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落阳缓缓沉寂,掉入山头,洒下最后几丝毫无温度的余晖。染红了云,镀红了风,也映红了在庭院中发出朗朗书声的少年。
“夫道者,覆天载地,廓四方,柝八极,高不可际,深不可测,包裹天地,禀授无形……”
少年摇头晃脑,手握竹简,一字一句抑扬顿挫的大声颂读,一旁进进出出的笙儿看到姜琉,嘴角下意识的流露出几丝怜惜,轻声呼道:“小兄弟,读了一下午书了,歇歇吧,晚饭马上就好……”
姜琉目不斜视,盯着竹简上的刻字,浅声回到:“多谢姐姐,姜琉晓得!”
话语方落,姜琉却又继续诵道:“原流泉浡,冲而徐盈;混混滑滑,浊而徐清。故植之而塞于天地,横之而弥于四海;施之无穷,而无所朝夕……”
如此这般,博得佳人宛约一笑,无奈摇头,轻轻离去。
庭院之中,少年读书声与流水声互相应和,忽长忽短,此起彼伏,修竹时而点头,时而轻轻舞动,似也醉心于姜琉所诵经文,倒是给了冷日另一番温度。
“问道,不分先后,可谓……朝闻道”
姜琉缓缓闭上手中竹简,紧闭双眸,一字一句道:“夕死,足矣!”
话尽,落阳融于天际,余晖消逝,天地,一片寂冷煞黑。
少年心怀大梦,应当,一梦,千年!
坐于庭院一头、屋中长椅之上的莫老头,脸色复杂的看着院中似朗诵,似明志的姜琉,轻轻叹息。
莫老头不由回想起这两年来,他两无论如何奔波,如何得志高歌,如何……亡命天涯,姜琉对于佳文字帖总报以赤子般的热枕,热而不倦的收集着百家千道各种经典,时时怀揣书典,涉略不凡。
此子心中之志,自己怎会不知?莫老头心中暗念。
莫老头念及,不由惋惜的看着身影逐渐消失在黑幕中的姜琉,叹息道:“可惜见识早已不凡,却迟迟选不了己道,借不了先贤经典,又怎么洞悉层层道义,叩开仙阁,一步慢,步步慢啊……”
话罢,莫老头埋着头,摸着皆白胡须,自嘲道:“你啊你,还不是同样遭遇,种种不惑,小姜琉还有梦,还可以梦,你呢?哈……哈……”
莫老头大笑的起身,走出门外,摇头失笑:“朽木而已,怎敢言梦?!”
……
一顿饭后,姜琉站起身来,撑着肚子摇摇晃晃,东倒西斜,偶尔一个饱嗝引得姜琉死死按住胸口,就这样,姜琉颤颤巍巍的走出饭桌前两人目瞪口呆的目光。
莫老头讪笑道:“这,这,孩子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见笑了,见笑了。”
方笙‘噗嗤’一声,掩嘴含笑的看着桌前一片狼藉,姜琉座前堆起的小小骨堆,骨肉分离,不留一丝肉渍,一只大若脸盆的瓷碗,孤零零,凄凄惨惨的斜倒在桌上。
莫老头大感尴尬,接忙起身,说了句:“待孟施主回来再叙!”
说罢,莫老头掩脸跑远,落得身后一阵娇笑。
天已黑,灯已灭,人入眠。
全镇一片寂静,偶尔的走动声,最后也伴着木门的嘶哑声,吹灭的灯笼声,戛然消失。
一声长长的鸡鸣声后,一只毛发黑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猫跃上人家房顶,却惊不起半点尘土,只留给黑夜一个模糊不清的背影。
风,轻缓拂过沉睡入梦的镇落,带走最后一丝喧闹。
突而,一阵风吹来,隐住了月。
‘嗖嗖……’
几道混入黑暗的身影迅速闪过在黑夜中辨不清模样的青石板街道,几个跃身,便出现在远处,似乎只是幻觉。
房顶之上的黑猫警觉的竖起耳朵,一双反光的青眸,在黑夜中如同鬼火般飘动,片刻之后,却毫无察觉,渐渐放松了警惕。
几道身影就着冷风中竹叶的飒飒声,突兀的立于街末,两扇朱门外。
白日里浩然大气的朱门此时裹上忽明忽暗的月光,那一抹似血的红,带上银色,变得妖异、变得诡谲。
而那只衔铁妖兽本该无情的铜大眼眸中,此时似乎流露出丝丝嘲讽,看着……眼前之人。
领头一人,身形修长,只露双眼,眼中尽显毒辣狠决,绝非心慈手软之辈,而此时这人手中则打着复杂迅速的手势,手速快如鬼魅,甚至留下残影,但身后众人却熟稔得,几乎发自本能的分辨出其中的意思——
‘此处为古丘国孟家别府,今日古丘六大道法之子之一孟钺离府未归,此行只为那两人前来,尽量不得触犯孟家,伤及旁人,那两人,擒拿多月不得,只有,杀!’
