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祖父元普公，善书画金石雕塑，是一位多才多艺的民间美术家。谚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故鄙人自幼颇喜“涂鸦”。九岁时，私执祖父刻刀，雕琢一匹沙棘根木马，不慎刀锋打滑，切断桡骨动脉，第一次为“艺术”付出了血的代价，至今左手手腕疤痕犹存。
1947年秋天，因迫于生活，我“盲流”来到兰州，在穷愁潦倒中苦度岁月。当时我有一篇小文章，被上海开明书店的征文集选中，并寄来几张“购书券”以代稿酬；我即用这笔“代金”，从书店购得《北方木刻》和《抗战八年木刻选》两部大型画册。当在长夜孤灯下，从容欣赏那一幅幅充满力与美的小小黑白方块画时，一下子就被古元、彦涵、力群、汪刃锋等版画大师们的艺术魅力所倾倒。在一股不可抗拒的创作激情鼓舞下，我去南府街一个小炉匠地摊上，定做了一把普通的斜刃刻刀；又从细木匠铺弄来许多板头废料，打磨平整，就刻起木刻来。时值隆冬，黄河冰冻三尺。兰州街头巷尾，时有露尸发现。我第一幅木刻在《和平日报》副刊“冬之叶”特辑发表，题目就叫《路有冻死骨》一一初试锋芒，即以艺术为投枪，给施政当局大事宣扬的“冬令救济”以有力的一击。于是，一个冷不丁从“贫民窟”蹦出来的陌生作者“雁翼”，立即引起金城文坛注目。老资格版画家田夫先生，慷慨赠我专用木刻刀两把；利器在手，如虎添翼，一幅幅完全继承新兴木刻战斗传统的作品，不断见诸于兰州各大报刊。由此，也慢慢结识了多位副刊编辑。只要他们高抬贵手，能从优签发一点稿费，就会使我每天除了豆浆、油条、浆水面之外，还可以到桥门街老马家饱餐一顿牛杂碎泡锅盔了！
1948年初夏，南京召开全国代表大会选举国家首脑，蒋介石是当然总统，无人敢与竞争。但副总统宝座，却有国民党多位政要展开激烈角逐，一时舆论沸沸扬扬，炒作得非常热闹。有一天，《和平日报》编辑黎树基急匆匆登门拜访，并神秘地拿出一张显然是从一本杂志插页上撕下来的多人合影印刷照片，指定其中小指甲盖大小的一个人头，请我放大刻成一寸见方的肖像，报纸急用，并许诺将付给优厚稿酬。我不敢怠慢，连夜加班做好送去。第二天，该报头版通栏大字标题曰：“元首辅佐得人，李宗仁先生当选副总统。”我刻的那幅肖像，就赫然呈现于此条新闻之中。也许黎大编辑贵人多忘事，对这件算不上“作品”的小件活儿，却压根儿没给作者一文稿费，让我白白为李宗仁先生忙活了半宿。
1949年初，国共和谈破裂。“民主将军”张治中走了，空出“西北军政长官”一缺，由青海土著军阀马步芳接任。立刻，白色恐怖笼罩兰州，文艺界进步人士连续被捕。风闻“青年木刻家雁翼”，亦被登上“可疑分子”名单。据透露消息者言之凿凿，在“雁翼”名下，写有“黑马”二字，又加了一个大大的“？”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一听不禁毛骨悚然！显然，那是指我一幅题为《万山丛中》的木刻作品。当时，马步芳之子马继援，任骑兵82军军长，在陇东“剿匪”连吃败仗；木刻《万山丛中》的正面画面，突出一匹背着空鞍、落荒奔逃的黑色战马，背景是一些神出鬼没的民间武装伏击者……我感到寒光闪闪的利剑，已高悬头顶。“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只得仓皇逃回河西老家，幸免于难。
是年，“8.26”兰州解放，我急于“参加革命”。有朋友介绍我去人民军队画报社，在那里认识了杨青、陈伯希、黄胄、杨丁东诸美术大家。但因另有机缘参军，改去驻防青海的一军文工团。1950年黄胄来西宁采访，因我与黄胄认识，文工团领导即派我陪同客人各处写生。黄胄在毛驴题材画作中常用的0宇形卧驴素材，就是我亲眼看着他在西宁一家骡马店大院里速写下来的。1956年，黄胄在兰州赠我维吾尔姑娘舞蹈图一幅。1959年，黄胄为我的童话《白羽飞衣》作了两幅插图。1963年在北京，黄胄又赠我毛驴图一幅。“文革”抄家时，造反派将这些资料通通席卷而去，一定要追查我与“毛驴贩子”黄胄的“反动关系”。斯时，黄胄从北京被押解到天水步校，脖项上挂着他自绘的毛驴大牌子，经受着残酷的批斗。当然，查来查去，黄胄并不“反动”，我和他也只是朋友“关系”，“毛驴专案”不了了之。那两幅被抄的宝贵画作，事后在我严正交涉下，才得以完璧归“赵”。
1968年春天，我从牛棚获释。外面武斗激烈，躲在家中无聊，便在废旧杂纸上，胡乱涂抹一些马、驴、胳驼之类的动物图画，随画随丢，完全是为了消磨时间而已。想不到30余年后，我的文友张弛先生，偶然从我保存文字原稿的包皮废纸中，发现了几幅“墨驼图”，竟吸引他把玩不已，并要求我题款签名，说要拿去装人镜框，悬诸写字楼中，借以“蓬荜生辉”云。我当然不允许将这些信手瞎涂的草稿，冒昧装点名人书斋；只好请求对方假我以时日，以便从容另绘新图，聊酬溢美之爱。热心的张先生，买来大捆优质宣纸及其它文房四宝，逼得我不得不再握丹青秃笔，重操旧时生涯！我一向喜爱形体伟岸、庄重，性情温和、勤奋的胳驼。“文革”后期，又曾以剧团编剧名义，多次去哈萨克牧区深人生活。在“搬场”途中的大漠戈壁，在碧树芳草的高山牧场，我对情有独钟的骆驼，进行过细致观察，故留有深刻印象。于是，就从头练习，画起胳驼来。并在第一幅“成品”画上，题诗一首曰：“种豆莫期瓜，文章羞自夸。丹青秃笔在，重理旧生涯。”说来好笑，在我晚年生活中，“舞文”不成，又来“弄墨”；谚云：“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此之谓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