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孙化城与宋老抠等人俱都一个毛病，看不起自己对手。不过三联团自行军以来被闹的灰头土脸，早收起那心思，而孙寨主也在观察到对方组成的阵势后不得不承认，先前还是小觑了天下人。
宋老抠只是个地方豪强之辈，他的团练虽为儿子手中幅军改制，可多数练勇依旧是乡下把式，就算有训练，也不见得会有多少人认真对待，水平不会有很高。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像模像样的排出了大阵，再想起跟自个见过仗的清军绿营，人家更是随随便便摆出专门克制骑兵的空心方阵，这还是传说中堕落腐化不堪、曾被七名太平军老贼打崩上千人的绿营。
这已经完全可以说明，经过二十多年的内战外战等各类阵仗洗礼，满清境内各派武装的战斗形式与战术战法都有长足进步，虽然还有冷兵器互殴存在，但西式战法或以前被清廷当做镇国宝典的火枪阵型等早就流传开来。纵使是仲村团练此等土著武装，若不给以充分重视，也极有可能被其掀翻在地。
何况他孙化城的兵较之三联团少许多，也无甚优势可言，再不端正态度，真若出师未捷身先死了，估计他要比宋飞更冤得慌。
而实际上，也的确因为我大清这几十年战争频发，造成各类武装战斗力都大有提升。就以团练来说，江浙一带因较为繁华，又处在跟太平军争斗的第一线，所以许多团练武装的装备都已更换为洋械，战术也学自西式线列步兵，这一类经常硬杠太平军，战力远超大部分绿营；比他们稍次的华北中原一带团练，因时常掺和清军剿灭叛乱武装的行动，在战斗中也学到了甚多战术战法。
便如幅军起义，反贼们日常接触的武装多是清军绿营、各类团练，起先还能凑合打一下，但当换成陈国瑞这等常年跟太平军争斗的清军时立马吃不住劲。而先前软脚虾的本地清军也因这些人的到来士气大振，双方一联手，三下五除二便扑灭了号称聚众十数万人的幅军、悍不畏死的文贤教军。
孙化城在这儿胡思乱想，对面三联团的人则在缓慢向前推进，他们每走一段距离都要停下整队，以保持阵型的基本完整，导致行动速度非常慢，但此举也有遭好处，火炮炮车能跟上步伐。不过再慢，二十分钟过后，双方距离还是拉近到四百米左右，此时三联团再次停下整队，并把火炮一字排开，望远镜中有炮手来回奔走，这是打算先进行一段时间的炮战了。
但这有些搞笑，因为百十多斤的劈山炮虽然能用圆形独子铁弹，可重量非常小，比大号抬枪用的独子弹丸实在大不了多少，威力很有限，至少己方筑成的胸墙便无法被击穿。也不光炮手在忙碌，火炮周围还被布置了步兵，他们则忙着挖坑设拒马，将火炮重重保护起来，以防备可能来自匪兵马队的袭击。
亦在同时，马传山那边四门火炮也有了动静，炮手在火炮身前忙活着调整角度、装填弹药，这让孙化城有些疑惑，遂问到马部派出的联络人员：“你们两家火炮的射程差不多？”
“好叫孙幅主得知。”那人抱拳点头应道：“这何止是差不多，基本完全一样，俺两家火炮，都得自北汉王刘幅主手下，当初一起打造的，您大哥也曾从他那儿买过一批，不过都在仲村之战中散轶。”刘平，战死于一八六二年，幅军黄旗幅主，四大军头之一，实力为各幅主之中最为雄厚者，被太平天国封为北汉王，所以也最遭清廷忌恨，也是最早给清军剿灭的幅军派系。
孙化城这才恍然大悟，一起铸造，也就是一个批次，怪不得不管形制还是射程都大差不离。随即谢过对方解答，直唬得那人连声不敢，这孙幅主位子虽有些自说自话的意思，可到底承袭自孙化祥，跟程四虎一个辈分，老吓人的。
