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轮不到你，人家成荫对他压根就没感觉，你去呀，没人会吃醋的。告诉你一个小秘密，耿秋华从去年开始就追她了，可始终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现在人家已经名花有主，应该会死心了吧。”
柳成林听到这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悄悄地退了出去。
第二天早上，太阳都一竿子高了，酣睡的耿秋华才悠悠转醒。对于昨天发生的事，他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记忆。刚醒过来就忙不迭地问道：“我昨天怎么了，为什么一觉睡到现在？”然后又拍了拍脑门，仿佛记起了什么，又道，“哦，我好像是喝多了，醉得一塌糊涂，我说错话了吗？”大家都说：“耿哥，没有没有，你放心吧，你没醉，你清醒着呢，怎么会说错话呢？你只是想借机练练醉拳给大伙儿开开眼助助兴，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只玩了一拳就光荣了。”
耿秋华于是“嘿嘿”地笑了，自我嘲弄道：“也许是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曾经有一阵子，我老喝酒，一喝就醉，一醉就闹，直搅得鸡犬不宁，自己也洋相百出。昨天扫大家的兴了，对不起，对不起。”
早饭刚过，耿秋华就嚷着要回去。几个女孩子也在一边附和着，并连拖带拽地拉着柳成荫到她们家去玩。盛情之下，柳成荫就同他们一道走了。
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对面的山坳里，柳成林才回到院中。太阳依然高高地挂着，给苍凉而寂寞的院子涂上了一抹金黄色。伟岸而笔直的大榕树仿佛一台功能强大的绿色机器，不断地吐着新绿。泥墙根下，倔强的小草披着新衣正不屈不挠地钻出厚实的泥土。
原来春天已经来了，而且就在自己身边，不但摸得着，看得到，还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柳成林忽然感到一阵燥热，于是脱下穿了一个冬天的毛衣，伸伸手，弯弯腰，踢踢腿，忘情地呼吸着春天的气息。
“春天真好。”他心里道。
活动了一会儿，柳成林进屋拿来一些课本和练习题，坐在榕树下的八角亭里翻阅着。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一翻倒吸了一口冷气：许多当初不用多想信手拈来的题目，如今已模棱两可，无从下手了。柳成林试着做了一道解析几何题，冥思苦想了许久，只觉得似曾相识，却无法理出个头绪来。越想越急，越急越乱，额头上的汗珠也越来越多。柳成林宁愿相信这只是一时的糊涂，又找出一张空白的世界历史试卷，答卷开始后，也感到无从下手。柳成林心中很害怕：我这是怎么啦？我是不是中邪啦？难道我真是江郎才尽了，还是不经意间被洗了脑？这些普通的试卷，这点儿东西，我曾经倒背如流呀！
柳成林于是扔下试卷，找来课本，复习了好一会儿，那些模糊不清的东西才渐渐明朗起来。他放下书本，长长地出了口气，仰面靠在围栏上，眼睛呆望着幽远而深邃的天空。不知何时，天空已变得阴沉沉的，还飘着缕缕雨丝。远方的山峦也变得烟雨蒙蒙，呈现出一片莽莽苍苍的暮色。
不知什么时候，柳妈来了，打着伞，默立在雨中，静静地望着自己的儿子。
柳成林有些惊讶，轻轻地叫了一声：“妈”
柳妈笑着点了点头，径直进了屋，没见到柳成荫，于是问道：“成荫呢？”
“哦，她呀，跟着那群人去黄泥岗了。”柳成林道。
柳妈没吭声，只是东瞅瞅，西望望，似乎在追寻着什么。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幢自己居住了快一辈子的老宅，刚离开几天，就显得有些陌生了。想到这儿，心里顿时涌出一股难言的酸楚。
