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来,那牛皮鞭子打在身上的那疼啊,像一轮一轮的肉被生生割了去,高戛戛发誓要报仇。三年来他一直默默盯着胡五十六的一举一动。这天一大早,他赶着羊来到石羊河边,快接近中午的时候,他远远看见有两个人坐在河边,他踮着脚、猫着腰,悄悄过去一看,原来是胡五十六和辛水莲在亲嘴。他一阵激动,报仇的机会终究还是来了。他这才一溜烟跑回村子。
高戛戛发动了人马气势汹汹到达河边的时候,他一路的担心还是打消了。他首先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和复仇的希望。
高戛戛跑到了石羊河边,果然那两个还在,那两个居然搂抱着睡在一起,还扭着身子。高戛戛高兴得捂住嘴,怕自己笑出声耽误了大事,随即掉头踅身回跑。他的脚步踩在草皮上没有一点声音,他感觉自己像一只猫看见了两只做爱的小老鼠一样高兴。
他跑出了树林,看见胡喊山和胡尕艾,还有他爹正往他的方向赶过来。
——你们脚步轻些,过去看,五十六在干什么!
高戛戛又急忙捂住了嘴,他还是没有提辛水莲,他怕自己说出来他们会马上踅身离开。
三个大人过去的时候,眼前的一幕惊得三个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看见了吗?干爹,咋办?
高戛戛在后面大声喊着,哈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惊动了两个正在看天的孩子——那时候,胡五十六的胳膊还在辛水莲的浓密的头发下面,天蓝得如一面镜子,照耀着中国这片最大的内陆水域。他们看见天上也有一片云彩,后面跟着另一片云彩,他们两个谁也没有说什么,都在想:他们两个就是这两片云彩,在潴野泽的水面上漂浮,还有他们的爱情,也似乎没有多大的把握,也似乎在漂,或者飘。
胡五十六出生的时候他爷正好五十六岁,是为了纪念他的爷爷。他的弟弟六十四也是为了纪念他爷爷的寿辰而取的名字。
五十六在他十六岁的时候,亲了他喜欢的丫头,她的名字叫水莲。水莲姓辛,之所以叫水莲是她出生的时候,腾格里沙漠边缘有一望无际的潴野泽正开放着一望无际的水莲,荷叶接天,荷花映日,水莲正是在这样的景致下出生的。一个村庄里,两个小孩青梅竹马,一起精屁股河边抓鱼,一起脱上衣背瓜,两人就这样渐渐长大了。那时候,村子里也就十来八户人家,孩子们也不多,大大小小也就四十多个,而且年龄也大不相同,因此,也就有了当天这自然天成的一幕。
正当辛水莲的头再次亲昵地偎进了胡五十六怀里的时候,就听见了高戛戛的喊笑声。胡五十六急忙将手从辛水莲的怀里抽出来,那股子温热还在手上。心里顿时生出了对高戛戛无比的仇恨。
他俩的头顺着声音看过去的时候,高戛戛扭动着身子再也忍不住他狂喜的怪笑。
——嘎嘎嘎嘎——
让五十六吃惊的是高戛戛的旁边站着头朝下、脚朝上的他爹胡喊山,让辛水莲羞恼不已的是她妈胡尕艾也站在一边,再看过去,高戛戛的爹高福子也站在一边!他们觉得这简直和梦境一样,那些人一个个怪模怪样,立在远处的树下面。
胡五十六感到了天旋地转,事态已经严重到了让他失去理智,急忙低声喊。
——快起来。这驴日的怎么叫了这么多的人来了!
辛水莲的头一时抬不起来,惊得从胡五十六的怀里爬起来,开始找自己的鞋子,胡五十六也急忙找鞋。两个人才发现都不见了鞋。
——头上看,头上看——
精瘦的高戛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他头顶的大树上,他扯着怪怪的左嗓音叫喊。
这一对男女抬头看见他们的鞋在树丫杈上高戛戛的手里:一双是辛水莲的毛蓝平纹偏带鞋,两个偏带在树上面晃动;一只是胡五十六的锥帮子鞋,那是他爹用最好的牛皮为他锥的帮子,穿了半年至今还完好无损。
胡五十六一看这情形,顾不得羞耻,急忙爬上了树干。
这时候,辛水莲的妈才猛然反应过来,这才听见她哇地哭叫了一声。人们被这哭声惊得回头一看,那女人已经一头撞在了身边的一棵沙枣树上,倒在了地上。
——妈——
辛水莲跑过去看她妈,结果被倒在地上的妈反手给了一个耳光。辛水莲的妈再次倒了下去。
没有人能顾上这娘俩了。高福子站在树下,从辛水莲娘俩的身边抽回了目光。
——小心啊,娃子不要绊下来了!
