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石城外是万妖山。
顾名思义，山中多妖。
无论是山中老妖对小妖的口耳相传，还是城内人族学堂里先生对稚子的耳提面命，有一樁却是不谋而合。
——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妖族先于人族繁衍。
甚而两族之内皆有传说，那开天辟地的盘古大神亦是龙首蛇身如妖物一般的存在。
后盘古身死，以精气孕化万物，始有这朗朗乾坤、芸芸众生。
如此说来，人与妖岂非同源？！
是也好、否也罢，这一切均不是乌小鸦在意的。
身为白灵族内道行微末的一介小妖，每日的差事便是巡山。
乌鸦本就体小善飞又一身黑益于藏身，巡山这份差事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正巧乌小鸦也爱干这事儿。
虽说自万余年前的“千年血战”之后，妖人两族各居一隅相安无事，但你抢我杀仍是不断，彼此提防自不必说。
乌小鸦虽然浑身漆黑，心中却极其敞亮。
白灵族深处万妖山腹地，虽说山外多有人族聚居之所，但即便是相隔最近的背石城也有万里之遥。
且不说何其窎远，单是一路上道行强横的妖怪也是不少，人族若当真发难，要打到这里又岂有那般容易？
虽无外患却不乏内忧。
在这万妖山内，妖族部落之间为争抢地头拼得血流满地之事并不鲜见。
故而巡山的目的主要还在于提防其他妖族部落。
这不，前些时候才听说黑风族又灭了山精族，夺了人家的地盘。
“万恶的黑风族，切莫叫我碰着才好！”
乌小鸦心中惴惴，不过一想到自己私藏的那块灵晶，便将这份不安抛于脑后，忍不住打开胸前的布袋瞄了两眼。
一颗长约寸许的四棱玉石躺在袋中，晶莹剔透，内中隐有絮云般的气息流转。
人族修士通用的灵晶，在妖族看来兴许不如一块新鲜肥美的烤肉，但乌小鸦就是喜欢。
谁叫这玩意儿闪闪发亮这般好看呢？
他相信没有乌鸦不会对这般亮闪闪的东西着迷，故而日防夜防怕被抢了去，常常念叨：“若能弄一个储物袋耍耍那才叫好哩！”
储物袋乃人族修士必备之物，内刻诸多阵法与禁制，自成一方天地，可容万物，用来收纳灵晶再好不过。
无奈储物袋太大多有不便，乌小鸦又没法自己造，只得弄了一口寻常布袋挂在脖子上将灵晶贴身带着，这才心安。
“灵晶啊灵晶！”
乌小鸦想到灵晶便浑身是劲儿，振翅绕过那个经过无数次的山脊，便见了些异样。
悄然低飞，却见地上野草倒伏在地，分明是被不断踩踏所致。
“一队人马？莫非……”
未及细思，乌小鸦沿着痕迹追了上去。
飞了约莫半炷香的工夫，便闻有声。
借着树枝的遮掩，乌小鸦悄循声觅去，但见一列妖兵行进在林间，瞻前顾后，似在找甚么东西。
“莫非是冲着我的灵晶来的？”
他心中一紧，不自觉地捂住小布袋，朝那走在最前的头领定睛望去，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不是黑风族的斑虎么？……哎呀不好！”
乌小鸦忙不迭地拔身飞去，撞落几根枯朽欲坠的细枝。
咔嚓。
林间的妖兵齐刷刷回过身来，那斑虎扭头打了一个眼色，近旁一只浑身漆黑的蝙蝠刷的一声化作黑影追上前去，张口打出一蓬黑光。
乌小鸦险险避过扭身猛挥翅膀，两只飞羽如钢钉般往后激射，当当两声被蝙蝠精用手中铁叉荡开。
“死蝙蝠，且给乌爷爷等着！”
乌小鸦浑身泛起乌光，倏尔远遁，眼见是追不上了。
那蝙蝠精冷哼一声，回到林间朝斑虎道：“虎头儿，是巡山的探子。我们行踪已露，只怕不久便会有白灵寨的人前来，该当如何？”
“不慌，若是白灵族的人当真来了，本头领自有说法。”斑虎沉吟道，“且在那匹灰狼赶来之前还有些时候，不妨再寻片刻，不然如何向大王交差！”
“小的遵命！”
虎精领着小妖继续前行，只是快了许多，遇着拦路的木丛皆以蛮力破去，全然没有了之前小心戒备的模样。
却说乌小鸦一路疾飞，早已是精疲力竭。不知越过多少山头，飞过多少水流，终于到了一处傍山而建的妖寨前。
“乌小鸦回来啦！”门口的妖卫打趣道，“上次被你拐回来的那只母鸦呢？”
“休与小爷说笑！”乌小鸦没好气地甩下一句，径直越过数丈高的石墙，一派热闹景象顿入眼帘。
只见迎面层峦叠嶂，密密麻麻尽是傍山而凿的洞穴，山下散见吊脚的高楼和简单搭建的木棚。