“妈，你坐呀。”柳成林道，仿佛自己已经成了这个家的主人，而妈只是偶尔来串串门的隔壁邻居。
柳母依然静静地望着四周的墙壁和陈设，目光所到之处，但见墙壁斑驳，门窗腐朽，桌椅破损，老式的家具像从中世纪走来的，灰头土脸的。看着看着，柳妈眼里忽然噙满了泪水，于是一边忙用手擦拭着眼睛，一边哽咽地道：“林儿，妈对不住你们，欠你们太多，这辈子是甭想偿还了，你们要原谅妈，好吗？”一语未毕，眼泪已像断线的珠子般接二连三地滑落下来。
“妈，你别这么说。”柳成林道，“你从小把我养大，可我从未报答过你，是儿对不住你呀，要不是因为我，你和我爸就不会过得这么辛苦。”
“傻孩子，妈为你是应该的。俗话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人生在世，有哪个做娘的不为自己孩子？你是我们柳家唯一的希望，决不能让人看扁了。”柳妈语重心长地道。
柳成林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时，柳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道：“林儿，你午饭还没吃吧，妈给你做去。”
柳母言罢就进了厨房，打开柜子一看，里面空空荡荡的，油瓶空了，米缸也见底了，竹篮里只有几棵小白菜，寂寞地躺在那儿。看着看着，柳妈那不争气的眼泪又“吧嗒吧嗒”往下流，然后哽咽着道：“林儿，妈让
你受苦了，妈真是没用啊。”
“妈，你别这样说。”柳成林道，“是儿没用啊，让你操碎了心，让你成了村里的笑柄。”
“林儿，你也别这么说。”柳妈道，“你呀，打小就是妈的骄傲，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一定是。在妈的心底，尽管你没上大学，可你早已是个大学生了。”
听了妈的话，柳成林既感动又愧疚。想当初，为了让自己和兄长们有出息，妈总是咬着牙不遗余力地供大家念书学手艺，如今兄长们人人都有赖以养家糊口的一技之长，深受村民们爱戴。而自己呢，书是念了不少，却不两不白落了榜，给人留下了笑柄。正当自己踌躇满志打算复读之际，父亲却害了场大病，耗尽了打工挣来的所有学费。没有了学费，书是念不成了，而自己的一生，也许要和所有的大瑶村人一样，窝在这大山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想到这儿，柳成林道：“妈，过些日子我要外出打工了，到了那儿，我一定会好好学，好好干，赚好多的钱，然后接你和爸到城里去享享清福。”
柳母道：“傻孩子，你有这个想法，说明妈没白养你，妈真的很开心。不过，你难道真放弃你的大学梦了吗？”
柳成林犹豫了一下，道：“妈，这回我也拿不定主意了。也许我生来就没有上大学的命，所以总要遭受这样那样的坎坷。其实，我自小就明白，读书的机会来之不易，读书的年华也一去不返，所以，我从来未曾懈怠过，从未曾荒废过，可是，事与愿违，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林儿，你是我儿子，我当然晓得。”柳母道，“甭难过，要相信自己。”
“妈，你说得对。”柳成林道。
“嗯，这才像我的儿子。”柳母道，“虽然家里很困难，但是你不能放
弃上学的打算。如今饭熟只差一道火了，你怎么能打退堂鼓呢？你别忘了，你现在是全家人唯一的希望。”
“妈，你的意思是想让我回去念书吗？”
“是呀，你愿意吗？”
“当然愿意，可是学费怎么办呢？”
柳母顿了一下，道：“妈还有些首饰，那是你外婆给的陪嫁。”
柳成林一听急了，道：“妈，你不能卖首饰，那是你最喜欢的东西，你怎么能拿去卖了呢？”
柳妈道：“没关系的，金银珠宝再贵重，也都是身外之物，只要你有书念，能够步步高升，妈也就心满意足了。”
听了妈这番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柳成林的心被这伟大的母爱深深地震撼了。他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表达。愣了几秒钟，孩子般扑进了母亲的怀中，哽咽着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柳妈一边轻轻地抚摸着柳成林的头，一边淡淡地道：“是我的儿子，难道还需要别的理由吗？”