其余黑衣人会意,打出手势,示意明晓,眨眼之间便融于黑幕,不见踪影。
领头黑衣人,静静看着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诡异的暗褐色朱门,继而仰头,目中无比温柔的凝视挂于天际清清浅浅、只露出半轮青白的皓月。
此时,街道冷清,万家灯火熄。
枯叶随着寒风吹过,人影不再,只有一扇暗褐色朱门似在见证先前一幕。
在一座竹楼之中,姜琉和着衣裳,不脱鞋履的浅睡于床。
多次的亡命出逃,姜琉早就养成夜中裹衣,穿鞋而睡的习惯,即便是入了镇,一时片刻之下也无法扭转,而其浅浅的睡梦可以应对一切意外,点许风吹草动便足以惊醒。
也正是这些习惯,让其躲过了无数次掩藏在黑夜下的暗箭追杀,活得性命。
一道黑影蓦然跃上竹楼,脚不点地,没有惊起半点声音的潜伏在姜琉房外。
贴近房门,黑影却不向里窥探,座座仙阁虚影眨然消逝,目中一轮阴阳八卦浮动,蓦然,黑影人眼中八卦变为竹楼中之景,姜琉身影在其眼中,清晰可见!
黑影人缓慢潜行,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正对于姜琉的竹缝外,手中一缕银光涌动,银光凝形,化作银针,而在银针末梢,环绕点点黑色,淬有剧毒!
同姜琉两人多次打过照面,数月追杀的黑影人深知,屋内少年与那装神弄鬼的老头必有奇异之处,多次身受道法之威,却毫发无损,反而借势远遁,数次逃离。
否则,已阴阳家入道的他,怎会舍下千百般变化的阴阳道法,而去使用一向视为市侩之辈——墨家的器物!
他怕,自己含有杀意的目光便会惊醒屋中少年!
心中思绪只在一瞬,黑影人手腕微动,毫不犹豫的射出银光,透缝入屋,毫无偏差的直向姜琉喉中射去!
黑影人见姜琉毫无反应,似不复往常警惕,心里狂喜。
数月的风雨兼程,高度紧张,再加之上面之人多次施加压力早已使他一行人心神疲惫,如今,目的就在眼前,竟让他的呼吸略微沉重。
银针刺破月华,却没有传出丝毫声息,须臾间,一点银光便轻吻上姜琉喉间,还未近体,姜琉喉间的毫毛甚至都被斩断!
也就是这刻,楼上屋中浅睡的姜琉猛然睁眼,一道冷光出现,也不知是那月华凝线,还是目光成炬,竟与那道银光相撞!
银光骤然黯淡,一声清脆脆响从竹板上传来。
黑影人见状,不顾行踪,暴起破屋,手中紧握匕首,直朝姜琉扑去。
姜琉从床上翻下,见到追杀其数月的黑衣人,心中一沉,但面色不变,格外冷静,脚尖微点,不躲不闪,竟无所畏惧的迎上黑影人。
黑影人见状,虽不知一向谨慎的猎物,为何突出奇招,但招式不改,一把匕首如同捕食的毒蛇一般,阴冷快速,只为夺命。
在姜琉眼中,匕首匕尖上的冷光越发清晰,越发接近,就在黑影人心中暗喜,即将得手之时,姜琉面色不改,舌尖抵着上颚,身随风转,气御心行,竟腾空而起,从一旁窗户中钻出!
其身形之快,甚至达到了短暂凌空的境界,远远超出姜琉白日里表现的境界!
一股意味悠远,带着历史的浩瀚气息从姜琉脚下飘出,虽然只有几缕,十分的稀薄,但落入黑影人眼中,却犹如平地惊雷,眼中的不敢相信几乎浓郁的滴出水来!
他,他怎么可能触及到这一步!
我阴阳家没有做到的事,他凭什么做到?!
他,必死!!
如同跗骨之蛆的黑衣人追向姜琉,而在已经空荡荡的竹床之上,一抹灰烬安静的堆在床枕一旁。
那是……结云失去精华的糟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