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柳成林的心是如何矛盾,他考上大学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柳家的冤家对头——村长邱国成耳中。一听到这个消息,他犹如挨了当头一棒,变得坐立不安起来。这个大瑶村的最高统治者,同柳家争斗了几十年,凭着他翻云覆雨的手腕一直稳坐钓鱼台,操持着大瑶村的印把子,始终把柳家人压在马下,翻身不得。如今,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在他年老将去、金盆洗手之际,柳家却冷不丁地冒出毛头小伙子,竟然考上了大学!大学,不简单哪,三年后一毕业,就是个堂堂正正的国家干部了。如此一来,自己几十年处心积虑地苦心经营,就要败在这个乳臭未干的愣头青手里了。这怎么能成呢?说什么也不能让他爬到我头上去屙屎屙尿!
邱国成想到这里,不禁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桩往事。那年冬天,乡里举行一年一度的征兵工作,冤家对头柳铁嘴的大儿子柳成龙也报名应征了,经过层层体检,结果完全合格。这可不得了,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啊。不但家里可以受到额外的照顾,退伍后还可以安排工作,端上人人羡慕的铁饭碗。于是自己灵机一动,以柳家成分不好,政审不合格为由,硬是把柳成龙刷了下来。果然不出所料,后来,这批退伍兵全都在县里安排了工作,捧上了铁饭碗。而柳成龙直到现在依然窝在这山沟沟里土中刨食。
紧张而繁忙的“双抢”过后,农事也闲下来了。瓜棚李下闲坐海侃的人日渐多了,上黄泥岗赶集的人开始络绎不绝起来。
柳成林却依然整天价待在家里,仿佛得了自闭症一般。他在等待那张可以决定他一生命运的录取通知书。等待的心情是不言而喻的,即使是这种带有希望的等待,也难免让人焦躁不安。因此,柳成林无所事事的时候,就同侄儿侄女们在院中的榕树下、水井旁一起疯玩:抓石子、踢毽子、捉迷藏连轴转。全都玩腻了后,偶尔也在亭子里教侄儿侄女们读书写字。这样,日子过得倒也逍遥自在。
短暂的兴奋过后,柳铁嘴夫妇却并不觉得轻松。有好事者早已告诉过他们说:“柳老哥,现在的大学呀,不是种田人供得起的哩!听说呀,学费贵得很呢。学杂费、食宿费、零花钱等加起来,一学期少说也得七八千,多则上万元。”这话犹如一桶冰凉的冷水从头浇到脚,柳铁嘴夫妇不禁哆嗦了一下。是呀,这么昂贵的学费,上哪儿去找呢?且不说要一分一毫地从别人手中赚过来,就是上山去采树叶当钱使,也得好几个时辰呢。眼下的家中,积蓄是一分也没有,财产呢,就是掘地三尺也找不出一件像样的东西来。栅栏里倒是有一头牛和一头猪,可是,牛是咱们庄稼汉的宝,犁田耙地全靠它,万万卖不得。那头猪呢,卖倒是可以卖,可是这头小花猪先天不足,喂了一年多依然五短身材,骨瘦如柴,而且肉价又低,撑死了能卖个五六百元。谷仓里刚收获的稻谷倒是有几千斤,可眼下正是谷贱伤农的时节,卖了明摆着要当冤大头。别的呢,别的什么也没有了。哦,还有一幢柳家老屋。可是,这幢老屋历经了上百年的风风雨雨,早已风雨飘摇了。
唉,这可咋办呢?柳妈常常用一种求助的眼神望着柳铁嘴,柳铁嘴开始也是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这样的次数多了,柳妈就忍不住絮絮叨叨地抱怨起来。俩人就背着儿子柳成林产生了口角。这是多年来他们之间的首次争吵。他们似乎是在用这种特殊的方式商量解决问题的办法。争吵过后,柳铁嘴就很自然地想起了借钱。问谁借呢?柳铁嘴首先想到的是自己那六个已分家另过的儿子。俗语说,打虎还需亲兄弟呢。如今弟弟考上了大学需要帮助,当兄长的当然责无旁贷,天经地义!然后他就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妹妹柳小凤。再往深一想,自己的六个儿子春上分家后,老大老二都在忙着娶儿媳妇,老三老四在忙着盖房子,只有老五老六手头宽裕些。至于自己的妹妹,钱倒是有,可她家的事儿一贯都是妹夫说了算,能不能借出来,却没有多少把握。想到这儿,柳铁嘴禁不住愁眉紧锁,忧心如焚。晚上躺在床上,时常辗转反侧,长吁短叹。
柳妈见柳铁嘴急成这样,也心疼,忍不住道:“老头子,你也别这样,总会有办法的。如今这世道,谁家的光景都不强,同样的山里人家,能有几多闲钱来补灶箩!一耙打不成井,一口吃不成胖子,凡是相熟的,一家家问过去,能借多少是多少。”
柳铁嘴想想也在理,于是拿来一支笔,把沾亲带故的姓名按贫富和亲疏顺序列到一张毛边纸上。这样忙了大半天,竟也列出了一串长长的名单。看着这串名单,柳铁嘴仿佛看到了希望。
第二天一大早,柳铁嘴就往自己心目中的有钱人家一一妹妹柳小凤家而去。
柳铁嘴到各个亲朋好友家走了趟,小有收获。他们都表示在儿子柳成林接到录取通知书后办喜酒的那天,会把借给他的学费一起带来赴宴。这话让柳铁嘴像是吃了定心丸一般既放心又高兴。最让他感动的是一位远房亲戚,家里经济也不怎么宽裕,但听说柳成林考上了大学缺钱后,当即表示愿意卖掉一头大肥猪来凑钱给他。诸如此类的场景令他感恩不尽,同时也觉得当初铁了心要送儿子上学的决策是多么正确。
学费问题解决后,他浑身上下都感到轻松自在,脸上总是挂着幸福而甜蜜的笑容。柳家小院里常常传出他高亢愉悦的客家山歌小调:
正月是新年哪,
手拿花鞋连啊,
连呀起呀花呀鞋呀啦咚咣咣,
老庚哪样新年哪啦呵嘿
日于就这样在指间无声地流逝着。
一个阳光充足的午后,柳铁嘴正躺在竹椅上闭目养神,嘴里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小声哼着山歌。忽然一个身影一闪走进院来,柳铁嘴拿眼一瞥,见是多年未曾登门的村支书邱国成,便一动不动地佯装睡着了。
邱国成手里拿着一个大大的牛皮纸信封,脸上堆满笑意。他看了看躺在竹椅上的柳铁嘴,远远地嚷嚷道:“柳老哥呀,你真是好福气了!”