因为孙寨主手上没火炮，对这玩意儿的使用有些不清不楚，所以兴致上来，他便端起望远镜仔细观察两边的装填步骤。倒也不是太过麻烦，先刷炮膛，开火门装入引线至药室，再安放火药，然后用木榴压实，装木马子，最后放弹丸。期间他又询问一番，按照那位联络官的说法，若离得近了用霰弹，再把大弹丸换成封门子，之前则先装填些小铁子。
因为都不是什么专业炮兵，所以火炮装填的时间长了些，在这一点上双方依然同步，甚至两方炮兵发炮时间都相差不过几秒钟。也便在刹那间，“通、通”几声响，火炮炮口喷出火焰，后坐力让炮车向后移动出一段距离，而弹丸则以略带弧度的弹道向各自对手阵中列队步兵打去--双方炮兵对自个火炮性能还算熟悉，知晓这破玩意儿精度与威力实在垃圾，用来反炮兵是不可能滴，也便瞅准了人员相对密集的横排阵型射击。
而伴随着火炮开炮，孙化城又听到一阵极为明显的枪声，搭眼望去，却是三联团阵前有双人抬枪在进行射击。这种三十斤重抬枪也可以称之为重型火绳枪，独子跟霰弹都能打，不过一般没人用来打独子，因为它的后坐力太大不好掌控、瞄准更是不易，射程倒是够远，线膛后装抬枪能打出两千米，可精度却不敢恭维，基本都是打鸟的命，想要命中纯粹靠信仰。
且抬枪的独子还有个问题，威力不尴不尬，比之一般鸟枪、滑膛枪自然大上许多，可又达不到火炮那般打穿纵阵的水平。甚至于因为弹头是圆铅弹，一个人它都打不穿，所以再配上精度问题，便让其显得有些鸡肋，远不如霰弹好使。
因此，虽然对面有六门火炮跟一溜抬枪在开火并腾起团团烟雾，而己方却仅有四门火炮进行射击，可仗着胸墙的存在与抬枪打独子的不靠谱，双方第一轮接战以孙部小胜告终--超轻型劈山炮的弹丸完全不能对胸墙造成较大破坏，何况更小的抬枪弹丸，也便无法对藏身后面的匪兵造成伤亡。
而马传山那边在胸墙上开了几个射击孔，以便四门劈山炮进行射击的同时保护己方射手不被攻击。且他们听从孙化城吩咐，在射击时调整了方向，对三联团的步兵进行斜射--打横阵不能直射，否则好不容易把精度垃圾的弹丸送到敌人阵前，一看就三排，能打死几个？所以用斜射增加敌人伤亡。
孙化城让人建起的胸墙距离村落四五十米远，而对面六发炮弹有两枚打中胸墙，其他全部落在后面，倒是把正对炮弹来袭方向的几个匪兵吓出一身冷汗；至于己方四发炮弹则有一发在落地后弹起跳入敌方阵中，造成数人伤亡，伤者惨叫声在这边便可听得清清楚楚，其他的也都放了空炮。
不过落入敌军阵中那枚炮弹也让孙化城知晓斜射增大伤亡的愿望有些不靠谱，这破炮弹个头太小，这个距离又明显降低了它的势能，压根打不穿敌阵。
一轮炮击过后双方炮兵开始重新装弹，但就在这时，三联团的人却又惊恐的发现天空中有小黑点向己方砸来，引起一阵骚动，只练勇们还是在首领指挥下直挺挺站那儿挨着。
片刻后炸药包落地，炮手们发现自己似乎成了这次袭击的目标--说似乎是因为袭来药包散布面太大，以致落到阵中的只有两个，其他全打到身前身后位置，而附近排排站的步兵反而运气不好挨了一发，所以他们也不敢十分确定。
落下的俩药包有一个成功炸掉一门火炮并将炮车上火药罐引爆，一时间碎屑横飞，来不及逃命的炮手顿时给炸得哭爹喊娘。但另一药包则半点用处没发挥，它的引线长了点，落地后还在呲呲冒烟，给附近胆大练勇拾了去扔到空地，等那人跑远抱头卧倒后才爆炸，平白浪费几公斤火药。
略微耽搁，对面幅军反贼再次开炮，只战果依然可怜，只有一发命中横阵并打趴数人。反观仲村团练虽被干扰装弹导致时间稍微落后，且随后的开炮依旧打不烂胸墙，却有弹丸落地后起跳将其跃过并击中后面匪兵，成功取得战果。