第二天上午，柳成荫急匆匆地赶回家来了。
柳成林本以为她在外面会玩几天，便道：“妹，你这么快就回来了？”柳成荫笑了笑，娇嗔道：“还不是因为你呀？”
柳成林有些糊涂了，反问道：“因为我？”
柳成荫道：“当然是因为你了！因为你有一点点笨，又有一点点傻，我担心你呀，把饭煮糊了，又把盐当糖洒。”
柳成林听了，心中就涌出一股暖流，霎时涌遍了全身。正想说什么，侄儿启明蹦蹦跳跳地走进屋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七叔，外面有人找你哩。”启明是三哥柳成芳和三嫂翠翠的儿子，今年刚满六岁，长得虎头虎脑的。
柳成林走出院门，朝他手指的方向一看，是三个熟悉的身影，心里一阵惊喜，暗道：这不是老同学吗？急忙上前去，握手寒暄，年轻朝气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来访的三人中幽默张考取了北京某知名高校，他挺直的鼻梁上搭着一副金边近视眼镜，显得文质彬彬，书生气十足，言谈间常常妙语连珠，引
来阵阵欢笑。
洒脱李落榜后去了庐山，潇洒走一回后被父亲安排进了县农行工作，吃香的、喝辣的，还拿着令人羡慕的高薪，朝九晚五，而且有双休日，真正是逍遥自在。
快嘴刘呢，他以几分之差落榜后又进了复读班读书，目前正悬梁刺股、踌躇满志地要进军清华北大，否则宁可再回炉补习一年。
看到他们一个个都活得意气风发，人模人样的，柳成林忽然就有些自惭形秽起来，言谈举止间也似乎透露出自己的困顿与窘迫。这样一来，待人接物间就显得有些艰难晦涩。尽管他在心里一再提醒自己放松些，却不管怎么努力也无法恢复到先前的亲密无间。他隐隐感觉到，由于各自生存环境迥异，自己与他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厚壁，再难捅破了。
然而，毕竟是一起朝夕相处了多年的铁哥们，瞬间的生分渐渐地为久别重逢的喜悦冲破了，彼此热烈地畅谈着这半年来各自的见闻和感受，不时地发出一阵哄笑。
其间也谈到白芸，柳成林问道：“白芸呢，怎么没有同你们一起来？”
“她呀，在深圳发财呢，过年也没回来。”快嘴刘答道。
“深圳？她在干什么呢？”柳成林又道。
“听她说在一家公司里做办公室文员，月薪一千多里。”快嘴刘道。
“那混得不错嘛，比我工资高出一大截呢！有联系电话吗，我也找她介绍工作去。”洒脱李道。
“瞧你这副德行，谁敢要你呀，招去当爷还差不多！”快嘴刘道。
“你快嘴怎么能这么说，损人也得留点面子呀，好歹我也是个国家干部了，小心点，得罪了我，想要找我发放助学贷款，两个字，没门。”洒脱李道。
“哎呀呀，你大人大量，别记小人过，我正想申请助学贷款呢。”快嘴刘道。
“好说，好说，不过，你得先把白芸的8？机号和办公室电话号码给我洒脱李道。
“怎么啦，难道你小子也想打她的主意？”快嘴刘道。
“别废话，快点！”洒脱李又道。
快嘴刘从兜里摸出一本电话簿扔在桌上，道：“都在里面，见者有份啊，想要的自己抄，错过了这村可没那店。”
快乐的时光过得总是特别快，一天很快就过去了，他们三人也踏上了回程的路。目送着他们消失在山林深处，柳成林心中涌出一股难言的滋味，是恋恋不舍，还是心有失落？
曰子一天天过去，新年的喜庆气氛渐渐被缕缕暖湿的春风吹散了。大路边、田野里的小草已露出点点的绿色，细嫩的杨柳枝也泛出串串鹅黄的花蕾。
人勤春来早，新年好耕田。勤劳务实的村民这时开始驾犁喝牛，在浸泡了一冬的土地上播种，把一年的希望深深地埋在泥土里。一队队的打工大潮，仿佛一条条溪流，流过高山，流过田野，汇聚在各个大大小小的车站，希冀的目光眺望着远方繁华富裕的大都市，心中充满了憧憬，又夹杂着一丝丝迷茫。