柳铁嘴没吱声,心里却有些纳闷:这个冤家对头今天怎么了?两家一向都老死不相往来的,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啦?不管它,还是静观其变吧。想到这儿,他轻轻地翻了个身,又继续佯装睡觉。
邱国成看了一眼柳铁嘴,叹了口气,又道:“柳老哥,醒一醒,喜事来了。
听了此言,柳铁嘴慢慢地睁开眼睛,瞅了瞅邱国成,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懒洋洋地道:“哦,原来是邱大支书驾到,我还以为是狗叫呢,瞧我这耳朵,真是不中用了。”
邱国成有些不悦,自我解嘲道:“柳老哥说的什么话,我邱某人再不济,也还像个人哩。”
柳铁嘴道:“我晓得,你不光是人,还是个大能人,是我们大瑶村的土皇帝,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样行了吧?”
邱国成并不计较,轻描淡写地道:“你别这样,今天我的确是给你送喜来的。”
“难道是林儿的录取通知书?”柳铁嘴道。
“不,”邱国成言罢亮出手中的牛皮纸信封道:“是你家成荫的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这闺女,不简单哪,整个黄泥岗,就数她考得好。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天下的能人都到你家了。”
柳铁嘴接过录取通知书,戴起老花镜,认认真真地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然后却久久无语。
邱国成见状有些疑惑,问柳铁嘴,他也不答理。
邱国成见状,就悄悄地起身告辞出了门。
回到村东头的家中,邱国成听见女儿春梅还在屋里嘤嘤地啜泣。春梅同柳成荫一样,填报的唯一志愿是县一中。如今柳成荫已经被录取了,春梅却因分数不够名落孙山。心中的美好愿望落了空,几天来,春梅常常以
泪洗面,郁郁寡欢的。
邱国成叹了口气,轻轻地推开门,来到女儿的身边,安慰道:“梅子,九月一日开学的时候,我一定会让你高高兴兴地走进一中的校门。”春梅半信半疑地问:“爸,你真有法子吗?”
邱国成道:“当然有了,要不爸怎能夸海口呢?现在你去把你国柱叔叔找来,爸有点事同他商量。”
第二天上午,艳阳高照。柳铁嘴和柳成林还在地里干活,家里只有柳妈一人。正打着猪草的当儿,她忽听院门吱呀一声响,接着就见邱国成的弟弟邱国柱闪身走了进来。他们兄弟俩虽是一个娘生的,看外貌也有几分相像,可性情却大不一样。邱国柱为人老实本分,也不爱耍心眼,因此,柳铁嘴同他挺投缘的,平素也有些往来。看见他进了院,柳妈直起了身子问:“柱子老弟,有事吗?”
“哦,没……没什么事。”邱国柱慌忙答道,“只想同你随便聊几句。”“外面日头大,坐会儿吧。”柳妈边说边搬过来一把椅子。
邱国柱坐下后,眼睛四周扫了一圈,见偌大的院子静静的,于是道:“如今你们老柳家双喜临门啊。”
柳妈心里明白他话中所指,很是高兴,嘴上却道:“什么双喜临门呀,那简直就是烧钱的事哩。为这事,我们老两口儿都茶不香饭不甜了。”“怎么啦?”
“唉,还不是因为钱呗。”
邱国柱点点头,道:“如今这年头呀,学是越来越难上了。不过,要是学成了,倒也不赖呢,到那时,你们老两口儿呀,只管天南地北地跟着他们享清福了。”
柳妈听了,笑呵呵地道:“别笑话我了,我哪有这样的福气哟。光是成林一个人的学费都没地方找,成荫,压根就甭想念了。”
“其实呀,这年头,一个女孩子书读得再多再高,它能当饭吃当钱使吗?要是哪一天她拍拍屁股嫁人了,岂不落个人财两空?与其这样,倒不如集中精力供儿子成林,要是他有个出头之日,就是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也会对你感恩戴德哩。”邱国柱道。
“你的意思我明白,可这样我不就成了成荫的罪人?”柳妈心里依然有点负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