毕竟胡五十六比高戛戛大三四岁,刷刷几下,直窜到了树上高戛戛的脚下,一把抓住了高戛戛的脚后跟。
——唉——小心叫他抓住——
高福子再次提醒自己的儿子。
高戛戛已经在那棵浓密的大桐树上面,树的叶子遮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看见满眼的绿色中间那条哗哗啦啦的石羊河流进了不远处蓝汪汪的潴野泽,一望无际。他来不及欣赏眼前这良辰美景,低下头来,手边正好是一窝鸟蛋,个个圆溜溜地躺在光滑的草窝里,仿佛正在等待他那猴爪子一样的长手。高戛戛的手伸进鸟窝的时候,意识到这些可爱的鸟蛋正如一个个紫色的玛瑙一样,舍不得的念头还没有闪进他的脑际,他就已经一把抓起了三个鸟蛋,一个一个砸在了胡五十六的身上。胡五十六防不胜防,脸上和身上已经成了黄啦啦的一片。胡五十六松开抓着高戛戛脚踝的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蛋液,抹到嘴边的就顺溜咂进了口中,好在没有砸中眼睛,他嘴里开始咕咕叨叨地开骂。
——我日你妈,你扔,看你有多少你爹的卵子!
正好一颗蛋没有命中胡五十六,端端落在了辛水莲的鼻子上。辛水莲惊惧地大喊了一声,一股子鸟蛋液流进了她的嘴里。她“呸呸”啐了两口,才尝出味道是甜的,鲜的。
树上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有一只大鸟在哇哇狂叫,不时俯下身来,几乎啄上了高戛戛的头。高戛戛哪里顾得上自己的蓬头,只是一个劲地躲避胡五十六沾满蛋液的脏手,那手一把抓过来,高戛戛抬脚踢过去,手和脚在树上你来我往地过着简单而狠毒的招。
更多的鸟冲过来,覆盖了整个天空,像乌云一般,在树的周围盘旋飞舞,上冲下俯,仿佛要将这个世界彻底毁灭。大概是一只公鸟来了,那只先前的大鸟更加疯狂地冲下来,爪子抓在了高戛戛的手上。高戛戛疼得叫喊了一声,自己的脚巴骨被胡五十六紧紧抓住了。
——把老子的鞋给我!
——我就不给!
——给不给?
——不给!
随着高戛戛尖声大叫,胡五十六已经将高戛戛从树梢拉了下来。高戛戛没有抓住树枝,被胡五十六悬悬倒提在树枝之间,哇哇乱叫。
鸟屎像雨点一样落下来,并不怎么臭,落在高戛戛和胡五十六的身上,也落在树下的每个人的头上脸上。
——晦气死了,跟上这些驴日的!
高福子大喊大骂,但是声音被天上的鸟叫声覆盖了。
鸟屎拉在身上或者头上是最不吉利的,这是潴野泽一带的人最为忌讳的。有鸟屎落在头上,意味着晦气和倒霉,定然要偷偷请上个道士在家里悄悄做个道场,防止晦气光临。然而,这次的鸟屎已经不再是象征,晦气已经来临。
——把鞋扔下去!
——就不!
高戛戛被悬在半空,嘴还是硬得如钢。
——娃子,快把那破鞋撂下来!
高福子在树下仰着老脸喊。
高戛戛这才把那两双鞋扔下了下去,那两双鞋飘飘荡荡终于落在了那棵大柳树下。
——水莲子,你穿上鞋走,我对付这个小杂种!
辛水莲跑过来穿上鞋,又提上了胡五十六的鞋跑了。跑了几步,又站下,似乎要去她妈的身边,又怕她妈,正在进退两难之间急得哭哭啼啼。
——高福子,你们快些离开这里,要不然,老子今个非把你的这个先人撂下树,摔死不可!
——不要啊,娃娃,你千万不要胡来!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我走了。
高福子拉着胡喊山的粗手,一面喊着“走走走”,却被胡喊山狠狠地甩开了。
——你少管老子!
——那你老怂神着,老子走了!
高福子放手骂着,又转身扶起了躺在地上的胡尕艾。
——快走啊,你还躺在这里嫌没有丢够人啊!
胡尕艾方才从半迷糊状态中清醒过来,挣扎着站起身子,眼睛急忙斜瞪了一眼丫头,看见辛水莲正站在远处的树下,哭哭啼啼。
——你驴日的死掉也不要再进老娘的门!
辛水莲一面哭着,一面偷看了她妈一眼,不知道如何是好。
胡尕艾一面骂着,一面趔趄了两下身子,继而在高福子的扶掇下,快速站直了身子,迈着大步离开了。
——老子走了啊,你狗日的有本事不要回家!
胡喊山骂了儿子一句,撅着屁股,又自豪又丢脸地也离开了。
等大人们都走了,胡五十六一把将高戛戛提起来,搭在树枝上,高戛戛已经像一条泥鳅一样,软软糨糨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驴日的要是个长球的,今个的事情等到十年以后再说出去;你要不是长球的,算老子眼睛瞎了!
这是胡五十六留给潴野泽的最后一句话,从此他和辛水莲消失在了潴野泽和石羊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