柳家小院里，柳成林和柳成荫正忙得热火朝天。柳成荫要出门打工了，柳成林也打算返校复读，离家之前他们打算把家里家外彻底清洁一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收拾妥当之后，柳成荫又马不停蹄去了三哥家，向父母告别。
天快擦黑了，柳成荫才回到家来，眼睛红红的，泪痕犹在，显然是刚哭过了。可是她却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一回来就生火做饭，还特意炒了几碟可口的小菜，吃饭时一个劲儿地把菜搛到柳成林碗里。
柳成林也有些不舍，一边回搛给她一边道：“妹，出门在外要多注意点儿。”
柳成荫点点头，道：“哥，你放心吧，我又不是头一回出门了，我懂得照顾自己的。我倒是有些放心不下你哩。”
柳成林道：“不放心我什么呀，过了元宵节我也要回校去了。”
“好呀，等我回到厂里，借到钱，马上就寄回来给你当学费。”柳成荫道。
“学费你甭操心，我已经有了。”
“哪来的？”
“妈托人把早先陪嫁的一些首饰当给银器店了，换到一点钱。”
“哥，这可是妈珍藏了几十年的东西呀。你怎么能……以后，学费的事别再找妈了，我供你。”柳成荫似乎有些生气，语气硬硬的。
“妹，这样合适吗？”
“咋不合适呢？如今咱两个苦命人都巳经订婚了，如果你不嫌弃我，见外的话就甭说了。”
柳成林听罢，心里就涌出一股暖意，情不自禁地捉住柳成荫的手，动情地道：“好，我不说了，我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这样的好福气。”
柳成荫被柳成林突如其来的这一举动吓了一跳，同时脸也红到了脖子根，挣脱他的手，娇嗔地道：“哎呀，哥，你放手呀，我……我好痛。”柳成林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触电般地缩回手，满腹狐疑望了望柳成荫，他这次真有些不明白，这个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成荫妹妹，小时候一起玩过多少回过家家的游戏，还常常扮成新郎新娘人洞房，彼此都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是现在……
第二天早上，太阳都一竿子高了，柳成林才醒过来。睁开惺忪的睡眼，一缕阳光直剌眼球。柳成林一激灵，心道不好，赶忙翻身下床，迅速穿好衣服，径直去了柳成荫的房间。走到门前，一边敲门一边道：“妹，都几点了，怎么还在睡呀。”
“大清早的，什么事呀？”一会儿，柳成荫已穿好衣服，打开了房门，却是满脸倦容。
“怎么搞的，你今天不是要趁早上黄泥岗搭车吗？现在看你怎么搭车
柳成荫揉揉发涩的眼睛，满不在乎地道：“搭不上就算了，过了元宵节再去吧。”
“你怎么能这样呢？你不是约好了同事的吗？”
“没事没事，我又不是头一次出门。再说，我是忽然想起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等这件事一完，马上就走，要不，我会很遗憾的。”柳成萌道。“是吗，什么事呀？这么重要！”柳成林道。
“现在你甭问，问了我也不告诉你，等到十五月圆的时候，你就自然晓得了。”
柳成林知道妹妹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听了这话，也不多问，扳着指头数到了元宵节。天公也来作美，这天天气晴朗，艳阳高照。晚上月亮就早早地出来了，朦胧的月色仿佛给柳家小院披上一层薄纱。
晚饭后，柳成荫静静地站在月光下，望着深邃静谧的天空，蔚蓝色的天幕上繁星点点。她表面上看似平静，心里却波涛汹涌。
柳成林蹑手蹑脚地走到柳成荫的身后，轻轻地叫道：“妹”
“你干什么呀，鬼鬼祟祟的。”柳成荫娇嗔道。
“你不是有件事要告诉我吗？我可是一直都记着哩。”柳成林道。
“哦，这事呀，你记着，可我却忘了。”柳成荫故作平静地道。
“别骗我了，什么事，快说！”
“哪有呀，你真逗！咯咯咯……”柳成荫笑了。
“好，你不说是吧，不说我要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