此刻红日西斜，寨中正忙着生火煮食，添柴的打水的还有左牵右抱还背一个妖崽的，形形色色的妖怪忙得不亦乐乎，火堆旁不时响起阵阵笑骂。
不远处两只黑熊正为了一个蜜罐扭打作一团，周遭围着不少小妖，尽是看热闹的表情。
若非妖族大多生得怪模怪样，这光景与人族又有何差别？
乌小鸦下到一张石桌上，扑翻满桌瓦罐，摊在桌上扯着沙哑的嗓子喊道：“豹子头！豹子头！”
“瞎嚷嚷甚么，老子正喝得高兴呢！”一只花豹应声而来，身后不远处有一女妖媚声道：“豹爷，你倒是别走呀！”
“你他娘的还有心思花天酒地，小爷都快累死了！”乌小鸦喘道，“我且问你，姥姥可在？”
“姥姥在灵狐洞呢，”花豹抬眼望了望那白云间若隐若现的山洞，“有屁快放！”
“速禀姥姥，山下发现一队黑风族卫！”
花豹似是喝了不少，仍旧一脸懵然。乌小鸦登时恼道：“快去啊，你他娘的傻愣着作甚！”
经这一吼，花豹“哦哦”两声便连滚带爬地奔上山去了。
乌小鸦终于松了一口气，之前为了及时赶回来，他不惜催发体内妖元，此刻实在是动弹不得。
望山不光能跑死马，还能飞死鸦。
“乌小鸦？乌小鸦？”
乌小鸦不知何时睡了过去，迷糊之中仿佛听见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接着一道充沛的妖元流入体内，一路飞奔的疲乏顿时消散一空。
他猛地一睁眼，模糊中似有一位美貌妇人正站在石桌旁望着自己。
揉了揉眼再定睛瞧去，哪是甚么美貌妇人，却是一只身着素衣的白狐。
只是这白狐头部之下已是人身，气息淡雅脱俗宛若天宫仙子，乌小鸦迷糊之中一时看岔了。
“姥、姥姥！”乌小鸦振翅跳起身来，发现体内妖元不但尽数恢复甚至更胜以往。
“定是姥姥以自身妖元助我！”乌小鸦心中暗喜，忙朝那妇人恭声道：“多谢姥姥！”
众妖见了那白狐，顿时安静下来，寨中只闻柴火毕剥。两只黑熊也围聚过来，任之前争抢的陶罐掉到地上摔得粉碎，“啪啦”一声脆响在此刻显得尤为清亮。
“姥姥万福！”众妖躬身作揖。
万妖山妖物无数，道行各有高低，与人族道门一般，也讲究个弱肉强食，自有众多实力不济的兽类依附强大妖怪，久聚而渐成部落。
白灵族内，便属这白狐道行最高，众妖受她庇佑，自然尊她为姥姥。
“都起来吧。”姥姥笑了笑，转而朝乌小鸦正色道，“山下是何情况，你且细细说来！”
“禀姥姥，方才巡山之时，小的发现黑风族的斑虎率着一干妖兵在吾族地界上鬼鬼祟祟，所图不明。”
“有多少妖卫？”姥姥道。
乌小鸦侧头想了想，“除去斑虎，另有十名小妖。”
“可看真切了？”
“绝不会错！”
姥姥陷入一阵沉思，周遭却是群妖激愤。
“竟然是黑风族！”
“前阵子才霸占了山精族的地盘，如今便要打我们白灵山的主意了么？”
“跟他们拼了！”
“对，有姥姥在，怕他作甚！”
“别冲动，你们莫非忘了黑风老妖？！”
一听“黑风老妖”四个字，众妖顿生静默。
又有小妖言道：“黑风老妖当年不是被山外人族的四大道门封印在炎窟山了么？”
“对，不怕他们！”
花豹高声道：“都别嚷嚷，且看姥姥作何区处！”
群妖不再争论，姥姥吩咐道：“不过是一小队妖兵，切莫自乱阵脚，待我前去一探便知究竟。”
白狐又转身对近旁一头初具人身的灰狼道：“狼伯，你作何看法？”
“姥姥所言不差！黑风族私闯地界在先，咱们占着理儿，理当质问！”老狼脖子上挂了一串狼牙，灰白的眼眸中泛出狡黠的光。
一听要去寻那黑风族的晦气，群妖皆是跃跃欲试。
狼伯又道：“这等小事何须姥姥亲自动手，属下道行在那斑虎之上，必可将他拿来问话！”
姥姥却摇了摇头，道：“对方意图未明，切不可妄动。将斑虎一干人捉进山来确是不难，却也给了黑风族兴兵的由头，彼时进犯我族，局面更不可收拾！”
“姥姥说得在理！”群妖频频点头，暗赞姥姥心思缜密。
“便如此定了！”姥姥朗声道，“此行我只身前去，你等且听狼伯及各位头领调遣把守寨门，务要警醒些！”
众妖一躬身，领命散去，拾枪抬弩、站岗布哨以防攻打之虞，自不必细说。
姥姥叫住狼伯：“看见奴儿没有，不知那丫头跑哪儿去了。”
“属下倒是想到一个地方，兴许在那儿。”
“你且去寻她，静待我回山。若寨中有变，务必保她周全！”
“姥姥放心！”狼伯应道，抬眼一看已不见了姥姥身影，想是去得远了。
此乃瞬身之法，只有修炼到了白狐这等道行的妖怪方可使得。
老狼朝那远处闪现的白色狐影望了片刻，回身沿路上山寻去。