与此同时，团练侧翼较昨天人数少去许多的骑兵开始出动，几位练首仍然不清楚火药包是如何被投掷到自己头上的，但这不妨碍他们发现对面阵前五六十步距离处只露出半个身子匪兵所透出的怪异，若无意外，药包十有八九是被这些人打出，也便将残余骑兵派出对其进行驱散。
随即孙化城做出调整，骑兵从阵前出动，前去拦截击杀团练同行，不片刻之后聂淑恩领人打出第二轮提前埋好的药包，然后连战果都不确认便尽数向后逃窜而去--这次战果稍好，炸毁两门，其中一辆炮车火药罐殉爆，顺带再次命中附近横排步阵。
六门火炮被炸掉三门，宣告炮兵基本失业，就算不失业，这伤亡率炮手们也实在撑不住，便不再装弹，只一心一意盯着天空看，亟待再有药包落下就趴倒保命。且前出骑兵也遮挡了己方部分视线，那宋老抠见状无奈下令全军继续前进，不再与对方瞎耗时间。
团练骑兵在与匪军交手片刻留下几具尸体后退回阵中，他们的战斗欲望非常差劲，直把对面晃了个趔趄。不过此举也让团练们明白，好孬剩下这一路不再会有神出鬼没的炸雷存在--这是肯定的，孙化城压根没打算在两军阵前埋雷，他打的是防守反击，不是龟缩防守。
团练火炮基本哑火，可匪军火炮依然在肆虐，双方距离越来越近，也让火炮不管精度还是威力都大有提升，给练勇们带来一片腥风血雨，阵型更是保持不易。可惜这俩上来了，射速却又开始变缓--这次孙化城没再问联络官原因，不就数次射击之后炮膛过热，必须等冷却才能进行下次装填么，否则火药极有可能被引爆导致炸膛。
随后练勇们继续踏着不太整齐的步伐向前推进，在距敌二百五十米处，他们又一次遭到火药包侵袭，此次药包完全照着步队横阵进行攻击，不过量不多，且精度捉急，没打出太大伤亡。但也就在一分钟之后，双方相距二百米时，伴随匪军阵前暴起的一团团泥土，团练兵遭到了自开战以来最大规模的抛射爆破，先后有上百个药包被抛上天空，紧接砸到三联团阵中，一时间整条阵线似乎都被硝烟所弥漫。
即便有引线燃烧快慢的问题导致部分药包被人捡起扔掉，也有三排横阵比之纵阵伤亡减少，更有药包威力不是太大的问题，当不得在绝对数量之下，此举还是给练勇造成极大伤亡。其延绵数百米长的阵列惨叫哀嚎声不绝于耳，部分伤亡惨重的地段甚至出现后备兵不足无法填充阵列以致形成缺口的情况。
练勇们不是铁打的，这还没跟敌人展开正经对撸，己方就给人打成这凄惨模样，当即便有青壮被残肢断臂横飞的惨烈场面吓到表示爷不干了，唿哨一声，拉起附近相熟之人就趁乱跑路，并带动附近不少人一起跑，还顺势让阵线出现一个极大的崩口。
后面宋老抠等人见状大惊，这要任其发展下去，便是传说中的雪崩之势了，好死不死对面重新列队完成的骑兵似乎正在针对己方混乱做出调整，这要让他们冲过来，到时任大罗神仙在世也挽回不了己方失败命运。他也是果决之人，亲率族中子弟并亲卫骑马赶去那边，骑枪马刀挥舞，登时砍死砍伤十数个没命奔逃的练勇，好歹止住溃败趋势，又把人重新赶回到阵列中。
“嫩娘，这群反贼到底还有多少火药。”宋老抠惊魂未定的跟身旁团练教头说道:“李教头，这打法咱撑不下去的，可还有什么破敌良策？”
李志斌心底骂声娘，啐道这会儿有个屁的破敌良策，撑着往前走呗，还能阵前撤退不成？不过话总不能说的这么直白，他也是靠着宋家才有今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还是绞尽脑汁想了下，片刻后无奈说道：“愧对东家信任，事到如今，为提高士气也只能多发赏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