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粮免了？这倒是胡说。”半仙戴着草帽，腋下夹着一个给牛端屎的笊，跟在老牛的后面，一根绳子绑着老牛的秃尾巴，只要它的秃尾巴一用劲，半仙就晓得它要拉屎，赶紧把笊子按在它的屁股上。这是老九的发明，不叫半仙闲着。老牛拉着碌碡，在铺满麦秆的麦场上转着圈子，半仙又说，从乾隆爷的太平盛世都没有免过皇粮。这倒是有些人在欺负村长。
他们笑咱没钱，人家可能不在乎你的二升粮食了。老九用连枷打着半仙身后的麦秆，跟着老牛和半仙走着同样的圆圈。
“把你想得怪美。皇粮是给兵吃的，要不，把当兵的叫吃粮人？”半仙把笊扛在肩上，唱了起来：“薛平贵吃粮降服了红鬃烈马，王宝钏吃菜绿透的肚皮像个西瓜，哎哟哟呀——”
“听说承包费都不收了。”老九停住连枷，抬头看着火红的太阳擦着汗水说，“你怕不信。”
“哼！我没说瞎话，你倒说瞎话了。地你种不种了？”
“种，不种地喝西北风？”
“对，你种地你不交承包费你说得过人？都给村长编排，狗拉的都赖给村长。”
“你等着。”
“我已经六十八了，我能等住？”
“你六十九上就等住了。”
“老九，天上的太阳正红呢，你小心舌头。”
“半仙，你算了半辈子，这你倒没算灵。”
“我算着有个大姑娘等你哩。”
“老色鬼，你两个臭蛤蟆，快来把嘴堵住，要不天鹅少一条腿。”米香送饭来了，用菜叶子罩着凉面，提着一个茶壶。~
老九赶紧把考牛的套卸了，把牛拴在场边的核桃树下，从背篓里掏出些青草说：“老哥，我要不是给你把过冬的草碾绵软，怕扎你的厚嘴唇，我也会把村长的打碾机拉过来，不就多给他几袋子粮食。”
他们坐在树阴里吃饭的时候，村子里的打碾机像死猪一样地吼叫着。这是村长从城里拉来的打碾机，望天除了老九外，都要围着它转。不是老九是个老传统，他觉得打碾机会把麦粒儿打烂，籽种不好选。再者，麦草打不绵，牲口不爱吃。农民有的是时间，用不了几天，他的老牛会把一场麦子碾得干干净净。
老九和半仙吃饭的时候，米香走在金光闪闪的麦草里，躺在上面，双手捂着脸，挡住火辣辣的太阳，四仰八叉全然忘记了羞丑。要是半仙能看见丁点儿，她就会把脸埋在裤裆里。她躺着，已经蔫软的奶子还是在她的胸脯堆出两个包来，风把她月白的衬衫角儿吹起，露出比麦秆还耀眼的光来。老九的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挑着一筷子凉面，举在口边，他张着大口，睁大眼睛看着米香。籴香展开臂膀叉着双腿，一条红布的裤带在小肚子上打了个蝴蝶结。那是一把锁呀，可不要锁了君子不锁小人。老九诡秘地笑。
老九从来没发现米香这样的美，美得他有些招架不住了。他放下碗筷，扑了过去，两个人在洁白的草上像年轻八一样打着滚，完全把半仙没放在眼里。
半仙靠在树下睡着了。老牛也半闭着眼，用半截秃尾巴赶着苍蝇和牛虻，一副休闲的样子。
老九不好意思地把老牛牵过来，给它重新套上套绳，在麦秆上转着圈子。
半仙不说话，拿起扫把，往起扫脱了麦粒的一层细碎的麦草，毎扫起一堆，老九过来抱起堆到场边上，再跑过来，给牛说：“边上，边上。”免得叫牛没了记性，把碌碡拉出场伤了它的腿。
麦粒全部碾下来了，老九把牛牵到树下，他和半仙“起场了”。麦场上只剩下砂子一样的麦粒和麦衣。他用筢儿把它堆起。这时，半仙开始说话了：
“今天啥风向？”
“风还小，太阳落山的时候它才会来的。”
说来也怪，有些事农民人觉得很神奇。六月里的风，就是在你把麦子和麦衣堆起了，待要扬麦子时，它就像神仙一样地来了，只不过一天和一天的风向不同。
两个人在树阴里抽烟喝茶，一会儿，站在地边上的玉米叶子唰唰地响。
“风来了，南风。快。”半仙说。
“不急不急。”
“你不急，你比驴都急。”
“半仙哥，你冤枉我了。我在你当面敢欺负你？欺负你就是欺负天。”
“烂舌头的你，快，咱扬场吧。”
老九和半仙光着膀子戴着草帽，站在一堆和着麦衣的麦子旁面对面地开始“扬场”了，于是，满场的上空像沙尘暴一样铺天盖地地飞着麦衣，麦粒儿像暴雨一样从他们相对的中间拉幵一道帘子落下。他俩每扬起一铣，待落下的时候，麦衣与麦粒儿很自然地会分开，在他俩的脚下分出一道疆界，麦衣在南，麦粒在北。混合着麦衣的麦子在他俩的木铣里又一次抛起，在空中划一道弧线，往下落的时候，麦衣在空中飞舞，慢慢落下，随风飘浮于南边，麦粒儿被脱得精光精光地落了下来。麦子扬完了，被他俩扬起的麦子全部落下，左边是小山一样的麦子，右边是沙漠一样的麦衣，向麦场边漫过。半仙和老九躺在小山上面，感觉到了一阵的冰凉往热热的肉里直钻。半仙把麦粒儿抓起，撒在赤裸的上身，在傍晚的余辉里，让它们随意地往下滑落。老九把他埋在里面。半仙把他埋在里面。两个满面粘着浮尘的老人像清水河畔游泳的娃娃，躺在河边用沙子堆在身上，只露着一双黑瘦的脚板和一个粘满尘土的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