,悠然一笑,对老者劝道:“魏老夫子,你也听见了,不是小生我催你老人家,你还是快些决断了吧,也算救了我师弟的屁股。”
那老者本来一直深思长考,对周围人的说笑也是置若罔闻,这时突然凝神捻起一颗白棋,定然的落在了棋盘上,娓娓说道:“小棋仙,这一手乃是老夫妙手偶得的绝手,你便要如何破解?”
少年定神一看棋桌,将脑海中的万千棋谱闪电般的搜巡一遍,却是找不到对应的解法,不禁苦笑道:“看来只靠背尽天下棋谱,终究还是不行呀,只能随缘了吧。”
少年拿起一颗黑棋,闭上了眼睛,那棋盘在脑海中不断变幻往复,如同这苍茫天地一般不可捉摸,蓦然间却又似乎把握到了那转瞬即逝的一丝玄机。
一子落下,仿佛那水鸟掠过沧海惊起的一点波纹,又如同滴落花蕾引发绽放的一滴露水。
就仿佛,引动了冥冥中的天机。
老者定定的看着那颗黑棋,默然半晌,把手中的棋子一抛,一声长叹:“罢了罢了,老夫一生在棋场上风云纵横,难逢敌手,没想到竟然晚节不保输给了你小子,造化弄人呀!”
周围观棋的人见魏老头投子认输,也轰然一笑散了,谈笑着走回家去。
不远处正是炊烟袅袅,家家的娘子做了炊饭,等着丈夫儿子归来一起同享,正是好一派和平祥宁的乡村景致。
“老张,这魏老头的棋艺,莫说是咱们悠然镇,便是这整个鹿河县,怕也是难逢对手。不想晚节不保,七对一还让个少年郎赢了”
“去去,你懂什么,那两个小仙爷是天璃宫的人,能差的了么?莫说是一盘棋了,更大的神通都有呢。你别看他们年轻,说不定是老仙人幻化了容貌呢。要我来说,老魏他们可也不怨了,能跟仙人对弈,传出去还是悠然镇的一段佳话呢。”
听着远去的人们的念念叨叨,魏老头苦笑半晌,观棋的人只是看个热闹。
他可是清清楚楚,这少年一人同时对弈七人,而且竟然全胜,那需要怎样的神算和超凡的记忆力。
魏老头也起身准备离去,似乎腿有些坐麻了,又瘫坐了下去,而那对桌的少年见老者认输似乎并未表现出太大的反应,见老者站不起身来,连忙起身将老者小心扶了起来,冉冉道:“那小子这次作赌约的那个秘密,还是要靠老先生指教了。”
老者一边颤颤巍巍的站直了身躯,拿过旁边的拐杖,拍拍自己酸疼的腰背,无奈的说:“小棋仙,我魏老头何时欠过你的赌约,你明日来,我便把那秘密交付给你,现在可要先回家去了,让那老婆子好好给我看看腰,唉……”
少年一听老者答应,面色顿时欣喜,目送着老者归去:“那就有劳先生了”
旁边的师弟却是无暇顾及这些,眼见老者离去,急忙开口催促那少年道:“师兄,快走吧,再晚只怕龙末他们就要封山门了,到时候免不了又要为难我们。”
这少年听了点点头,拍拍身上的灰尘,长伸一个懒腰,一扫刚才的疲惰之气。
夕阳拂照在他脸上,却是清晰的映出一副清秀俊朗的面目来。
双眉苍凛如剑,却不冽厉逼人。
一双本来半睁半闭的清明双目,此刻绽射出璀若星辰的灵秀光芒,修长笔挺的鼻梁下,是那淡笑悠然的唇齿。
也许算不上是绝世的美男子,却自有一股仙韵风流,悠然自在的气息。挺拔的身躯,姿态浑然天成,动静优雅自然。难怪每次下山,人们都要将他认作天璃宫的仙人了。
这少年姓唐,单名一个云字,和他身边的小师弟陆康二人自小被天璃宫凌云阁的阁主上官清收养,唐云这姓名,据清老道说,也是收养的时候有大贵人给帮忙起的,这“云”字取得是个悠然不定,变幻万千的意味。
可是唐云自己猜测,那个除了喝酒就会睡觉的老头子,哪里会认识什么贵人。这“唐云”二字搞不好就是老道哪次灌多了酒,疯癫之间给胡乱指的名字也说不定。
眼见天色将晚,唐云右手提起石桌旁边帮清老道买的酒,见周围已无旁人,左手轻轻一拂,那石桌棋盘上黑白棋子便各自飞回了棋盒,黑白分明,颗粒不差。
陆康见这一幕,慌忙四下里瞧了一眼,有些着急的小声道:“师兄,我都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下山来千万不要随意动用道法修为,万一被执法堂的人看见了,你我可要倒大霉了。”
唐云一阵苦笑:“我俩乃是外宫弟子,正统仙法想学也学不着,只有这些不起眼的小手段,再说等你我分拣了这棋子,怕是明月都要高升了,到时候清老头赏月之时,酒虫若是犯了,赏不到月亮要赏你的屁股,我可不管。”
其实唐云说得轻松,这隔空移物的本事,对有道之人来说当然是算不得什么。可是将黑白棋子一粒不差的送回盒子中,这份精确操控灵力的手段,可是整个天璃宫都没有几人可以做到。
陆康听完一呆,正要反驳。
唐云怕这陆康唠叨个没完,连忙说道:“好了好了,我们回山。”说完拿好了酒壶,转身当先向山道上走去。
陆康本在那里犹豫到底是要维护道法正统的尊严,还是要维护自己屁股的尊严。眼见唐云已经快走的没影了,连忙拔腿急追:“师兄,等等我呀!”。
清静的山道上,两个少年的身影一前一后,向着山上飞掠而去,空留下一声声呼唤,回响在幽深的山林间。
夕阳渐落,那棋桌旁早已空无一人,一直在树上停驻的一只翠色鹦鹉,飞落在棋盘上,盯着棋盒中那黑白棋子,竟然说出人话来:“哼,这小子一生要是都像这样老实的下棋,本尊虽然少了许多乐趣,不过这天下倒是太平了。”
话音刚落,那鹦鹉便展翅而起,向着苍翠山峦中飞去,又扔下一句话来:“只是,本尊偏不喜欢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